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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潭水
桃花零零落落地飄散在幽深的古潭水面,仿若數(shù)滴分外妖嬈的粉淚即將融于深不可測的潭水中,望之令人觸目驚心。
這桃花的顏色……多么像那人姣如春花秋月的面容!此時(shí)此刻,她是否正對鏡細(xì)細(xì)理妝,懷著復(fù)雜的心情,輕拈毛筆將艷若桃花的胭脂涂于自己的似雪香腮?
池寞呆在潭水的最深處,百無聊賴地想著。他安靜若素地枕在碩大鵝軟石上斜躺,銀白色的雙眸定定地望著上空。一江春水般碧色的天空映透千米深的潭水落入池寞的眼中已模糊不清,他卻仍能辨出飛鳥毫無痕跡地劃過天際的倩影,潔白翅羽沾染的金色陽光絲絲縷縷如剪不斷的蒲葦,纏繞在他的眼底,連心都變得無比綿柔。
她呀……池寞啟唇默念這二字,笑得眉眼彎彎,仿若初春的海棠攀上了他眉清目秀的臉。
他想今生永不會忘記的便是初遇的畫面。那天的金陵煙雨紛紛,他無意中路過六朝遺留的古城墻,墻里竟不知何時(shí)平地而起一座戲樓,古樸的木制樓閣,臺上咿咿呀呀地唱著戲。被翠色點(diǎn)染的濛濛煙雨織成一重薄薄的帷幕,隔著這綠意青青的帷幕,他分明看到一頂鮮亮的朱紅色綢傘下,一名優(yōu)伶身著桃花粉衣衫,臉上施著嬌艷的桃花妝,眼波流轉(zhuǎn),一顰一笑間百媚俱生。
這畫面著實(shí)驚艷了他。
他問兩邊的看客道她是誰,看客顧不得回答他,只不斷地喝彩叫好,一聲聲洪亮地沖入他的耳:“小桃腰!小桃腰!”
桃腰……
不自覺地,他低吟起了《詩經(jīng)》里的那句詩:“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边@詩正應(yīng)了眼前的景,只覺周遭的一切事物都灰蒙黯淡、失了顏色,獨(dú)剩嵌入眼簾中的滿滿一派春光融融、明媚灼人,喜得他滿心滿肺像是四月杜鵑映山紅。
從那以后,他天天等候在古城墻里的戲樓下,盼著能多見桃腰一面,欣賞她嬌艷的容貌、絕美的身段、婉越的唱腔、如云的水袖……
彼時(shí)的他尚是墨發(fā)烏瞳的人間少年,不通世事、不諳情苦,寶馬輕裘、翩衣駿馬,可一日看盡長安花。
桃腰確實(shí)很美,人如其名,似三月的桃花那般艷麗,卻不輕浮。示人時(shí)她總穿那一身粉紅戲裝,施濃淡皆宜的桃花妝,眉心再點(diǎn)一枚精巧的桃花花鈿,唱那一曲《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shí)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池寞一早知道,這是南唐李后主的絕筆,可謂愁思深重、凄惋之至的千古絕唱?商已鼮楹我槐楸榈爻@一闕呢?一邊唱一邊喟嘆,任由晶亮的淚水充溢眼眶,唱至高音處用情至深,音色幾可裂金石。
對于桃腰,池寞有許多弄不懂的地方,比如為何她的臉上總現(xiàn)著悲戚,為何她的眉間總蹙著哀愁?為何終日如眾星拱月般被熱捧卻仍舊愁眉不展?為何她的臉上,從未露出過哪怕是一絲的笑容?
這樣的桃腰令池寞想到了帶露的桃花,經(jīng)一夜寒冷后凝成的露,那樣清冷。
一個(gè)燈火明燦的夜晚,一整天的春雨迷蒙方才停歇的時(shí)刻,他心中埋藏已久的種子終于在靜寂中怦然抽芽,無聲無息地綻開一朵純白的蓮花,卻在他的心頭重重地敲響一記悠悠回蕩、綿綿不絕的鐘聲。
待戲唱完、曲終人散之際,他恍恍惚惚地闖入戲樓后臺,嚇了那些唱戲的女孩子們一跳。她也夾在女孩子們當(dāng)中,只是身影格外煢煢,神情格外孤傲,孑然一人、孤孤單單地立在那兒。
他徑直走去,至她身后,抱拳作揖,聲音溫潤:“桃姑娘……小生仰慕姑娘許久,只從未得親近,姑娘正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可遠(yuǎn)觀而不可褻玩焉,我……”
“不敢!卑殡S一句冰冷的回斥,她緩緩轉(zhuǎn)過頭來斜睨他,一雙嬌媚鳳眼中的絕望似一把利劍直扎入他的眼中,涼意一點(diǎn)點(diǎn)漫入胸中,漸漸凍得他喘不過氣來。
這是怎樣的一種美?倘若你能想象本應(yīng)盛開于姹紫嫣紅三月三的桃花開在了寒冬臘月的大雪季節(jié),艷麗的一抹紅被潔白無瑕、冰肌玉骨的雪所輕輕覆蓋,那你便可大致描摹此刻的桃腰了。
“我只是一介戲子罷了,只愿于梨園安度此生,請公子莫要失了尊重,也莫要失了自重。”清清冷冷的三四句,把池寞說得面紅耳赤不能作答,卻仍不愿輕易放棄。
“姑娘為何一身桃色?又為何只唱那一闋《虞美人》?”
她猛烈一抖,腳步不由地停住,似在踟躕該不該回首。良久,她才盈盈轉(zhuǎn)過身,留給池寞一個(gè)線條絕美的側(cè)顏。燈火的彩光映入她的眸子,繽紛絢爛而又光暈迷離。突地她笑了,那笑是凄美的苦笑,亦或自嘲;她說:“公子,在你之前,可從來沒有人這樣問過我!
說罷,她離去。池寞只覺得眼前彌漫起了濕霧,桃腰離去的腳下像蒸騰起了水霧一般隨她遠(yuǎn)去,而她飄曳的裙擺則似在水面上浮動,恍若從此仙逝……
********
七年前。
“桃兒,又在讀詩詞啦?告訴爹爹,今兒讀的是哪位大家的詞?”濃蔭匝地的庭院,老人慈眉善目,和藹地問著身邊年方十三的粉衣少女。
女孩兒仍是癡癡地盯著紙張,好像不曾聽見。待老人結(jié)繭的大手撫上她的發(fā)辮時(shí),她才如夢初醒般喚道:“爹爹!怎么這么不聲不響地進(jìn)來,可把女兒嚇壞了!”
老人撫著胡須爽朗大笑:“哈哈……桃兒哇,爹爹剛才已經(jīng)與你說過話了呀!是你讀詞實(shí)在太專心了,沒有聽見!
少女分辯道:“哪有!爹爹騙人,明明是……”隨即卻一怔,然后臉頰上就飛來兩朵珊瑚色紅暈,仿佛淡淡的朱砂洇在了細(xì)白的瓷器上,滿面嬌羞。
她囁嚅道:“爹爹,其實(shí)我在讀……在讀……哎呀爹爹!其實(shí)我讀陛下的詞已將近一月了……”
老人一怔,仔細(xì)端詳一番愛女的神情,撫著斑駁的胡須沉思半晌,心內(nèi)了然,凝結(jié)的眉頭也終于舒展,“既然如此,桃兒……爹自有辦法。”
然而在不到三個(gè)月的時(shí)間內(nèi),南唐的宮殿已是殿在人去。
破城的那一日天空中黑云滾滾,正應(yīng)了那句“黑云壓城城欲摧”。
宮中的人們相繼逃散,連南唐君主的愛妃亦不念舊情地只顧自己逃命。
彼時(shí)的她原本懷著即將初見陛下龍顏的無比欣喜期待之情,在清芙軒內(nèi)閑閑撥弄著琴弦,一身桃粉色繡相思鳥宮裝襯得她面容姣好,如春花秋月。雖未見面,君王卻已賜她“桃花夫人”的稱號與位分,想是早已聽聞吏部尚書的小千金貌若桃花、姿色動人,故亦對其另眼相待。
然而都城這么快就被攻破,得知消息的她痛不欲生,本想與她深深傾戀的君王共生死,卻被趕到宮中的爹爹強(qiáng)行帶走。邁出宮門的那一霎,她絕望地依依回首,看到這樣一幅畫面——
殘陽如血懸掛于西天之巔,滾滾紅霞鋪滿整座蒼穹,意欲向重重疊疊、起起落落的宮宇壓來。南唐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李煜,就那樣迎風(fēng)負(fù)手而立在他的赤金宮殿、漢白玉階前,身姿挺拔如雪松,烏漆漆的眼中流轉(zhuǎn)的是無邊的哀痛。他望住她的瞳,啟唇似要說些什么,又轉(zhuǎn)瞬湮沒在席卷著的狂風(fēng)呼嘯中。
風(fēng)刺痛了她的眼,淚如雨下。她一心傾慕的陛下,卻是以這樣的形式初見了。
她定定望著李煜,想將他高貴俊雅的容顏牢牢銘刻。因?yàn)樗靼,這可能是今生今世見他的最后一面了。
她晶瑩剔透的淚水揮灑在無情怒吼的風(fēng)中,如亮晶晶的顆粒隨風(fēng)飛轉(zhuǎn)。直到被馬車上的帷布遮住了雙眼,她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為此次永訣泣不成聲,淚如泉涌。正所謂:
緣定三生只一面,空勞小姐枉掛牽。
桃戀玉樹樹已摧,紅顏奈何易江山。
新帝即位,吏部尚書斬釘截鐵寧死不從,被趙匡胤抄了家,全家只她一人幸存。
她從云中墮入泥中,一無所有流浪街頭,在奄奄一息之際被戲班子的班主救起,收為義女,取名“桃腰”。
……
南唐后主李煜下世的同時(shí),他的絕筆也輾轉(zhuǎn)流落民間。那是一闋《虞美人》,含思無比凄惋:
春花秋月何時(shí)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fēng),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闌玉砌應(yīng)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桃腰一字字地讀完,手中的字帕已然濕透。她再一次淚流滿面……
那一夜窗外竹影婆娑,風(fēng)雨涼意似要侵入床帷,刺透骨中。
還以為……與陛下的緣,恰逢前世因果呢。桃腰痛苦地闔上雙眼,任憑淚珠沿面頰悄無聲息地滑落。
夢中又出現(xiàn)了訣別那一日的李煜,濃如胭脂洇染的耀眼殘霞融入他那烏漆一片的雙瞳,不斷流轉(zhuǎn)著紅殷殷的光澤,閃爍照人;狂風(fēng)呼嘯,吹亂他赤金冠冕下的墨發(fā),掀起他的明黃袍角獵獵翻滾;一羽孤鸞盤旋于黑云之上,凄厲地鳴嘯。
他的目光深處亮如寶石,哀傷沉痛似大海般深不可測,無窮無盡……
桃腰每夜每夜地做著這個(gè)夢,直到李煜的臉已慢慢模糊,唯有那夕陽殘霞、狂風(fēng)黑云依舊清晰深刻,還有……那雙流光溢彩,充溢著哀痛的眸子。
新的王朝早已建成多年,那一天始終歷歷在目的畫面亦已成往事。她的心中已失了當(dāng)初尖刻的悲痛,與此刻淅淅瀝瀝的梅雨透進(jìn)窗內(nèi)的清冷卻有幾分相似。她努力在心中勾勒他的容貌輪廓,憑借由此而生的一點(diǎn)點(diǎn)余溫,擁其入夢。
從前在府中讀的詞本被一把大火燒毀,她只能憑著記憶零星記起他的一些詞。
她暗暗地在心中贊嘆:李后主寫的詞是多么細(xì)膩綺婉!于是又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無憂無慮的閨閣生活。今生非他不嫁——當(dāng)年的她曾如此信誓旦旦地立下誓言。而如今呢?如今……便是懷抱對他的記憶,直至孤身踏上奈何橋的那一天……
殊不知她這樣地癡戀李煜,早已感動了花神。當(dāng)她在花前設(shè)下祭奠李煜的儀式時(shí),花神現(xiàn)身,對她施下了千年不變的咒語——今生今世若有男子對桃腰動情,他就會變成銀發(fā)銀瞳的妖,長年囚禁于古潭水底,永世不得翻身。
********
池寞悻悻離去,臨了不忘甜甜“詛咒”一句桃腰,什么“促狹鬼”之類的——他已深深陷入對桃姑娘的迷戀,無法自拔。
當(dāng)他第二天晨曦蘇醒后一照鏡子,里面的人像著實(shí)將他嚇得不輕——這哪是玉樹臨風(fēng)瀟灑翩然的自己呀?分明是什么異域來的妖怪吧?
他急得著實(shí)想哭,自己從來都是引以為豪的烏發(fā)墨瞳呢?為何變成了現(xiàn)在這個(gè)樣子——銀發(fā)銀瞳?!
他緩緩跌坐在地上。然而,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后面……
……
池寞留戀地望著這一切,桃花樹上的落瓣飄落水面發(fā)出的再輕微不過的“滴咚”一聲穿過透明的水,在他的耳邊潺潺震顫了一下。
他帶著虛弱的笑容靜靜地望著這鮮艷的點(diǎn)點(diǎn)桃花,心內(nèi)一片恬然澄澈。
這樣……也好吧……至少,這份思念……可以維持到永恒了……
他緩緩地闔上了雙眼。他永久地闔上了雙眼。
一樹桃花,一世蹉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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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已完結(jié)o(^_^)o
寫這篇李后主的歷史同人的最初,是突然想寫一個(gè)關(guān)于桃花的艷美凄惋的故事的=v=寫著寫著就成了本文,希望沒有毀李后主的形象~=3=
歡迎評論,可以讓我的文筆更上一層樓w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