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河流上
　　今夕何夕兮中搴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啙羞沁
　　心幾煩而不絕兮 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
　　君不知
　　我叫凡。是一個17歲的靠打漿為生的女子。
　　我生在越國邊界的一個小小的村莊里。村子的邊上有一條清清寬寬的河，我的家就
　　住在那條河邊。母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得了病死掉，父親買了一條小木船，擺渡載人過
　　河以維持起碼的生活。雖然清貧，但是我還是無拘無束的長大了。
　　小的時候我喜歡一邊在河邊玩耍一邊等父親回來，看著他搖著那條小船慢慢向我靠
　　近的時候，我的心總是充滿了安全感。父親常常講些傳說給我聽，女媧補天，后羿射日
　　，三圣母思凡，牛郎織女這樣美麗的故事。我知道母親活著的時候，他們一定是相當(dāng)恩
　　愛的，雖然父親從來不和我提起她。每天晚上，父親都會坐在母親病死的床上，俯著身
　　子，把臉貼在草席上，肩頭微微抽動，口中還總是呢呢喃喃著什么。我知道，他想念母
　　親，他想同她說話。
　　所以我從不會像其他女子那樣，對有關(guān)于愛情的字眼從小便極為避諱，刺繡女紅，
　　安心的等待父母給她們一個美好的歸宿。我幻想能夠找到一個像父親愛母親那樣愛我的
　　男子，為他洗衣做飯，生好多好多漂亮健康的孩子，幸�？鞓返倪^一輩子。這是我一生
　　中唯一的夢想。哪怕會終生貧窮。
　　我漸漸長大，父親也漸漸衰老。終于，我可以自己擺渡，而父親也終于再也打不動
　　漿了。我接過了這個工作，每天打漿賺錢，父親在家作些簡單的農(nóng)活。意識到自己時日
　　無多，他開始為我的將來擔(dān)心。
　　村子里有一個叫青林的年輕人。他大我兩歲，我們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是無話不
　　談的朋友。他不像個做過很多農(nóng)活的人，皮膚白皙干凈，長得清清秀秀，笑起來嘴角有
　　淺淺細(xì)細(xì)的皺紋，像個小小的男孩，可愛極了。小的時候我一直抱怨為什么他不是我的
　　親生哥哥。我很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很快樂而且也不必有什么顧忌。我們之間沒有
　　性別之分。
　　父親開始留意起我的婚事，他想在有生之年預(yù)見到我的將來�？赡芤驗楹湍赣H的感
　　情甚美，他希望我也能擁有那樣的幸福，所以還算幸運的是，他尊重我的意見。我知道
　　他很希望青林能夠娶我，因為青林的父親和他親如手足，他覺得那樣的話可以走的安心
　　一些。但是他從來不和我提起，他知道我只把青林看作哥哥。他不喜歡我不快樂。

　　河的那一邊很美，但是我從來沒有停留過。據(jù)說那是楚國的土地，我只敢在遠處靜
　　靜的觀望。在清晨蘆葦霧濕，像一片片輕輕的薄紗，把后面的青山襯托的越加蔥蘢。我
　　知道走過去一片鳥語花香，即便是在遠處張望已經(jīng)美不勝收�？墒俏疫�是不愿意走過去
　　，執(zhí)意的要把良辰美景留下與我的意中人一同享受。我幻想著我們一同坐在草地里，他
　　枕著我的膝蓋甜甜睡去，夢中輕聲呼喚我的名字。那情景讓我暗自歡欣不已。
　　每天晚上擺渡歸來總是渾身酸痛，恨不得什么都不做馬上倒頭大睡�？墒墙�(jīng)常有些
　　穿戴的很整齊的年輕人夜間匆匆而來出高價要求渡河，若是不應(yīng)允便會苦苦懇求讓人難
　　以拒絕。所以我常常會工作的很辛苦，人也愈發(fā)憔悴。父親很是心疼我，他好幾次想說
　　服我嫁給青林成為一個簡單快樂的農(nóng)婦。我不肯，要是遇不到一個真心相愛的人，就算
　　榮華富貴，又有什么可值得羨慕的呢。我寧愿每天打漿擺渡，辛苦勞作但是安心的等待
　　他出現(xiàn)。父親常常唉聲嘆氣，他有一種把握不住我的未來的恐懼。
　　愛情的到來常常是會沒有預(yù)兆的。很平常的一個夜晚，我像往常一樣洗涮之后準(zhǔn)備
　　睡覺。有人急匆匆的敲門，我不耐煩的去開，并準(zhǔn)備告訴他今晚無論如何不再擺渡。
　　一個很英俊的年輕人。瘦瘦高高，皮膚白皙，沒有華麗的衣服，但骨子里卻透著從
　　容不迫的雍容以及不容被侵犯的威嚴(yán)。他沖我笑了笑，你是這個村子的擺渡人？他說楚
　　語，不是越國人。
　　我的臉不知為何漲的通紅，我想不論他會要我做什么，我的心都不會允許自己拒絕
　　。
　　其實他只是讓我載他過河，僅此而已。
　　我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做好準(zhǔn)備，并拿了父親的一件厚衣服。晚上風(fēng)大，河上格
　　外的冷，他那么少的衣服是絕對頂不住的。
　　小船開到了河中心，他一直背著手站在船頭，皺著眉頭不說話。
　　我突然覺得這情形有些熟悉。夜空靜謐，繁星閃爍。以至午夜，周圍一點聲音都沒
　　有，微風(fēng)吹動河邊的蘆葦，發(fā)出沙沙的響聲，傳到這條正在漂泊的小船上，就成了溫柔
　　的呢喃。他自言自語，今夕何夕兮 ，中搴洲流。我不很明白他的意思，但是我知道，他
　　一定也被這美麗震撼。
　　他不同我說話，只是自說自話，時而皺眉時而微笑。他微笑的樣子美極了，透出一
　　種孩童般的無暇。
　　我放慢了打槳速度。突然很不想和他分開，雖然知道今夜之后，他將永不會再記得
　　曾經(jīng)有個打槳的越女，在一個美麗的夜晚，那樣的傾慕他。
　　不想把所有心情埋藏直至腐爛，我想讓他一起分享。
　　天上的星群光芒璀璨，卻總不如站在船首的他光采奪目。剎那之間，我?guī)缀蹂e認(rèn)為
　　自己也會擁有靠近的幸福。在卑微的角落里近近遠遠的仰望著你，水波蕩漾，無人能解
　　我的悲哀。
　　我做出了這一生都難以理解卻又不悔的決定，我要為自己的幸福打一個賭。可能要
　　壓上我自小的溫順羞怯作為唯一的賭注，我不悔。
　　我天生一副好嗓子，青林說我的聲音清甜優(yōu)美，任何人都會為之傾倒。我不知道他
　　是不是在恭維，我已決定要試一試。
　　我覺得有點眩暈。繁星依舊閃爍，微風(fēng)漸起，像一只溫柔的手輕撫我的面龐。四周
　　的蘆葦發(fā)出美妙的嗚嗚聲，好像一切都是為了提醒我，應(yīng)該怎么做。
　　他站在船頭，隨著小船輕輕搖動。雙目炯炯，不知為何微微的笑。他一直在不停的
　　低聲吟詩，用楚語所以我不能完全理解。但那輕柔婉轉(zhuǎn)的低訴深深觸動我的心，讓我無
　　法不作出回應(yīng)。
　　今夕何夕兮中搴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啙羞沁
　　心幾煩而不絕兮 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
　　君不知
　　我終于唱了出來。我在向他表達愛意，用我清悅的歌，用我真摯的詩，用一個自小
　　溫順羞怯的女子所能為他準(zhǔn)備的極致。天知道我的雙唇在怎么樣的顫抖，而那顫抖又怎
　　么樣深入骨髓痛徹心扉。
　　他入神的傾聽，這神情極大的鼓舞著我。我不停的一遍又一遍的唱，他癡迷的微笑
　　著傾聽。終于他朝我走了過來，面對著坐下，并贊許的望著我。
　　青林說得沒錯，他真的為我的歌聲所傾倒。我目光迷離，眼前的這一切曾經(jīng)那樣的
　　可望而不可及，仿佛只是曾經(jīng)在夢中出現(xiàn)過，然而現(xiàn)在，他就坐在我面前，下巴抵著膝
　　蓋，在這個黑黑的夜晚，全世界就只有我們兩個的存在。他的眼睛里面有星星，光芒四
　　射將我完全覆蓋。這是屬于我的幸福。
　　這條小的時候曾經(jīng)認(rèn)為是不可逾越的河此刻是多么的狹窄，盡管我盡量的放慢速度
　　，轉(zhuǎn)眼間，對面的青山也以依稀可見。我慌張的唱著歌，目光中充滿了企盼。他只是看
　　著我，什么都不說。
　　鄂君子晰泛舟河中，打槳的越女愛慕他，用越語唱了首歌給他，子晰請人用楚語譯
　　出，就是這首美麗的情詩。傳說中，子晰明白越女的心意之后，就微笑著把她帶走了。

　　但是在黑暗的河流上，我所知道的情形并不是如此。
　　我終于嫁給了青林。出嫁的那天，整個村莊沸騰。我穿著紅色絲緞的新娘服，頭上
　　蓋著紅紗，上面繡了很美的鴛鴦。是母親留給我的，她曾說，一個是我，一個是我要用
　　一生去愛的男人。她要我們只羨鴛鴦不羨仙。她認(rèn)定我會和她一樣幸福快樂，哪怕只能
　　如此短暫的了此一生。
　　父親心滿意足的看著我把紅紗蓋在了頭上，他的眼中含著淚水。我知道他可以安心
　　的度過余下的日子，他可以幸福的去尋找母親，告訴她，他們的女兒，現(xiàn)在是如此幸福
　　的小婦人。
　　在蓋頭被掀開的時候，我看見了青林的眼神。他不看我，他微皺眉頭，眼光麻木呆
　　滯。
　　我曾經(jīng)聽說，青林喜歡鄰村的一個臉圓圓的愛笑女孩。他半夜跑出去和女孩幽會，
　　兩個人甜蜜的死去活來，只是女孩的父母不肯答應(yīng)。他們的女兒早有婚約，今年的十月
　　，就要遠嫁。
　　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和青林，誰都不愛彼此，也就不會有誰欠誰這樣的麻煩。從此，我們可以沒有痛
　　苦沒有煩惱的生活在一起，生一堆的孩子，男耕女織，直到老死。
　　其實這就是所有人都在企盼的所謂幸福生活，不是嗎。
　　我從此不用再去打槳養(yǎng)家，我們并不富裕，但溫飽尚可維持。父親在一場大病之后
　　死去，臉上帶著笑容。臨死之前，他平靜的對我說，其實我和你的母親又何嘗真心相愛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必幸福卻又終生可靠。人的一生都在不停的與天命抗?fàn)�，卻不
　　知道，上天早已安排好了一切，根本不容更改。
　　他的臉露出一絲溫馨的光芒，曾經(jīng)在我少年的時候，有一個眼睛很大的姑娘羞澀的
　　問我，要是我沒有婚約，是否愿意娶她。她不到20歲便死去，聽說眼睛都沒有閉上。我
　　欠了她一份情，現(xiàn)在終于可以償還。
　　女兒，放心的過完這一生吧。來世，一定是那個男子來償還今世欠你的一份情。
　　他就這樣走了。他的眼睛也沒有閉上，散開了瞳孔，卻又把一切都看透的坦然。
　　我從此安然的生活。和青林相敬如賓，體貼孝順遠近聞名。
　　只是常會在夢中出現(xiàn)的是，那個溫柔而慌亂的夜晚，你是怎樣微笑前來，指引我渡
　　向彼岸。
　　你深情的雙眸，觸動我心底最溫柔的情結(jié)。我多么企盼，能夠和你一起，坐在對岸
　　的草地上，靜靜的等待日出時的陽光將我們鍍成金光閃閃，完全覆蓋。你的頭枕在我的
　　膝上，甜蜜的低聲喚著我的名字。我們要永遠牽著手，直到我們漸漸老去，失去最后的
　　一分力氣。
　　所有的生命在獻身之前，不是不知道應(yīng)該閃避逃離。我是飛蛾撲向熾熱的火焰，從
　　此萬劫不復(fù)。
　　可是，若是不肯燃燒，等待我的，也只有在歲月中逐漸破碎逐漸粗糙逐漸在塵埃中
　　死去了光澤的心。我燃燒殆盡，我的生命從此豐盈。
　　在傳說中，人們喜歡加上美好的結(jié)局。然而，只有我知道，在黑暗的河流上，隔著
　　霧濕的蘆葦，我是怎么樣看著你漸漸遠去，頭也不回。
　　鳳凰涅磐，從此有了不死鳥的傳說。我在黑暗的河流上，對著你訴說愛情，也便成
　　為千古佳話。
　　歌聲漸歇，在黑暗的河流上，這所發(fā)生的一切，終于只能成為，星空下被千百代人
　　們所傳誦的，你的昔日，我的昨夜。
　　今夕何夕兮中搴洲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啙羞沁
　　心幾煩而不絕兮 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
　　君不知
　�。╬s:《越人歌》相傳是第一首譯詩，這個故事并非謠傳。席慕容曾以它為題材寫
　　過一首
　　現(xiàn)代詩《在黑暗的河流上》。我今天以同樣的標(biāo)題改編為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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