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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蛹(全)
我開車奔馳在盤山公路上,前方大大的路牌飛速逼近著:燕尾崖5Km。
中午的陽光是炙熱的。我戴著太陽眼鏡仍感到有些眩暈。
一只小巧的蘭色蝴蝶在我眼前輕盈地劃過,美麗的羽翼在陽光下向我投來灰色的印記。是只燕尾蝶——我看清了。
恍然間,我又看見了那一大群的燕尾蝶,鋪天閉日地向我涌來,在空中亂舞著,我趴在山崖上無力地哭喊。
是這里了——燕尾崖的最高處——如今修好了盤山公路,崖頂就像平坦的廣場一樣。
我停好了車,來到被鐵鏈圍護著的崖邊,將手中的白菊撒落在山谷。
“我又來看你了,阿彰!”
…………………………
“我不能再上學了,安源。”
“為什么?”
“我都十六了,該自食其力了!
“又是你姐夫說的對不對?”
“姐姐在他們家日子也不好過,我不想再給她添累贅了。再說村里象我這么大的男孩,吃閑飯會被人笑話的!
“那我不是一樣吃閑飯嗎?”
“你和我不一樣,你有甘愿供你念書的爸媽,哥哥又在城里?晌沂裁炊紱]有……”
二十年前的那個下午,我和阿彰坐在燕尾崖頂。陽光透過樹葉間的縫隙在我和阿彰身上撒下斑斑駁駁的影子。風很清,讓人覺著那就是世外桃源。
“又是你哥哥寄來的?”阿彰看見了從我書包中露出的畫冊一角。
我大方地拿出畫冊,和阿彰一起翻閱著。
畫冊上全是蝴蝶的彩圖。當阿彰看見那只燕尾蝶的圖片時,他的眼睛停住了——滿眼的欣喜——我終生難忘。
一只小灰蝶不合適宜地從畫冊上掠過,引開我們的視線。
“好丑。 卑⒄每粗侵还铝懔愕男』业f。
“你原來說它很漂亮的!
“那是因為沒見過更漂亮的!
阿彰伸著纖細的手指輕輕觸摸著畫冊上的燕尾蝶:“如果我是毛毛蟲,知道自己將來會變成那么丑的蝴蝶,我寧可憋死在繭里不出來!
我看著阿彰,默默地沒有了言語。
后來阿彰真的沒上學了,可也沒有去他姐夫的漁場幫忙。他被一個穿著很洋氣的老太太帶到國外去了。聽村里人說,那是阿彰的表姑奶奶,無兒無女,接阿彰去給她養(yǎng)老的。
阿彰是在我上課時突然離去的。我連一聲再見都每來得及跟他說。但我一想到毛毛蟲要蛻變成美麗的蝴蝶了,我好高興。一定是只燕尾蝶,在陽光中飛舞,美極了。
…………………………
“原來老爸老媽說的燕尾崖就這個樣子呀?沒什么了不起的!倍厒鱽硪粋年輕人的聲音。
在我不經意的時候,一個人悄然來到我的身邊。
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大男孩,見了我很熱情地打著招呼。
“啊嗨!你也是來看蝴蝶的嗎?聽說每年一到夏季,這山崖周圍總有大群大群的蝴蝶在飛。也不知到是不是真的!
大男孩好象在自言自語,又好象在和我說話。
“大叔你來過幾次了?看見蝴蝶了嗎?我可是第一次來!
大男孩見我差異地盯著他,話語嘎然而止了。
大男孩看看自己左右身側,又下意識地拍拍臉。見我神情依然,終于小心翼翼地問道:“怎么了?我臉上有什么嗎?”
“現在年輕人都這樣嗎?隨便見到個陌生人也會嘰哩哇啦地說一大堆?”我長輩似地責問到。
“啊?對不起。我只是不想站在這里太尷尬……”大男孩有點不好意思。
“沒關系,我不習慣和陌生人說話!蔽依淅涞卣f。
“那,那我就坐在這里等蝴蝶!贝竽泻⑶敢獾攸c點頭,真的就坐在地上不再說話了。
我怎么總是這樣?老是冷酷地拒絕別人的善意。他只是想說說話,天知道又不會妨礙我什么,只是想說說話……包括那次阿彰的不期而歸。
…………………………
那正是大學一年級暑假的時候。
同班的女孩曉潔說從小到大還沒見過海。我說我們燕尾灣的海水是綠色的,很美。
曉潔嚷嚷著要我陪她去海邊,我就義不容辭地帶她回了我的家。
到家整理行李時,不知為了什么我們打鬧了起來,玩得很瘋,象在學校里一樣。
當時我不知到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我,那是怎樣的眼神,如此的寂落。當我注意到時,那雙眼睛已灰暗地離開了。
我沖出屋外抓住他,驚喜地看著久別的阿彰——他高了瘦了,唯一不變的是眉間淡淡的憂傷。
“下午陪我上山好嗎?”
“下午?可我已經答應曉潔陪她去海邊了。”我為不能付約而有些失望。
阿彰卻很爽快,說:“那就改天吧!
第二天下午,我陪阿彰上山時,他好高興啊。一路上他不停地說話,說了那么多。我從不知道阿彰是這么愛說話的人。
我們又坐在了崖頂的草坪上,象多年前一樣。
“你跟她很好嗎?”
“你指曉潔?”
我對阿彰的這個問題感到驚訝,不知他為什么會這么問?僧敃r我沒在意。
“是呀!在大學里就她和我還談得來!
“是嗎?”阿彰低下了頭,若有所思的樣子。
這時有一只蝴蝶纏住了阿彰的視線。阿彰望著那只蝴蝶目光很深沉。
后來我沒再提曉潔了,阿彰也沒再問。我們談了很多有關蝴蝶的事。
纏繞著阿彰的那只蝴蝶就一直在我們的上方飛舞,沒有停歇。
…………………………………
“真的有蝴蝶!”
大男孩的一句話把我從回憶中驚醒。我抬眼看見一個瘦長的身影追著一只蝴蝶向崖邊跑去。
別去!話還在我心里打轉,人已奮不顧身地沖上去了。
我抱著大男孩滾倒在地上,頭在懸崖外被冷風吹打。
我一頭冷汗地閉上了眼睛,二十年前的那個下午還清晰地刻在我的腦海中。
…………………………………
“燕尾蝶,好稀罕呀!”
從天空中飛來一只蘭色的燕尾蝶,停落在阿彰肩上。
阿彰入神地看著,想伸手觸摸一下這蘭色的精靈?珊芰梭@嚇,在空中打著旋飛走了。
阿彰突然坐起來,將他溫潤的唇印在我的唇上,然后象被什么指引了似的,起身追著那蝴蝶去了。
我就這么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懸崖邊。
當我哭喊著撲向懸崖時,只看見一大群燕尾蝶鋪天閉日地涌了出來。從崖底一注朝上遮住了昏黃的太陽。
…………………………………
大男孩哆嗦著推開我的身體,望著那只遠去的蝴蝶心有余悸地說:“好險呀,謝謝。”
我拍拍身上的土,說:“我有個朋友從這里摔下去了,小心點!
“你朋友?他是怎么摔下去的?”大男孩坐到了我身邊。
“和你一樣,追蝴蝶。二十年前的今天,就在這兒,我沒來得及抓住他。后來從崖底飛來好多蝴蝶,把天都遮住了。”我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只煙點上。
“真有那么多蝴蝶?”
“真的。燕尾灣還從沒見過那么多的蝴蝶……全是燕尾蝶……多極了……”
“你朋友真不幸!
“豈止不幸,他苦極了!蔽覟槭裁匆瓦@個陌生的年輕人說這些,還是他眼中有某些我熟悉的東西。不知不覺中,我開始和大男孩聊了起來。
“很小的時候,他爸媽就死了。他在姐姐的夫家長大,他姐夫沒給過他什么好臉色。后來被一個有錢的遠方親戚帶到國外去了!
“這不是很好嗎?苦盡甘來。”
“我原以為也是這樣,可不到兩年他又回來了。那個親戚過世了,他不得不回來;貋頉]幾天,就從這里摔下去了!
大男孩思索著點了點頭,說:“不過總算過了兩年好日子,不是嗎?”
我吐了口煙圈,接著說:“那個親戚回國后不久就病了,他一直忙著照顧她,直到她過世。親戚過世后,他才知道,那親戚并不是無兒無女的孤老太太,而是兒孫滿堂,不過無人愿意照顧她罷了。因此那老太太才會不遠萬里來這里接他!
這些,我是從阿彰寫給我的信中得知的。但這些信他一封也沒寄出。我不知道原因,也沒機會知道了。當我看見這些信時,距那個下午已過了四天了。
“最戲劇化的是他剛出事,就有一個國外委派的律師來說是要他繼承他遠房親戚的遺產。數目不是很大,但足夠他完成夢寐以求的學業(yè)了。那是老太太背著兒女一點點積攢下來的……”
差一點阿彰就可以變成蝴蝶了,就差一點,就好了。
我仍了手中的煙蒂,噴出最后一口煙霧說:“象我編的故事,對嗎?”
“是啊……”大男孩搭訕著。
“就是嗎,天底下那有這么多巧合的悲劇。他摔下去后,飛來了很多燕尾蝶。后來每年的今天都有大量的蝴蝶涌到這里來。好了,燕尾崖的傳說到此結束。天不早了,小孩子聽完故事該回家睡覺了!
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看見大男孩一臉驚愕地看著我。
“你真是個怪人。剛才還說不喜歡和陌生人說話。這會兒又講了一大堆什么傳說,就象我老爸一樣。上歲數的人都這么奇怪嗎?”
大男孩的表情讓我感到很有意思。我說:“如果這是真事,你信嗎?”
“信!當然信了。這世上是有奇跡的。就象我出生,也很傳奇的!
“你出生又怎么了?”我漫不經心地問。
“其實我今天是來這兒過生日的。我老媽說二十歲是大生日,一定要在出生地過。所以他們就專門帶我回來的。其實我從沒在這兒生活過,對這里一點也不了解。”
“你今年二十歲嗎?”我看著大男孩問到。
“對啊。二十年前的今天,就在那條公路上,一個叫燕疊偉的男孩出生了。那就是我!贝竽泻⒅钢鴳已聦γ娴哪菞l盤山公路,眉飛色舞地說著。“當時我老爸老媽坐在大客車上,我們是搬去城里的新家,客車開到對面公路時拋錨了。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兒飛來的一大群蝴蝶把客車團團圍住。老媽說,當時車窗上撲的全是蝴蝶,嚇死人了,然后我就落地了。怎么樣?很精彩吧?每年我過生日老爸老媽都要跟我嘮叨一遍,好象什么偉人傳記似的!
停了一下,大男孩好象算了算什么,說:“算起來我就是你朋友摔下去的那刻出生的吧?你不覺的我是他轉世嗎?”
我張著嘴努力認真地打量了大男孩后,慎重地搖搖頭,說:“我朋友比你漂亮多了!
男孩滑稽地聳聳肩,我笑了。
“你叫燕疊偉?姓燕?”
“對啊。本來我老媽要叫我燕尾蝶的?晌依习终f天下那有這么奇怪的名字,而且還象女孩的名字。所以干脆倒過來,我就叫疊偉了。雙重偉大的意思!
“燕尾蝶,燕疊偉!蔽矣中α耍f:“你不是我朋友變的,是蝴蝶變的!
“你朋友說不定也是蝴蝶變的。從這里摔下去后,他又變成他自己了,這樣想多好?他的死倒是一種解脫,擺脫人世間的苦難,蛻變成一只美麗的蝴蝶。”
“這樣?那他倒一直希望變一只燕尾蝶呢!
大男孩的樂觀感染了我,我已沒有來時的悲傷了?擅x在羽化后為什么不原破繭而出呢。是柔軟的足碰到堅硬的繭給心中帶來恐懼嗎?懼怕外面的世界與蛹中一樣黑暗,還是怕自己變成一只不起眼的小灰蝶?為什么你要把我和那伸手可及的幸福排斥在你的蝶蛹之外?受苦做繭了那么長時間,卻又不愿意破繭而出。如此以來,蝶蛹中的黑暗苦痛又有誰能知道?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當時他摔下懸崖也許不是失足,是……”我下意識的說道。
“你說什么?”大男孩以為我在和他說話,問。
“沒什么。”我搖搖頭,不愿再想了。
“我說不愿和陌生人說話,卻又和你說了這么多。真的很奇怪。特別是我朋友的事!
“我們不是陌生人,都是燕尾灣的人。你知道我的名字了,我再知道你的名字,就是朋友了!
“朋友?”
“當然以你的年齡適合做我老爸的朋友!蹦泻⑿α。
“我沒那么老吧?”我也笑著伸出了手,說:“安源,交個朋友!
…………………………………
黃昏了,大男孩抬頭望著天空,遺憾地說:“也許今天蝴蝶休班吧,這么晚了還沒出來。去我家坐坐吧,說不定你還認識我爸媽呢。”
就在我們準備離去的時候,山崖下涌出一大片蝴蝶,慢慢上升,遮住了天空。
我頭一次發(fā)現,映著夕陽的蝴蝶是金色的,那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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