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莊周與蝶
天寶十三載,有煙火,有花燈,山河甚好。
煙火一簇一簇地在黯藍的空中綻開,花燈一盞一盞地在兩邊的路旁掛著,恰是佳節(jié),正是好景。
相貌姣好的姑娘從他身邊經過,身姿矯健的俠客從他身側走過,美貌的胡姬已經為他面前的酒碗中添上了清冽的美酒,風中傳來低沉的樂聲——李季玨覺得自己有些渾噩,他感覺自己現在是一條游魚,正無主地游弋著。他的耳邊有孩童因為過節(jié)發(fā)出的歡呼聲,可這聲音忽遠忽近,一點兒都不真切。
這個世界看似包容著他,卻將他獨立了出來。
坐在李季玨身邊的卓清遠剛剛在街角,買了盞花燈。卓清遠從一邊的畫師那里借了枝毛筆,在花燈上面題起字來。他的手一向巧得很,能做不少精細的活路,門派里師兄弟弄壞了拂塵都是找他來修。他買了盞荷花燈,花瓣身很大并且微微向外舒展著,非常方便在上面題字。
卓清遠寫的是首七言律詩,詩文很長,已經密密麻麻地將一片花瓣鋪滿了。從李季玨這個方面看去,只能看到被染黑的花瓣,看上去就像是被蟲蛀過的一般。盡管卓清遠寫得興致勃勃,李季玨也還是忍不住掃了他的興,提醒道:“你別寫那么多,花燈是載不了那么多字的。”
卓清遠看李季玨一本正經的樣子,突然笑了起來。他的眉目生得像是水墨描畫出來的一般,氤氳在一片霧氣之中,然而他笑起來的時候卻只能讓人想到剛化的清冽雪水。他忍不住嗤笑道:“我看你這些天,都正經極了。可是你這一本正經的樣子擺出來,唬得住別人,卻是唬不住我的!”
李季玨拎起酒壇,給卓清遠面前的酒碗里面也添上了一碗酒,他說道:“我這些日子之所以悶悶不樂,全賴我做了個夢……”
美酒散發(fā)出濃郁的香氣,卓清遠嗅了一口,只覺得骨頭都酥了幾分。只是他的酒量不是很好,而這美酒喝下一碗便會想著把酒壇子都舔了。此時卓清遠的神魂已經被美酒勾去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還有些意識,便開口問道:“哦,那你夢見了什么?”
李季玨盯著卓清遠看,直到看得卓清遠以為自己的臉上開了花后,才慢悠悠地說道:“我夢見你把自己藏的私房錢都交給了我,還囑咐我用你的私房錢去游山玩水。我這些天一看見你,便想起我那個夢,心里不暢快得很。”
聽了李季玨的話,卓清遠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說道:“……你還是接著做夢吧!”
然而這方李季玨并不給他接著說話的機會,繼續(xù)說道:“不過,我這些天時常做夢,時間長了,竟然發(fā)現這些夢能串聯成個故事。你時常聽人說傳奇,這回便聽我來給你說個傳奇吧。”
卓清遠將李季玨手肘拿過酒壇來,邊給自己添酒邊說道:“我倒是沒有想到,季玨你這樣的性子也會信夢里面的事情,還能把這些夢編出個傳奇來。當年在華山上學道的時候,你就跑去問過師父,莊周夢蝶的故事是不是胡謅的。我可記得你當時說得頭頭是道,說莊周夢蝶不過是被夢迷了眼,忘記了自己的本心……”
他笑著說道:“好了,好了,你要是讓我喝酒的話,我便聽你說!
“你只管喝,喝醉了我便背你回去!崩罴精k伸出手去撥弄那盞花燈,之前卓清遠為了在花燈上題字把燈火吹熄了,現在倒是方便了他。他將花燈拿到自己的跟前后,才說道:“我那傳奇的主人公跟你是本家,都姓卓,也都在大唐國。但是他身處之大唐,與我輩所處之大唐迥異也。這卓氏子身處亂世,正是山河破碎之際。他心中有大抱負,想要以身抱國。他覺得若不如此,豈不辜負了這男兒之身?”
卓清遠聽他說著,嘻嘻笑道:“于是他就從戎了么?這樣的故事我已經聽了不下百個,這卓氏子最后必定保家衛(wèi)國,娶上嬌妻美妾,過上了令人艷羨的生活。”
李季玨嘆了一口氣,他的夢中一直有個俊俏的少年。那個少年臉色蒼白得很,他的整個人都是蒼白的,唯有一雙眼瞳如同濃墨點上去的一般。少年拽著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內容十分瑣碎。
他想要笑,最后卻哭了出來。
“那不落了俗套,我從不落俗套的!崩罴精k看著花燈上密密麻麻題的字,隱約窺見了個“江月年年望相似”,他又定下心來,接著說道:“那卓氏子本是游俠出身,平生不愛受拘束,所以他并未從戎。他聽說叛軍打到了都城,便心生一計。他散盡身上的錢財,在江湖上找了些有意報國的將士,然后準備去取敵軍將領的首級。”
長安燈火通明,熱鬧非凡,李季玨卻覺得自己冷極了。他用手指捻這紙糊的花瓣,不一會兒手上便沾染上了些顏料,他并未發(fā)覺。他素來有個壞毛病,說話的時候喜歡在手里把玩著東西。卓清遠已經有些醉了,眼睛不甚清透地看著李季玨,說道:“季玨,你接著說,我聽著呢!”
“卓氏子去找個唐軍的大將,因為他有些關系的緣故,也便見到了唐軍的大將。他告訴唐軍大將,自己有個同門在戰(zhàn)亂中死去了,自己這回散去的家財中有一半就是他那同門的。他感覺自己對不起同門,卻也知道自己這回必死無疑了。他那同門在劍術上頗有造詣,還留下了本冊子,希望大將能為自己送去師門。大將問他為何執(zhí)意赴死,那卓氏子只道壯士舍生取義,本就是快哉之事!”
李季玨將這個故事說完的時候,卓清遠已經喝得滿臉通紅。他趴在桌子上,李季玨也不知道他有幾分清醒,只是聽卓清遠說道:“季玨啊,你想要去什么地方,我便陪你去。這天下雖大,卻還是有盡頭的。只要咱們肯走,總是能夠看盡這天下風景的。你不必編個故事來誆我,那卓氏子怕是不姓卓吧……”
李季玨看著卓清遠的大紅臉,突然就笑了出來。他想起自己昔年讀《南華經》的時候,一直都對莊周夢蝶的故事不甚明了。他不懂莊周說那番話的含義,問了師父之后也是渾渾噩噩的。如此過了好些年,沒想到最后還是懂得了。
——無論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都已經不在重要了。只要他還身處這夢中,還在享受著這個美夢,就已經足夠了!
夢里那個亂世之中,卓清遠跋山涉水而來,對著他說了句矯情至極的話。因為那話太過矯情,所以李季玨一直記得他說的那句話是“我斬滔天巨浪,踏萬里山河,最后還是鎩羽而歸”。這樣矯情的話他可聽不懂,他只是問卓清遠來干嘛,卓清遠便嘆息著說自己只是想要來看看他。
卓清遠還在絮叨什么,李季玨已經聽不真切了。他望著手中的花燈,又看了看卓清遠的臉,似乎是下定決心地說道:“好,咱們去……”
天寶十三年,有煙火,有花燈。
山河甚好。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