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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頭蛇
1935年,冬天。
明樓站在別墅第三層的書房里,手里捏著一架金絲眼鏡。已經(jīng)是十二月份了,昨夜悄無聲息地下了一場大雪,一夜醒來后,坐落在維也納的這座名叫欣特布呂爾的小村莊里也被皚皚白雪覆蓋。從窗邊望去,原本綠意盎然的雪松樹也被大雪換了一件白色的外套。明樓下意識地正了正領(lǐng)帶,確定這條藍(lán)色的領(lǐng)帶沒有歪掉。
書房門沒有關(guān),樓下傳來明臺在樓梯上來回踩踏的聲音,這是明臺憋在這座別墅里特有的活動方式,明臺弄出大聲的踩踏聲是有意向樓上準(zhǔn)備把他一個人丟在家里,和阿誠哥一同前往維也納音樂廳聽歌劇的大哥表示抗議。
在明臺凌亂又肆意的腳步聲中,一陣穩(wěn)定的腳步聲傳進(jìn)了明樓的耳中。一個同樣西裝筆挺,英俊瀟灑的男人恭敬地站在書房門邊,屈指敲了三下房門。“先生,車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卑⒄\說道。
明樓在窗邊往下望了一眼,別墅門口停了一輛馬車,而非汽車。兩匹駿馬在雪地里打起響鼻,白氣從鼻孔里呼出,今天很冷。明樓英挺的眉頭擰了一下,旋即松開,他的臉色沉了幾分,聲音也降了個調(diào):“今天多少度?”
“零下六度!卑⒄\如實回答。
留聲機(jī)里播放著貝多芬的《田園交響曲》,曲調(diào)悠然寧靜,舒緩的曲調(diào)在書房中蔓延開來,與樓下明臺踩踏樓梯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阿誠想,明臺真是個會毀氣氛的小東西。
“先生,下午三點音樂會就要開始,汪小姐與您約會都會提前半小時到!币娒鳂窃S久沒有動靜,阿誠試探著催促。
明樓看了下手表,把捏在手上的金絲眼鏡戴在了眼睛前:“那我們出發(fā)吧,現(xiàn)在走,到那里正好三點!泵鳂钦f。
阿誠愣了一下,而后說道:“我保證能兩點半前到!
“我們走去!泵鳂寝D(zhuǎn)過身,他的目光不偏不倚落在了阿誠紅色的領(lǐng)帶上,而故意忽略了阿誠驚訝的面容。
“先生……這不太……”
“這里不是明公館,也不是在公眾場合,叫我大哥。”明樓路過阿誠身邊的時候,抬手指了指阿誠領(lǐng)間系著的有些歪斜的紅色領(lǐng)帶,“即便是在明公館里,大姐也會高興多了一個弟弟。”
“是,先……大哥!泵髡\微笑著回道,順手將歪斜的領(lǐng)帶整理齊全。
屋門聲合上的聲音讓在樓梯上蹦來跳去的明家小少爺停下了步子,明臺委屈地看著并肩走下樓的明樓與明誠,等兩人走到自己身邊,明臺嘟囔抗議道:“為什么把我一個人關(guān)在家里?”
明樓瞥了一眼明臺,雖然他心里很擔(dān)心明臺,卻一直覺得大姐太過寵溺這位明家小少爺,現(xiàn)在正好大姐不在,明樓決定好好替大姐“管教”一下這位明家小少爺!澳愕墓φn都做完了?波蘭語學(xué)得如何?假期結(jié)束后的考試成績,我會寫信如實地告訴大姐。”明樓把“如實”兩個字加重了音調(diào),并搬出了明家最大的“殺手锏”——大姐明鏡。然而,十七歲的明臺再也不是小時候那般聽話,即便是小時候,明樓也拿捏不住明臺。
明臺瞪了一眼明樓,從樓梯上蹦下,倒在沙發(fā)上,滿臉的不在意:“我也會寫信告訴大姐,大哥整天都把我關(guān)在屋子里,我都已經(jīng)被悶出病來了!”
這個小東西居然學(xué)會了借力打力!明樓心里苦笑,索性丟了個眼神給明誠,自小明臺就怕明誠,在明家,能管住明臺的除了大姐,只有明誠。然而,明樓總覺得心堵,在明家他應(yīng)該是說了算的,但目前這情況,明樓覺得不對。
明樓一個眼神,明誠就知道意思。十五歲被明樓從桂姨手里救出來后,明樓就成為了明誠的監(jiān)護(hù)人,悉心教導(dǎo)明誠,明樓會的,明誠都會,所以明誠就成了比明臺和大姐還要明白明樓的人,當(dāng)然也包括明樓的兩種偽裝身份。
明臺被明誠嚇得一溜煙跑回了屋子里把門鎖上,明樓無奈地指了指明臺緊鎖的屋門,與明誠相視而笑。
被拉出來的馬車又被拉了回去。明誠勸明樓實在不行就開車去,沒必要自己在大雪里走,明樓好像就是想自己走去歌劇院,在這寒風(fēng)刺骨的大雪天里。
“總得打把傘。”明誠跑回屋里拿了兩把傘,明樓接過一把拿在手上并不撐開。
“撐你的!泵鳂秦Q起了西裝領(lǐng)外的圍巾,邊說邊邁開了步子。明誠撐開傘跟在明樓身邊,兩個人就真這么踩著積雪往音樂廳走。
明誠想,汪曼春今年剛到歐洲,與明樓約會總共四次,在意大利的時候,是大雨;在倫敦的時候,倫敦出奇的沒有下雨,卻是明家大姐正好來了倫敦;第三次,在法國,明樓剛要出門的時候,被明家小少爺中學(xué)老師給攔了下來;這一次,天降大雪,明誠勸明樓等雪化了再去,明樓對明誠說:“你以為汪曼春這一年在歐洲徘徊流連是為了什么?”
明誠立刻明白了過來:“她是為了你,替汪芙蕖來做說客了?”
明樓給了明誠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明樓不再信任汪曼春,從明樓加入中共那一刻開始,從《淞滬停戰(zhàn)協(xié)定》簽訂的那一刻開始。
路上留下了四排腳印,并列一行,不差毫厘。
“大哥你今天戴了眼鏡!泵髡\對明樓說。
明樓點點頭:“這樣才能看得再清楚一點!
“大哥看我清楚么?”
“清楚。”明樓微笑回道,聲音里夾帶著與明臺說話時一樣的寵溺,還有只留給明誠的欣慰。當(dāng)初救下明誠,其實是明樓撿到了一件寶貝。
見明樓笑了起來,明誠也彎了下嘴角。明樓話中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在明樓面前,明誠毫無保留。
“對了,聽說你交了個波蘭的女朋友?”明樓岔開了話題,將盤桓在心底許久的疑問出了口。最近看明誠總是一臉幸福的模樣,明樓意識到,明誠談戀愛了。
在明樓面前毫無保留的明誠忽然愣了一下:“我原是打算穩(wěn)定了些再跟大哥說的!泵髡\知道是誰把這件事告訴了明樓,等回去后,再也不幫明臺做波蘭語作業(yè)了。
“不是明臺說的!泵鳂乔埔娏嗣髡\的臉色,戴著皮手套的手輕輕拍了拍明誠的肩膀,伸出一根手指點在了明誠的面頰上,“是你的表情說的。”
明誠能了解明樓一個眼神,而明樓也能從明誠細(xì)微的表情上得知一切。長時間的共處,長時間的用兩種身份,讓他們之間產(chǎn)生了一種“點到即止”的默契。
“那現(xiàn)在可以告訴我了?”明樓故作揶揄地說。
“我們分手了!泵髡\惋惜地說,他還是想好好與那個波蘭的女孩子相處下去的,但是那個波蘭女孩子在交往了兩個月后,對明誠說,“你的心早已在另一個人身上!泵髡\追問波蘭女孩,問她說的人是誰,波蘭女孩笑微微地回明誠,你自己都看不出來么?明誠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愛上了別的女孩子。這對明誠來說,是個未解之謎。后來明誠想,也許那只是波蘭女孩隨便編的借口,很中國式的借口。
“性格不合么?”明樓問,他覺得自己語氣里有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明誠說:“也許吧!
“追女孩子你不在行啊!泵鳂钦f。
兩人邊走邊聊,倒也不覺得很冷。
手表指針指向三點一刻,明樓在維也納人煙稀少的大街上看見了穿著一身紅色風(fēng)衣,笑容明媚的汪曼春。
“卿本佳人。”明樓低低地對明誠說。
“奈何為賊!泵髡\接了一句,用得是陳述句。
“嗯?”明樓聽見了明誠的回話,他本只想到了前四個字,后四個字當(dāng)明誠說出來的時候,明樓并未覺得不妥。如今的汪曼春不再是十六歲時的汪曼春,她的手上已經(jīng)沾染上了鮮血,沾染上了同志們的鮮血。
明誠抿唇而笑,在明樓身后停下了腳步。
明樓轉(zhuǎn)頭看著明誠,明樓對這一路陪在自己身邊的人突然不見了,心頭感覺到一絲惶恐。他皺了皺眉,又覺得應(yīng)該是這樣,在外明誠是他的仆人,是他的護(hù)衛(wèi),與他是上下級的關(guān)系,只有在明家,明誠跟他的關(guān)系才是家人。明樓又覺得不僅僅是家人,比家人更親密。
“先生,我在隔壁的咖啡屋等你!泵髡\恢復(fù)了對明樓的稱呼,向明樓恭敬地點頭,將手里撐著的傘交到了明樓的手上,“汪小姐沒有帶傘!
明樓接過了明誠遞來的傘,又輕輕提了提掛在胳膊上另一把沒有撐開的傘,將那把傘拿在手中,向明誠點點頭,轉(zhuǎn)身向汪曼春那方走去。
明誠看著明樓把那把未撐開的傘遞給汪曼春,自己打著明誠的傘,兩人一前一后地往繁華的街頭走,漸漸隱沒在了一片雪幕之中。
明誠在雪中看了許久,直到看不見明樓的身影才收回了眼神。他忽然想起了波蘭女孩對他說的話,那個波蘭女孩并不是故意找借口拒絕他,而是真正地看了出來明誠心的確裝著另一個人,從十五歲那年,那個人將他從地獄里拉了出來,給了他一個幸福溫暖的家,他的心里就裝下了這個人。
回到別墅的時候,明臺已經(jīng)睡下了。明樓捏著剛收到的信,先走上樓,去了書房。明誠把替明臺買的蛋糕放在了餐桌上,隨后也走進(jìn)了明樓的書房。
書房里燈火通明,明樓坐在書桌前奮筆疾書,他神色嚴(yán)肅而崇敬,明誠從明樓的神色上看出了這份信將要寄達(dá)的地址。
“有新任務(wù)?”明誠問。
“你覺得周佛海怎么樣?”明樓沒有回答明誠,轉(zhuǎn)而丟了個問題給明誠。
“首鼠兩端!泵髡\肯定簡潔地回答。
明樓捏了捏有些酸澀的鼻梁,微笑地說:“這樣的人,我得花點心思應(yīng)付!
“代號是什么?”
明樓把桌上一個拆開的信封推到明誠面前,明誠拿起來看了一眼,笑得狡黠。明樓的眼鏡被丟在了桌角,明誠伸手可得。明誠放下信,拿起眼鏡晃了晃:“眼鏡蛇?”
“我自己取的!泵鳂呛芴拱。
“你在軍統(tǒng)那的代號‘毒蛇’呢?”
“沒得選!泵鳂钦嬲\地嘆了口氣。
“所以我得繼續(xù)配合你做這條蛇?”明誠繼續(xù)晃著明樓的金色眼鏡。
明樓點頭,而后說:“我們倆之間也取個代號吧。”
明誠看著他,等明樓接著說。
“雙頭蛇?”
“難聽,但寓意不錯!泵髡\想總之都脫離不了“蛇”的代號,那就這樣吧。
“你喜歡就好!泵鳂悄卣f了一句,他說完就意識到自己這句語氣曖昧,他抬頭看了眼明誠。
明誠很受用地點點頭,然后又回了句:“雖然蟒是蛇的一種,但靈活性,隱蔽性要略差于瘦小的蛇!
明樓抬手指了指明誠,家里這一個兩個的都沒了管教,在這家里,他明樓起碼還是大哥,還是說了算的,何時變成了這樣。
“在這家里,我還是說了算的!泵鳂遣坏貌辉購(qiáng)調(diào)一遍。
明誠敷衍地點了點頭:“大姐臨走時候說的,讓你注意飲食!
“哎,你……”明樓騰地站起身,作勢欲打。
明誠見狀不妙,趕緊溜之大吉。大姐這個殺手锏,永遠(yuǎn)都這么好用,明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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