緣云生瑞獸，青煙起博山。

　　未幾便是一室馥郁芬芳，潮濕之氣褪盡。輕煙裊裊，隱約透著寒梅幽香，唐曛微微傾身向前，頃刻間氣息拂亂了淡薄煙霧。正當(dāng)出神時，一人輕手推門進(jìn)來，一雙碧藍(lán)眸子望見他便黯了下去，唐曛眼見著來人走近，頷首無言，復(fù)又起身離座，走到窗邊凝視遠(yuǎn)處，來人未曾覺得意外，依舊行至他身邊，伸手扳他的肩，忽的瞥見領(lǐng)口漏出傷疤的形，便以指輕撫了上去。唐曛退了半步，似是刻意要避開。

　　如今又要怎樣？

　　來人手近了幾寸，搭在他肩上。唐曛索性轉(zhuǎn)身甩開那手，背對著來人。

　　你走罷，莫要再讓我見著你。

　　話語間不似方才沉著，已有些慌亂。來人不依不饒繞到他面前，硬是要看他領(lǐng)口掩著的傷疤。領(lǐng)襟揭開幾寸，那傷痕的形狀畢露。松開他衣領(lǐng)，手微微顫抖，指腹緩緩貼了上去，輕撫著，像是探問這傷可還痛。唐曛輕笑出聲，笑聲里滿是凄然。

　　想必不會把這等瑣事掛著心上，那又怎不絕情到底呢？這疤便是你烙下的，現(xiàn)下這般是為何？

　　那人聽他此言，眼中悔意更深，抬手要擁住他，卻被他緊緊扣住了腕。

　　莫要再騙我了，能賭上的我都已輸?shù)母蓛簦章溥@身傷病與你一句「心如蛇蝎」。再沒什么能給你的，歇歇心罷。

　　那人不顧他極力推拒，硬生生將他攬?jiān)趹牙�，貼著身軀一瞬，唐曛似觸了火焰般，拼了命掙脫那懷抱。見他如此，那人也沒再有動作，只是靜靜望著他。唐曛轉(zhuǎn)過身不看他。竭了力一次次吼著讓那人走，那人卻像是著了魔般，不論他說的如何刻薄，都絲毫不為所動。罵的累了，聲音漸漸低下去，良久寂然。

　　……記得與你初見……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地牢里盡是血腥味，又暗又潮，唯獨(dú)見了你，通通都不覺得了……那時我就想了，這世上竟有這樣的人……大抵也就是那時……瞧見我拿人試毒，自那起便讓你厭上了……

　　唐曛顫聲輕訴，像是陷入了往日記憶。

　　……這一生從不曾有人像你般入我心……找遍了借口接近你……若是厭惡……你何不早說？哈……那些所謂秘密，我從來都不在乎……只要是你問，我都會答……何苦設(shè)了相思局……如今我已走不出了……

　　身后人緩緩攬上他的肩，唐曛只頹然立著，沒有掙脫，眼里漸見水光。

　　……你是悔了么？

　　肩上手臂環(huán)得更緊，他驀地流下淚來，忍不住嗚咽出聲，身后人繞到他面前，抬手為他細(xì)細(xì)拭去淚水，碧藍(lán)雙眸望著他，像是望著心愛之人，

　　……你不走了么？

　　那人搖搖頭，復(fù)將他擁住。

　　……若是那些年歲重來……我還會如此……這一次當(dāng)真罷……

　　他緩緩抬手環(huán)上那人背，仿佛確認(rèn)般的試探，隨即又緊緊摟住，將身子靠上前，似是生怕那人再次離去。明月清暉，燭火搖曳，疏影斑駁，暗香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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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漠向晚，風(fēng)沙四起，陸尹踉蹌走著，形容落魄，碧藍(lán)雙眸空洞望著不遠(yuǎn)處——一個深藍(lán)身影回頭看了他一眼，又旋即轉(zhuǎn)身逃開，黃沙漫漫，登時便尋不到蹤跡。陸尹停了下來，怔了片刻，忽的苦笑——他怎會在此？追了三天三夜不過一場空。近來那人身影出現(xiàn)愈發(fā)頻繁，驛站樓上，道旁茶棚，以至于這無人荒漠，不經(jīng)意便瞧見他一閃而過。那人……大約已不在人世罷……生前癡纏，死后亦存執(zhí)念。陸尹抬眼望向沙海盡頭，夜幕已至，一輪勾月，萬點(diǎn)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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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師父，師父！你可聽說昨夜有人墜樓了？

　　不曾聽說，何人墜樓？

　　是那個被鎖在那座樓上的人。

　　……是他么？

　　師父可是認(rèn)得那人？

　　……很久以前的事……說與你聽罷，怕以后都再不會有人知曉了……那個人是我的師弟……

　　啊可我從沒聽說過呀？

　　……因?yàn)殛P(guān)于他的事……是不可再提的禁忌……他與我?guī)煶鐾T，精于制毒，哎，可惜了。那個人早年戀上一個明教弟子，糾纏不清，他那情人為的是唐門的秘密，他卻深陷虛情假意不能自拔，最終那明教遠(yuǎn)走西域，因?yàn)樾沽嗣埽厦鎸⑺搅嘶貋�，本�?dāng)處死，卻因他天賦難得，便留了一命，軟禁在那小樓上，命他制毒。

　　那后來呢？

　　后來，他制出了許多奇毒，卻漸漸神智恍惚，清醒時也不同人言語，上面看從他那再得不到什么，而殺一個瘋子有失體面，便再不管，只派人料理他日常起居，也是監(jiān)視。那個人被從弟子中除了名，慢慢關(guān)于他的事再無人提起。

　　這樣啊……也是凄慘。據(jù)說上面授意明日便要將那座樓給燒了。

　　……同我走一遭。

　　師父你要去那里么？

　　師兄弟一場，斂了遺物罷……生無跡，癡心負(fù)，莫要讓他至死也不留痕……

　　廢池喬木舊樓臺，屋內(nèi)整潔，架上書冊皆是關(guān)于毒物，桌上香爐積了許多沉屑，窗大開著，春日里偶有熏風(fēng)襲人。

　　師父！你看這是什么方子？

　　少年人遞來兩張紙片。

　　方才從那疊紙里尋得，這兩方子不按尋常制式，我雖不大懂，但也曉得這不是見血封喉或一觸致命的配方。

　　被少年喚做師父的人仔細(xì)看著兩張紙，末了忽的一聲嘆息。

　　師父？難道是什么毒物？這方子看名字都不像是什么奇毒呀……一個叫暗香，另一個叫……疏影？

　　那個人啊……制了一輩子毒，解了一輩子毒，終是給自己打了死結(jié)呵……

　　這方子有什么奇怪么？

　　這兩方子上記的都不是見血封喉的毒物，而世上至毒也不過如此罷……這暗香疏影皆是用以致幻，暗香有毒性，足夠量能讓人置身這一生不得見的情形，吸入越多，那場景自是越真切，而毒性越強(qiáng)，經(jīng)年累月終會致命。疏影無毒，只需讓人中一次，那人便會看到心心念念的人物。

　　啊……那有疏影何須暗香？

　　這疏影只讓人瞧見片刻幻影罷了，這人一生都被自己求不得之人事的虛無影像糾纏。而暗香，更像是一場遂心的夢。

　　那人配這些方子有什么用？殺不了人，不過是些幻覺。

　　……你年紀(jì)小……還不曉得這世上最是執(zhí)念令人生畏……世人多如此，明知是蜃，明知是鴆，卻依舊作盡了癡態(tài)，妄圖從幻滅中，將那一星吉光片羽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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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那人呵，無時無刻，無處不在——他后悔了，他早后悔了。

　　碧藍(lán)眸子無神，宛如一潭死水，他跪倒在地，風(fēng)卷起的砂石彌漫視野，忽見一個背影在風(fēng)中走遠(yuǎn)。

　　唐曛，我悔了。這一生欠你的，來世還清罷……你聽到了么？

　　風(fēng)沙里的身影不顧他言語，徑自走遠(yuǎn)。

　　要走的話……同我一道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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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前人兀自笑了，他確是蛇蝎心腸，他要那人日夜被虛影糾纏，如此知他用情至深。而他卻也不曾放過自己，眼前泛起黯淡紅色，七竅出血，分明是中毒已深。再辨不出幻覺，只當(dāng)是被那人擁著，傾身向前，空留一室燭影寒香。

　　月夜里，一襲暗影自那小樓上墜下，頃刻不見。幾枝折竹，一地紅白蓼花。

　　是時三月天，春暖山雨晴。
　　夜色向月淺，暗香隨風(fēng)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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