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對莊子這個人稍微有些了解的，或者對《莊子》這本書稍微有些涉獵的，都會覺得莊子是一個奇人，而《莊子》，是本奇書。
　　此人此書，幻想能上天入海，文筆是汪洋恣肆，情態(tài)有嬉笑怒罵，洋洋灑灑，悠閑寫意，娓娓道來，發(fā)人深省。那一則則類似于童話的寓言，更是讓人拍案叫絕，遠非西方的寓言或者童話所能比肩。
　　莊子釣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內(nèi)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涂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
　　讀到《秋水》中的這一段，心里那個快意與羨慕不可言說。濮水之上悠然垂釣，縱大夫至而持竿不顧，寧曳尾涂中自由自在，而不愿接受那送上門來的榮華富貴功名利祿。這個曳尾涂中，或許從此給了中國文人士子一個情懷，這個情懷叫作歸去。廟堂雖然有巨大的誘惑力，卻消耗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熱情與真性。心冷了，灰心了，便整理包袱，卸印免冠，荷鋤，泛舟，歸去。于是陶淵明說“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蘇東坡說“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于是杜鵑那一聲聲的啼叫，在文人士子的耳中，聽起來都成了“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于是愈發(fā)覺得莊子這個老人家的可怕與可敬，居然從一開始就避免了入世后可能會遇到的挫折困境，不留一絲一毫的可能。其實這才是真正的赤子之心，凈如白紙吧？從來就不是因為對人世的失望而不得不放棄俗世的追求，而只是因為心中的自由高于一切，貧窮困苦不能奪其心志，富貴權(quán)勢不能改其初衷。曳尾涂中這句宣言，比起“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來，在我心中更為神圣。想想幾千年前，散發(fā)披襟的莊子對著畢恭畢敬來請他出仕的兩個高官拽兮兮地丟下一句：“你們走吧。我情愿拖著尾巴在泥里做只神氣的野龜�！北銜蛔越匚⑿ΑＧf子他，放過了自己，也給后世的平民百姓出了好大的一口惡氣。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比砧徱桓[，七日而渾沌死。
　　渾沌之死這個故事，講的并不是以怨報德或者好心做壞事，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是誰說過，所謂悲劇，就是將美好的事物毀滅給人看。純天然的自然的渾沌，只因為儵和忽私心下想要報答，而這報答是建立在他們自己認為正確或最好的基礎(chǔ)上，但這結(jié)果，卻恰恰是對別人最大的傷害！這樣的傷害，究根結(jié)底，本質(zhì)上不是因為愚昧無知而造成的，而是因為人心里的欲望而造成的。渾沌之境，是最本初、最自然的一個境地，是人和大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境地，是一個無為之境，在這個境界里，沒有貪、嗔、癡、愛、恨、執(zhí)、酸、甜、苦……而是順其自然，自然而然。而世人的享受，用來維持視聽食息的工具，卻是七竅。以人心來感受天地萬物，所感受到的有好的一方面，也勢必會有壞的一方面。這樣的情形，在現(xiàn)實生活中處處存在。渾沌之死的喻義，也能找到對應(yīng)的例子。像經(jīng)濟的發(fā)展卻導(dǎo)致了環(huán)境的破壞，物質(zhì)的極度膨脹而導(dǎo)致了精神的極端沒落。人的追求，在追求的過程中，取得了一些想要的東西，卻也以某些也不想失去的東西的失去作為了代價。而這些失去的東西，在擁有的時候不覺得，在失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些東西是這么重要，重要到所追求到的東西也不能彌補失去它們所留下的缺憾，得不償失。但是你悔恨，你遺憾，渾沌之境卻無知覺的，是再也不會回來的了。在你傷害它時，它不阻止，不逃避；在你珍惜它時，它不驕縱，不榮寵；你想挽回它，它卻是已經(jīng)死絕了，從來都是無動于衷的。
　　看到《應(yīng)帝王》的這一段的時候，心里是傷悲的。莊子他，是以什么樣的心情，寫出了這樣一個寓言？那雙在渾沌的時空中悲憫地注視著這一切無可挽回地發(fā)生卻有無能為力的眼睛，想要訴說的又是什么樣的感慨？
　　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坦坦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羸。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
　　據(jù)說一個人在全神貫注做某件事情的時候，常常會達到旁若無人的地步�；蚩�，或笑，或胡言亂語，或手舞足蹈。在這樣的情境里，只有他們所關(guān)注的事物，甚至可能沒有他們自己。宋元君是個特別的人，深具慧眼，從后一史泰然自若，旁若無人，不拘禮俗，曠達不羈，超越世俗之念，靜心養(yǎng)性的氣質(zhì)和心態(tài)中，不以為忤，反而稱贊他是真正的畫師。這樣的人，在創(chuàng)作方面，有著精神的自由，能夠忘記身外雜念的干擾，專心致至，凝神聚意，進入虛靜的心理狀態(tài)。在這個狀態(tài)里，他們創(chuàng)造出令人驚嘆的成就。
　　這樣的人，在有些人眼里，可能是放誕的，無禮的，甚至是驚世駭俗的；但是在我的眼里，卻是恣意的，率性的，純真的。不知道為什么，《田子方》中這個畫師的形象會讓我聯(lián)想到令狐沖。令狐沖是個名門正派里的另類，是規(guī)矩束縛中出現(xiàn)的一個異端。他的一生，雖然還是有很多羈絆，卻在那個時代條件下，是難得的逍遙了。笑傲江湖，要做到笑傲江湖，或者不僅需要莊子曳尾于涂中的心志，也需要這后一史率性自我的精神。
　　對于莊子這個人的評價，我以為清代學(xué)者胡文英在《莊子獨見 莊子論略》中寫得極好：“莊子眼極冷，心腸極熱，眼冷，故是非不管：心腸熱，故悲慨萬端。雖知無用，而未能忘情，到底是熱腸掛住；雖不能忘情，而終不下手，到底是冷眼看穿�！薄肚f子》這本書看下來，很痛快，卻也很傷。那個人，在罵，自己卻未嘗不是痛心疾首；在笑，卻能那樣簡單地快樂。可是在這樣的嬉笑怒罵之下，那顆本心，是在哭？在笑？在怒？在罵？還是無力？
　　曾經(jīng)在《萌芽》上看到一篇文章，叫做《人生若只如初見》，是以莊子之妻的角度來寫這個漆園小吏的。莊子的妻子，在莊子的文中，似乎只在鼓盆而歌中出現(xiàn)過一次。只有短短的一句：“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苯Y(jié)果惠子看到莊子正在鼓盆而歌�；蛟S有人會說莊子涼薄，但我倒是寧愿相信莊妻是懂莊子的，就像那篇文中所寫的一樣。因為至情無情，所以不提到，并不代表不在意。莊子一生凄苦，書中盡是發(fā)憤之情，但他心里還有他的逍遙游，還有他的無為，能有這樣的心情的人，心里、身邊，一定會有一抹溫柔，不離不棄。
　　而我，為史上曾有這樣的一個人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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