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爐香裊，湘簾卷半。
　　此夜，徐風(fēng)。
　　辰王昭玨慵臥在錦帷之后的睡榻上，微睜著眼睛，已不知多久。仿佛落滿了灰塵，睫毛間原本的一點(diǎn)光漸漸地黯淡。
　　錦帷之前，總管正在回報今日王府中發(fā)生的幾件大事，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在這死寂的寢堂間，如一縷冤魂的哀吟。
　　“寶玉被璞，哀哉和氏；憂思入骨，痛乎吾心。望弟寬懷……”
　　一字一句，來自百里之外一位新皇的恩賜。足足一年，月月快馬送來；字句每新，情義如舊，也并不需他跪拜受賜。這天大的恩典，在旁人看來，“敗寇”非痛哭流涕，上表請罪不可。然而，辰王從未回過一個字，也已經(jīng)一年沒有走出過王府。
　　王府上下的人無不竊竊私語，以為辰王離死不遠(yuǎn)了。

　　總管終于念完了這道文采斐然的圣旨，揚(yáng)手讓身邊的奴婢們都退下，這才往前兩步，問道：“王爺，仍不——”
　　“不。”眼珠終于轉(zhuǎn)了一下。“扶我起來�！�
　　槅窗外，天幕上，一輪孤月，照見他眼底怨憤的深海。然而，只不過站了一刻，他便喘將起來�？偣苓B忙把他扶到床上，喊來奴婢伺候他就寢。他閉著眼睛，眼前大片的慘白，是月光，或是刀影，是離京前擺在他面前的那一杯酒。
　　“你背后的那些人，都說我狠毒，不是皇位的最佳人選，說我必定會殺了你，斬草除根。他們都錯了。你我一母同胞，斬你的根，就是殺我自己。我是不擇手段，但兄友弟恭我也懂得。我給你生的機(jī)會，還有死的。你活著，仍是王爺，規(guī)制不變。你死了，這黑鍋我也背著。”他的哥哥昭韞，指著那杯酒，大袖上繡著耀武揚(yáng)威的真龍。
　　“我不會死�！彼鲁鲞@幾個字，聲音很低，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他比誰都知道，死是解脫，生是煎熬。何況還有那一封封“兄友弟恭”的圣旨，說是安撫存恤，卻每一個字都是羞辱嘲笑，閃著刀光，等著飲他的血，哪怕早已經(jīng)是冷透的。
　　不死！
　　他咬著牙，低吼了一句。
　　總管剛要離開，急忙折回來。
　　他瞪著眼睛，寒光注滿其間�！敖o我找大夫來�！�
　　總管驚訝地愣了半晌，才趕緊躬身回道:“是！”轉(zhuǎn)身來，他的臉上，既有欣喜，亦皺著眉，慌張無措，欲言又止，最終朝著中庭大喊了一句，“明日一早，全給我出去尋找名醫(yī)。找到的人，都有賞賜！”驚起了王府里一年來最大的響動。

　　不過，話說出來容易，做起來難。走馬燈似的換了十幾位各地的名醫(yī)，甚至皇帝也派了太醫(yī)來，眼看著辰王卻連坐起來都不能了。藥湯子喝一碗吐一碗，開胃的、補(bǔ)中氣的都吃遍了，總管恨不得把自己的手指頭剁下來兩個入藥。后來，沒人再敢登門。大家都說，辰王是被真龍壓了三魂七魄，所以誰也治不好。
　　總管心事重重地往辰王床前站定，還要擠出點(diǎn)笑容，“王爺今天的氣色——”
　　“大夫呢？”氣若游絲。
　　總管支吾了半天，才忽然說了一句，“聽說城里來了一位……”
　　“請他來。”
　　“呃，這位大夫跟其他的不太一樣，據(jù)說有點(diǎn)怪，而且，不男不女�！�
　　辰王轉(zhuǎn)過頭看他，“什么名號？”
　　“名字也怪，好像叫非我，是南仙洛云一的徒弟，據(jù)說是得了他的真?zhèn)鞯�。不過，要不是掛著洛神醫(yī)的名號，根本不會有人找她看病。我也是聽羅天醫(yī)館的奉先生閑聊，才知道有這么個人�！�
　　“請�！�
　　總管趕緊退出來，吩咐人滿城去找。日頭下，他擦了擦汗，覺得有點(diǎn)頭昏。這五月的天氣，已經(jīng)開始讓人心生煩躁。

　　過了兩天，才在酒館里找到了非我�？偣苓�沒動身去請，她就自己登門來，穿著男裝，衣料是上好的錦緞，若不是一身酒氣，看起來也是一位眉眼清俊的翩翩公子。總管請她先沐浴更衣，她笑著照做。又教她禮儀，什么問安、作揖，她也好奇地學(xué)了。待進(jìn)了寢堂，還沒等到通報，她就閃身過了錦帷，將一張笑臉投映在辰王的眸中。
　　總管暗暗握緊拳，覺得頭更疼了。
　　辰王瞪大眼睛，表情好似看到了鬼。
　　非我呵呵笑了兩聲，“殿下不賜我座嗎？”
　　總管得了辰王的眼色，親自搬了把椅子。非我將扇子往腰間一插，撩襟正坐，看起來還是有那么一絲正經(jīng)的。然后她說:“聽說殿下病得快死了……”
　　總管的嗓子立刻癢起來，連咳了好幾聲。
　　“于總管，去熬些清火的茶來喝嘛，這么咳，會驚著病人的�！�
　　竟然還是他的錯了？！總管禁不住咬了幾下牙。
　　非我探出二指診脈，又在辰王臉上肆意地瞄，當(dāng)然也免不了動手動腳。辰王一輩子也沒見過這么不莊重的人，還是女人，但因身體沉重，只好忍著。不過半盞茶的時間，非我就嘆著氣起身來，再也不看辰王一眼。
　　總管趕緊問病況怎樣，如何診治，需要什么。非我嘩啦打開扇子，擋住他的臉。
　　“只是這種病，隨便一個醫(yī)館的大夫就能治好 ，為什么要找我來？”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包括辰王自己。非我大步流星地往外走，總管這才反應(yīng)過來，出去好歹攔住，“既然姑娘這樣說，那就是說王爺?shù)牟∵�能治好。老朽請求姑娘，留下來救救我家王爺。”
　　非我抿著嘴，回頭望了寢堂一眼，說:“你們家王爺是想死還是想活，得他自己想清楚。然后，再來請我吧。”

　　妥協(xié)的自然是王府這邊，不管是禮物、診金都是大大優(yōu)厚。住的地方，安排在辰王寢處一側(cè)的小院，因她說很愛安靜，晚上賞月喝酒，怕人打擾。一日的膳食，更是逾矩，王爺平日吃什么，都要她來嘗嘗，“反正你家王爺也吃不了”，真真氣死人。說到診病，她就是叫人把辰王抬到太陽底下曬著，自己在一旁坐著，茶、酒、點(diǎn)心，吃個不停。她倒也很有品味，不是最好的聞一下就叫人撤掉。不停有人在管家跟前抱怨，說莫不是招了個騙子來。她不知怎么就躥了出來，說:“你家要是連騙子也招不來的話，才要哭呢�！�
　　趁她不在的時候，總管走到榻前，一邊扯起袖子幫辰王擋擋太陽，一邊說:“要不，我把她趕走。”
　　辰王本想點(diǎn)頭，卻又打住，幽幽地說:“她，確實不像個大夫，倒像個耍寶的伶人。不過，我看著她，倒是想起當(dāng)年那些胡鬧的事情，跟先生頂嘴，和哥哥們打鬧……”
　　身后忽然有人發(fā)笑，總管一聽就變了臉色，但不等他說些什么，非我就走上前來，認(rèn)真地說：“于總管，去準(zhǔn)備吧，明天開始給殿下治病�！�

　　王府最僻靜的角落，乃是后園中的一座水榭。非我叫人在地上鋪了厚厚的竹簟，旁邊置放幾個火色亮紅的銅爐。竹簟上，辰王倚著憑幾，正對著她。她則將隨身的小箱子打開，先擺出一排銀針，亦有大瓶小瓶若干，與其他大夫并無異處。待一切準(zhǔn)備妥當(dāng)，她就將所有人都轟出去，說誰也不許進(jìn)來。隨后，笑瞇瞇地，對辰王說道：“既然你今天坐在這里，就要一切都聽我的。我盡力，你也盡力。我能讓你活下去，就不許你再想一個死字�！�
　　辰王默默地望著她，想反擊一句，然而有心無力。
　　“脫衣服吧�！�
　　辰王愣了一下，尤其看到非我直白的眼神，頗有些尷尬。
　　“怎么？你是不會自己脫，還是害怕？”非我一臉促狹，“放心吧，我是大夫，又不是劫色，何況脫光的我都見過——”
　　辰王也忍不住笑，是笑她哪里像個女人。他緩緩?fù)嗜ド弦�，形銷骨立。連非我都倒抽了一口冷氣。

　　每隔十天，非我就會出現(xiàn)在水榭里，為辰王診病。辰王的臉上漸漸有了些生氣，藥喝得，飯量也漸增。只除了圣旨來到的前后，憤怒遙遙占了上風(fēng)，僅有的氣力全數(shù)發(fā)泄出去。咬緊的牙，水米不進(jìn)，枉費(fèi)之前所有的努力。
　　非我恰好不在王府內(nèi)，待回來一看，擺出好大一個白眼�？偣軕M愧地恨不得給她跪下，她卻單指著辰王的臉，說道:“去買些紙錢，我今天給他發(fā)喪�！�
　　辰王怒極，竟用盡力氣坐起來，“你——”
　　最后還是對坐在水榭里，一個已經(jīng)靜下心來，欲言又止；一個還揪著眉，愛理不理。
　　“心里的結(jié)不解，身上的病永遠(yuǎn)不能好。”非我將最后一根銀針拔出的時候，意味深長地說了這句話。
　　辰王慢吞吞地穿好中衣。他按住那個將被提走的小藥箱，是挽留�！拔业氖�，不是解了心結(jié)，就能萬事全消�！�
　　“那你為什么還活到現(xiàn)在，還求我給你治病？是不甘心被人搶了皇位，想再搶回來？”
　　辰王本想訴一訴心中的苦，卻在非我臉上看到了嘲笑，怒火再一次升騰起來，“難道，我要回自己的東西，有什么不對嗎？！”
　　非我將他的手扒開，拎著藥箱款款起身，說道:“沒什么不對，只是殿下如今這副尊容，說起這些，未免有些可笑�！比缓筇匾狻昂呛恰绷藘陕�，才開門離開。辰王跟著望去，又見一輪明月沉落在飛檐之上，周圍繞著幾圈巨大的重輪。
　　月有重輪，未卜吉兇。

　　到了中秋那日，辰王已可從寢處走到后園去，在桂樹前看著奴婢們拈香拜月，剪月宮紙。他也少少嘗了一塊糕點(diǎn)，是白日里宮中依例送來的。他雖依然沒有表示，卻已無之前那般沖動了。
　　總管見辰王四下里看了一圈，忙上前說:“非我姑娘不在府內(nèi)。”辰王看了他一眼，他趕忙退下去。

　　非我的脾氣確實的怪，拋頭露面為人診病，喝酒交游樂此不疲，何況還整日男裝打扮，哪里有一分一毫像個女人？總管曾問她年齡幾何，是否有許過人家。她哈哈哈哈笑個不停，簡直要把坐在一旁的辰王嚇出魂兒去。總管又問她為何整日男裝打扮？她說:“你以為我愿意穿成這個鬼樣子？我?guī)煾改莻�老東西，從小就把我當(dāng)男孩養(yǎng)。說什么這么穿不會給他惹麻煩。哼�！�

　　過了幾天，一大早，非我就被敲門聲驚醒了。開門一瞧，是總管身邊的小仆，帶著一個清秀的學(xué)徒模樣的人。
　　“給我做衣服？你們王爺想得還真周到�！狈俏倚呛堑模闯鰜硎欠浅M意。“那衣料呢。隨便我挑？”不過她選了半天，卻挑剔起來，“這些布料做袍子會不會太薄了，做中衣又嫌太花�！�
　　“這些都是女裝的布料�！�
　　“女裝？”非我想起那晚的醉話，嗤的笑出聲來，說:“好吧，替我謝謝他�！�

　　一切都好了起來。盡管對宮里的警惕不能全然放松，但是上上下下都覺出些莫名的盼頭。也許“兄友弟恭”并不是不會發(fā)生，畢竟打碎骨頭連著筋，時間久了，恩怨淡了……連給非我梳頭的小婢都會閑話幾句顛撲不破的大道理，聽得非我一個勁地挑眉毛�！皩Ｐ膶Ｐ��！毕胧潜惶籼哿祟^發(fā)。
　　“你這手藝不錯，可惜我東奔西跑，養(yǎng)不起，要不然就向王爺討了你，天天給我梳頭化妝。”
　　小婢好奇地問:“難道你不打算嫁人了？”
　　非我笑瞇瞇地轉(zhuǎn)頭，“誰會天天想著要去嫁人？”
　　小婢不禁羞紅了滿臉。

　　已涼天氣未寒時，半黃葉在枝頭。辰王頗想出門去賞秋景，又怕非我沖他瞪眼睛，只好披衣坐在廳中，一邊看園丁侍弄菊圃，一邊同京城來的故舊——曾經(jīng)被他頂撞過的老師——下一局黑白子。河陽衰鬢，猶如隔世。而今重聚，乃是皇帝恩允。李大人說自己將要告老還鄉(xiāng)，心里還有一些惦念的人和事，想在宦海登岸之前，了一了心愿。辰王不由斂目，將一些酸楚生生趕回去。
　　身后傳來腳步聲，是非我的。她已站在他的身后，一覽棋局。
　　“李大人，你這局棋可是要輸啦。不如讓我替你收個尾。不知殿下介意否？”
　　辰王呷了口清茶，道:“老師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李大人笑呵呵地讓座。
　　非我屈腿坐下，笑瞇瞇地拈起黑子便往棋盤上放，“喂，謝謝你的衣服，沒想到我穿女裝也是不差�！�
　　辰王初見她女裝出現(xiàn)，有些不習(xí)慣，又聽她如此自夸，不免笑了幾聲。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往她身上瞧。她嘟著嘴，眨著眼，手里的扇子晃來晃去，注定做不了一個好棋友。
　　李大人也有些發(fā)愁，“誒，姑娘你不應(yīng)該下在這里啊�！�
　　“嗨，反正都要輸了，何必在乎。”
　　辰王無奈地想:這大概天生是個攪局的人。下到第九顆子的時候，非我卻站起來，說要出去喝酒，讓他們繼續(xù)。辰王看著她背影搖搖地消失在月洞門外，皺起了眉。
　　李大人則哈哈一笑，“怪哉，這棋，活了！”
　　辰王這才仔細(xì)回憶起她下的每一步棋，看似毫無章法，卻是每一步都將他往陷阱里帶。如今黑子大片收復(fù)失地，他的苦心經(jīng)營算是白費(fèi)。他拈著白子，半天也沒下到棋盤上，腦子里全是她離開時得意的笑臉。

　　秋末的時候，水榭里已經(jīng)很涼，銅爐又多加了幾個。非我在外面跟奴婢們鬧夠了，才披著一身寒霜進(jìn)來坐下。這一日是個關(guān)口，辰王本來有些緊張，但見她玩得雙頰飛紅，也便感染了歡然的情緒。他說:“霧靈山有滿山的紅葉，再不去，就該落光了�！�
　　非我忙著制藥，頭也不抬，“去吧。見見風(fēng)，挺好�！�
　　辰王本想邀她一起，卻沒說出口。
　　兩個時辰后，非我嘆著氣走去凈手，然后直截往睡榻上躺去。她拖著長音說:“好了，殿下你可以回去了，我要先歇一下�！�
　　辰王穿好衣服，走去看她，一臉的倦容。他將一條錦褥蓋在了她身上。
　　“謝謝�！�
　　聽起來像在說夢話。
　　到晚上的時候，辰王掛念著她，叫人喊她用膳，廚下特意為她做了最愛的湯品。不多久，有人回來通報，說她已經(jīng)出門去了，找朋友喝酒。辰王不知怎么就發(fā)了怒，問為何不早來通報。總管使個眼色，趕緊讓他們都下去。
　　“非我姑娘一向是這樣隨心所欲，我們都習(xí)慣啦。

　　非我回來的時候，天剛大亮。宿醉的她邊揉著太陽穴邊走進(jìn)小院，赫然發(fā)現(xiàn)辰王正坐在屋里等她，旁邊還放著一套青瓷的酒具。
　　總管沖她使眼色，她裝作沒看見，徑直坐下去說:“起得早是好事，可是你這臉色就跟剛從棺材里爬出來似的，還真是不嫌晦氣。”
　　“你又出去喝酒了�！�
　　“高興了，自然要出去喝酒，有什么不對？”
　　辰王知道自己問也是徒勞，賭著氣拎起酒壺，說:“本王也想喝酒�！�
　　非我按住他的手，“你敢喝，我就敢潑你臉上�！�
　　辰王的氣忽然就消了。

　　不知從何時起，在水榭空蕩的堂間，唯有兩人對坐時，辰王會想多說幾句話。不是抱怨心中的苦與痛，而是瞧著忙碌的非我提起話題。他問起她的故事，她歪過頭來瞧著他，仍舊掛著暖人的笑意，“我，沒什么故事�！�
　　不過，非我的話卻少了起來，有時會皺著眉看著他，人也稀見，直到有一天，她叫人把屋子收拾干凈，自己提起藥箱去了他的寢處。
　　那時辰王剛剛午睡起來，氣色有如清潤的羊脂玉，很是養(yǎng)眼。非我托著腮看他穿戴整齊，開口卻說:“我要走了。”
　　血液瞬間被冰封住了。
　　“我為你物色了一位新大夫，雖然沒有我醫(yī)術(shù)高明，不過也足夠了。”
　　“我不需要什么新大夫�！�
　　“我不再適合為你治病了，原因你明白的。”
　　“我不明白。”
　　“你一定要我說得那么直白嗎？”她伸出手，面不改色地從他的衣領(lǐng)探進(jìn)去。奴婢們嚇得咋舌，趕忙避走，她卻直勾勾盯著他因慌張而泛紅的臉，說道:“我希望治病的時候，我和病人之間都保持心無雜念�？墒牵钕履阕霾坏�。也許我自以為從來都是個令人討厭的人，所以沒料到會發(fā)生這種事情。放我走吧，我們都不要互相難為對方，好嗎？”
　　“你都不在乎一下我的感受嗎？”
　　“我在乎，我對每一個病人都很在乎�！�
　　這是誅心的一句。
　　不知過了多久，辰王才打破緘默，“本王想為你送行�！�
　　非我本想拒絕，最終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送別是在幾日之后，仍在水榭里。那里是完全屬于他們兩個的地方。總管迎著非我到了門前，眼神頗是慌亂，欲言又止。非我見了，忍不住打趣他是不是有什么隱疾，要找她幫忙。進(jìn)了水榭，辰王穿著一件玉色的輕衫，正喝著一杯氤氳的清茶。
　　“新大夫過幾日便到。數(shù)月之功，可不要叫它功虧一簣�！�
　　辰王徐徐放下杯子，說“好”。
　　非我玩味地對上辰王望過來的那雙眼，“好奇怪，你真是要請我喝酒？你這表情，倒像是要把我吃了�！�
　　“我只想你留下來�！�
　　“喝酒的時候，千萬不要煞風(fēng)景。”非我笑瞇瞇地端起酒來，“我不客氣啦！”
　　這樣連飲了三杯，非我就開始扶著額頭，一副不解的樣子，“這是什么酒，喝起來當(dāng)是二十年的秋池雨，酒意醇厚，唇齒留甘。卻怎么這么上頭�！闭f著說著，眼前一片霧里看花。她最后努力睜開了眼，見辰王的臉愈來愈近，喃喃說道:“你給我下了藥�！�

　　水榭里的空氣，因打開的窗扇，被冷風(fēng)攪動起來。銅爐里的木炭快燒盡了，火色黯淡下去。一彎弦月，勾著樹梢，也像是醉著，頗有些泛紅。
　　非我蘇醒過來，嚶嚀了幾聲，才恢復(fù)意識。她坐起身，見辰王伶仃地立在夜的秋窗之下，莞爾一笑。
　　“你給我下了藥，什么都不做我是感激你的，但是好歹也給我蓋件衣服，我是活活凍醒的。”
　　她一醒來，就聒噪得煩人。
　　辰王說道:“我不想承認(rèn)，無論我如何做，都留不住你。我是個失敗者，從皇位的邊緣上跌下來，就注定此生一無所有�！�
　　“真的那么重要嗎？”非我掂起酒壺，剛要喝上一口，又趕緊放下，去倒了一杯快冷的清茶潤潤嗓子。
　　“那你告訴我，什么才是重要的？”
　　“你不是要聽我的故事嗎？我說給你聽。我是個棄兒，被扔到?jīng)]有人煙的深山里，大概是不想讓我活下來。是我?guī)煾笓斓搅宋�，把我養(yǎng)大，教我醫(yī)術(shù)。就這么簡單。我從小就知道，這世上多我一個，少我一個，沒什么不同。若我當(dāng)年死了，如今會有另外一個大夫來替你診病。我活著，那就是我。皆是偶然。生與死，只對你自己重要。你若看重，就好好活著。”
　　“就只是茍且的活著？”
　　“但大多數(shù)人都還想活著。”她嘆了口氣，“我再說幾句不那么順耳的話吧。常在江湖上走，你們帝王家的勾心斗角、刀光劍影，我也聽了不少。其實誰是誰非，還要看究竟是站在誰的立場。你的哥哥確實心腸狠毒，老謀深算，但殿下自己何嘗不是不擇手段？你的哥哥，未必不比你適合坐那個皇位，只是有贏就會有輸。今日換你登上大位，或許你的哥哥早已經(jīng)倒在刀下�！�
　　辰王從未聽到這樣的當(dāng)頭棒喝，盡管她一貫是笑嘻嘻的，像個撩花弄月的浪蕩子。他一拳打在窗框上。
　　“疼不疼？疼，說明你還醒著。醒著，就要做清醒的事情�！彼斯�，望向窗外的那一彎月，說:“看這月亮，明日不是個好天氣，我要趕緊上路，萬一下雨，漲了大水——”
　　“你沒有想過，”辰王打斷她的話，“去找你的父母問一問……”
　　“為什么要問？我現(xiàn)在過得好好的，干嘛要去追究那些不堪的往事？”
　　她閃身出了水榭。

　　就這么輕易的，從此相忘于江湖。

　　然而并不是那么容易忘記。辰王總是無端想起那夜月周的重輪，竟使月亮看起來不再那么孤單。
　　他趕在次年的冬至前，進(jìn)宮謝恩。其時，身體已經(jīng)大好。兄弟兩個執(zhí)手同坐，彼此的酒杯里映著笑意，是真是假，原本不必看得那么清楚。
　　不過，心仍留在空蕩的水榭里，一杯為她斟滿的酒，靜靜放著。
　　再后來聽到有關(guān)她的傳說。某地瘟疫，她趕去救人，被傳染上，埋在山腳。
　　死也死得那么理所當(dāng)然。

《一事能狂即少年》
（好文鉤沉） 人不輕狂枉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