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瑯環(huán)劍 • 伏羲琴
“堯彧蠶絲絹,賊子退兩邊;堯彧瑯環(huán)劍,惡人掘墓先……”月夜沉寂,卻有一群不思歸宿的幼孩,圍著“噼啪”作響的火堆又唱又跳。
他扶了扶背后的長布包,走近火堆去。
“大哥好!”為首的孩童停下唱頌,脆生生打著招呼。“大哥好!”“大哥好!”幼童們紛紛效仿他們的“首領(lǐng)”。
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大哥,你不是本地人吧?沒見過你呀!”小首領(lǐng)挺直腰板,邁著戲臺上武生的大步,神氣地走到他身前。已是十來歲的少年,在“手下”中鶴立雞群,此刻卻連他胸前都不到。他只得拼命昂著頭,直視對方的雙眼,胸脯板板挺著,像只高傲的小公雞。
他又點了點頭,隨手取過一截枯枝,就地劃刻。
“夜——色——已——濃——何——不——歸——去——”稚嫩的童聲齊齊讀來。
“大哥,我們在唱堯彧呢!”“大哥,你知不知道大名鼎鼎的夜俠堯彧?”“大哥,堯彧終于到我們縣來了!”“大哥,你留下來吧!一個月,難得一見的!”
童言吱喳,他始終凝著微笑,輕輕點頭。
“你們少說些,讓大哥聽誰的?”小首領(lǐng)轉(zhuǎn)頭輕斥。頓時一片噤聲。
“大哥,”小首領(lǐng)繼續(xù)昂首,“你難道不知道嗎?堯彧今早發(fā)蠶絲絹給我們縣太爺。我們唱歌稱頌,祝佑他月末三十大功得成!這是鄰縣客官教我們的,他說只要初一堯彧發(fā)絹那晚祝禱,三十那夜,咱們縣太爺?shù)氖准墱蕭焐涎瞄T去!”
他抖了抖眉梢,不置可否。他的劍眉長及發(fā)鬢,此時雖神態(tài)溫和,卻掩不過眉間那股英武之氣。未經(jīng)人事的幼孩自是不懂這氣勢,何況他正用淺笑的俊目掃過一個個靜立的少兒。
“那樣我姊姊就能早些回家來!蔽辶鶜q的幼女絞著衣角,咬著嘴唇,小聲嚅嚅。
“她姊姊被縣太爺拉去做偏房,都快生娃娃啦!”另一男孩搶道。
“我爹也不用再起早貪黑給他家做工!”尖臉女孩接口道,“我們都揭不開鍋了!”
“我妹妹……”“我大姨……”“我伯叔……”稚嫩童音爭先恐后響起在靜寂夜空下。
小首領(lǐng)舉手擺擺,聲音嘎然而止!八晕覀儽患胰藛緛碜6\。聽說童子唱祝一夜,比大人們虔讀一月都有用!上天會保佑堯彧成功的!”小首領(lǐng)圓眼中閃著興奮的光芒。仿佛只他們這一夜高歌,縣太爺?shù)念^顱次日便已掛上墻頭。
他眉間輕蹙,搖了搖頭 。
“你不相信?”小首領(lǐng)大聲道,“你莫小瞧了堯彧,聽說他生來便右掌緊握精鐵,是老天爺派來鋤強扶弱的天狼星轉(zhuǎn)世!他到過很多城鎮(zhèn),總是初一將蠶絲絹神不知鬼不覺送到當?shù)貝喝松磉叄皆履┤偾那膶⑺幩。?jù)說他只需將那瑯環(huán)劍一閃,憑月光反射亦能置人于死地哩!”
他又搖了搖頭,皺眉俯身,又在泥地上寫道:回家罷。
“哼!你看不起堯彧,就不是好人!”小首領(lǐng)賭氣跳腳,“我們回去繼續(xù)唱!看他也不像是個好人,小心有朝一日也落在堯彧手里!”
幼童們吱吱喳喳跑回火堆邊,頃刻,又傳來“堯彧蠶絲絹”的唱頌聲。
他微微嘆息,又提了提背上長布包。布條滑脫,那墨黑烏木上赫然一個血紅的“彧”字。
嘿,堯彧,有什么神奇?他不過慣于月末取一惡賊首級,祭拜十年前那月三十冤逝的魂魄。
閉上眼,他依然能見到鋼刀的雪亮,聽到賊人的獰笑,聞見鮮血的濃腥,感到刀鋒帶過頸間的涼意。那一刀,竟救了他命。倒在雪地上,喉間汩汩滲著血水,這幼子顯是死了,少補一刀也是無妨。他又嘆了口氣,他感到心里的喘聲,卻聽不到寂夜中有一絲雜音。那一刀,也奪走了他的語聲。
他寧愿死了好。他記得一頭栽下時親娘的悲愴,剎那死寂中,竟如失卻幼仔的母狼。他每夜入睡都做著同樣一夢,他喘息著回頭,卻看不到一絲人影,正如他當日捂著喉間傷口,最后費力一望。待日后回來看時,院中空落,竟連血跡也已沖刷殆凈,不著痕跡。唯一沒洗凈的,在我心里。當日他這般想著,默默回頭離去。
你要渴仇,便帶這劍下山吧。師父沉聲說著,將這“彧”字烏木劍遞到他身前。從此你便叫做堯彧。
他接過長劍,撥弄著劍首的瑯環(huán)玉石,暗中使力看能否拽下。
這是你師母的傳家好劍。師父最后伸掌,輕觸墨色劍鞘的血字。
他放棄拉拽,解下斗篷將瑯環(huán)劍裹個密實,反手負上背后。
你數(shù)得賊人有幾個?師父如往常般隨口問來。
他立即怒目圓睜,食指中指直直在師父面前一晃,又以指換掌,攤在身前。五指奮力張開,繃得掌背青筋畢現(xiàn)。那一刀重重劃過他的喉間,他正數(shù)著最后一個賊人。
師父點點頭,伸手將他攤開的掌輕握回拳。我許你殺五十個,不許多,一個也不可。
他怒極的面上現(xiàn)出一絲喜意。
切須是十惡不赦之徒。師父續(xù)道。
他拼命點頭,忽然跪下地去,咚咚叩首。
起來吧,莫忘了我的話,只可五十個。師父已然走遠。
一串琴音自靜夜中飛起。
他回過神,不覺已出了縣鎮(zhèn),踱到河邊。
誰人在此間彈奏古琴?凝神望去,卻見對面岸上盤膝坐一女子,如雪白衣襯著墨色古琴,琴音古拙有如千年之韻。那女子面紗低垂,不辨面目,只一對嫩蔥玉手懶懶撫弦,勾得那五支細弦悠悠輕顫,愈顯蕭颯。
好琴。他心中贊嘆。是哪家未亡人在此撫琴慰夫罷。
今晨他一到這吳門縣,便入那縣太爺府上,將蠶絲絹深深釘進他枕下的錦緞被面。那縣太爺兀自酣睡,床角蜷縮的寵犬卻醒來,正要吠叫,被他頸上輕斬,一聲不吭倒地。除非月末三十,他是不殺生的。
果是這老賊!他五十條催命索,就為他留了這最后一著。那張老臉一如十年前那般垮著,口涎長長滴落在膀下姑娘的臉上。那姑娘也是沉沉睡著,卻雙目紅腫,滿面屈辱與哀傷。他腹中一陣翻騰,強忍著幾欲沖口而出的腥味,悄然翻出窗外。
以他如今能耐,救不了那姑娘的。每除去一人,他得靜養(yǎng)足月,否則幼時遭遇的重創(chuàng)會排山倒海般襲來,傷人一分,便傷己十分。這最后一命,便是取不到了。
他回頭望了一眼,那潔白的薄絹平整置于棗紅緞面上,更顯素凈。吳太爺,他記得這最后一幅絹是這般寫的。吳太爺,月末三十,請將項上首級奉出。落款,堯彧敬上。
他又看了看那老賊肉乎乎的脖頸。一月之后,他的瑯環(huán)劍刃,那鈍而無鋒的木刃就會嗜上這惡賊的污血。
他下意識伸指觸著頸上的長痕。一劍還一刀。一命換九命。
他反手取過劍包。布條不知何時又滑脫了,爍爍露著劍首的瑯環(huán)玉石。這劍身焦黑,雖是木制,卻連精鋼利刃也砍它不傷。說它好劍,不如是段好木。鈍圓無鋒,劍首上綠瑩瑩的玉石竟似為人強力拍入,生生嵌進焦木紋理中。劍鞘那娟秀“彧”字熠熠泛著血色,更顯工藝拙劣。
他向來不喜這劍示人,這般怪異引人注目,總會惹來麻煩。那件斗篷始終纏在劍上,只有當它嗜血之際,在沉黑夜幕下,森森有如鬼手,直拿對方要害。一個死之將至的惡人,無暇顧及這兇器的美丑,只瑟瑟抵受著如鉤殘月下,那冷漠雙眸射出的精光。
對岸的女子勾出最后一顫沉聲,未及余音止歇,便緩緩起身。
他隨那婦人舉動望去,見她將墨色古琴挾在臂下,扭頭向他望了一眼。
她始終半垂首。陰冷夜風卷著她素白衣裙,撫著如煙籠罩她容貌的輕紗,卻從不泄露一絲面目。唯一可見的便是那雙手,膚如凝脂,指若春蔥,即便身著白衣,那一雙纖手竟顯較衣段更白、更透明。
他不能確定她扭頭是否在望自己。他仿佛見她頎長指頭微微一動,似在召喚。但轉(zhuǎn)瞬,她便緩緩離去。蓮步輕移,只裙擺微蕩,連抱琴袖口亦紋絲不動。
他目送那女子鬼魅般夾著墨黑的古琴飄入夜色,心頭竟有些悵然。
“少爺,來我們‘斷琴!!琴姬今日賞臉,正要與眾客官同樂呢!”
背上布包被人拽拉,他回身默默地從身后少女手中抽出劍包。
那少女唇紅齒白,小小發(fā)髻插遍簪釵,泠泠作響:“少爺……”
他扭頭,見畫檐雕棟,張燈結(jié)彩,正是風流香艷之處,卻為何名“斷琴!?
幽幽一串樂音,如陳年秦酒流淌,如盈握漢女唏噓。古樸單調(diào),卻渾然成曲。
他遲疑一霎,舉步而入。一路鶯鶯燕燕,香風脂塵,他只循那琴音而行,匆匆奔到樂池之畔。
“此處自有美酒珍肴佳人軟衾,尋花問柳之地怎可稱斷琴之冢?不甚吉利!”身旁一精瘦漢子道。
“老弟啊,你這便不知。此間老鴇對琴姬一求百應(yīng),這琴姬即便想更名越王墓,老婆子也不敢說個不字。”他朋友隨口應(yīng)道。這位朋友心寬體胖,賊亮雙目緊盯樂池中的女子,不舍半分。
“如此可真是個厲害的婆娘!”精瘦漢子咂嘴。
“非也,這美人兒乃吳老太爺?shù)慕鸾z嬌雀。吳老太爺?shù)娜耍愀艺f個不字?”
“不敢,不敢。雖說這老太爺收了堯彧的催命蠶絲絹嚇個半死,可到全死還夠威風足月!本轁h子瞇眼瞧了一會兒,“老哥,怎不見她抬頭,遮掩密實,怕也不見得好看。老哥你見過?”
肥漢子瞪了他一眼:吳老太爺?shù)娜,誰敢碰?誰敢看?十條命也不夠你死的!”
精瘦漢子冷笑:“這娘兒翻來覆去就一首古曲,聽著教人發(fā)悶!
肥漢子“哼”了一聲:“不識貨!她手下那把黑琴傳說是伏羲天神之物,這曲子也是上古神曲《伏羲淚》。全天下就這把上古寶琴,也就這美婦人可奏得這一手好琴。哼哼,不識貨!”
“上古神曲?也不見得,五弦音反反復(fù)復(fù)這一個調(diào)調(diào),何奇之有?”
“伏羲琴奏伏羲淚,總有它過人之處。吳老太爺昨日受了驚嚇,今天指明要琴姬去他府上壓驚哩!”
“壓驚?用這《伏羲淚》嗎?”精瘦漢子奇道。
“你說呢?”肥漢子拿腔捏調(diào)了一句,二人同時浪聲大笑。
身旁二人的閑扯全數(shù)聽入他耳中,他雙目亦緊盯著樂池中的華衣女子。銀紅緞袍,金絲玉片紉出祥霞,高聳云鬢綴一尾金燦鳳鳥,長長珠簾自鳳鳥尾羽垂下,密密掩住半垂的顏面。他認得那雙手,纖長白皙的十指,輕巧躍動在烏木琴上,晃出一團不辨分明的影。古拙樂音,襯這艷美絕頂?shù)臉烦厍倥,頗為奇特。
正聽得入神,琴姬忽掌按五弦,樂音陡然而止。頓見八名壯漢抬一頂五色軟轎急步闖入,行到樂池邊,又輕輕放下軟轎,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琴姬一動不動,盤膝安坐。一名壯漢佝腰低首,碎步挪到琴姬榻邊,竟將她連人帶琴抱起,小心翼翼送回轎中。
“嘿,這張老四今日命不得保!還是輪著他了!狈蕽h子忍不住道。
“怎么講?就因為他碰了吳老太爺?shù)呐??br> “每回來接琴姬,又舍不得她走路,都派人去抱。抱了回去,也就等身首異處了!狈蕽h子撇嘴搖頭。
“這么個香肌酥骨的嬌娃,若給咱抱得一抱,只怕是人頭落地也值了。”精瘦漢子舔舔上唇,“單看那雙銷魂奪魄的手啊!”
“想死了你!舍得你那小香琯嗎?這個月銀錢昨日剛出手,包得她才幾天?你這么舍得,四十兩銀買個死?”肥漢子斜嘴笑道。
“自是不舍,丫頭討人喜呢!只可惜這琴姬獻藝也不過半柱香,又給老頭子接去了!本轁h子有些遺憾。
“讓老頭子樂兩天吧,”肥漢子冷笑,“沒幾日啦!待他一死,琴姬不就是個賣錢的主兒?啥時候從小香琯那兒扣一個月銀子,還怕買不起你這心愿?”
精瘦漢子笑笑:“做夢吶!場子散了,我去香琯那兒。你繼續(xù)發(fā)夢吧!”
八條漢子負小轎出門,行得極慢,亦如履薄冰。
他微微揚唇。
琴姬。
一縷琴音幽幽滑上夜空,行云流水般柔和,每個音節(jié)圓潤而舒展。
他又一次想起了酒。不是嗆人涕淚的燒紅,也決非清新甘甜的花釀。那次從盜墓人手中買下的漢酒,便是這般味道。入口微澀淡苦,溫溫潤著肚、潤著心,仿佛起一陣輕風,和著積久的塵跡,悠悠托人上了夜空。
“噗”循這琴音,他竟不慎將瑯環(huán)劍震上半空,“嗤”地釘入河邊石柱。半截木劍不住顫動。那古琴也在琴姬指下,回蕩著“嗡嗡”不絕的余音,伴著晃動的玉石,纏繞住他的目光。
琴姬依舊白衣如雪,盤膝撫琴,仿佛昨晚并未離去。
今夜無月,她身邊多了個燈盞。淡淡光焰透過素色紙面,在她身后投著搖曳的陰影。
琴姬彈了會兒,忽然伸出玉脂般的小指往琴尾一按,著力一勾。他感到那樂音破空而來,如海浪潮水排山倒海,一浪推及一浪,迫著他心跳,竟連柱中之劍亦沉聲應(yīng)合。
他將目光從瑯環(huán)劍移向琴姬。她兀自舉著小指,緩緩抬首。他仿佛見她雙目從輕霧白紗后望向彼岸,似在看自己,又似在等待什么。
他微微一笑,隨手拔出劍來,在石柱上留下深窄的痕跡。
琴姬放下手,輕撫在烏黑的琴面上,卻不彈奏。待到他平平一劍送出,琴姬的指又懶懶地動起來。
他的劍,只為報仇。當胸一刺,斜身一點,反手一撩,全然沒有半絲花哨,槶h(huán)玉石隨他緩變的掌微閃,如高傲的神氣壓埋這古老的劍式中。
《伏羲淚》緩緩流淌,將每個樂點恰恰落在他的劍刺進假想身軀的一霎那,不差絲毫。
一滴雨珠落下,他順著劍勢,輕輕將它劈開。又一滴雨珠落在唇上,滑入口中,甘之如怡。他縱身展劍,平平接過一串雨珠,左足輕點石柱之上,又向?qū)Π锻ァ?br> 燭焰劇烈顫動,蒙蒙細雨在琴姬身上籠出一層光暈。他清晰地見到雨珠滴落光潔的十指,飛濺出更為細密的水花。琴姬靜坐如斯,只慵懶十指,帶著微微袖風,奏著上古天神之淚。
他輕輕一晃,翻掌出劍,劍身凝結(jié)的水滴拋出,齊齊開裂。
琴姬蔥指一彈,晶亮琴弦亦將雨滴切得盡碎。
一式劍,一曲琴,伴著漫空紛飛的密雨,和成曠古之絕。
曲終,瑯環(huán)劍頂著最后一滴雨珠,重重釘入木鞘。他縱身下地,卻見琴姬已攬琴而起。又是回首一望,悄然離去。
待他回醒過來,雨霧迷蒙中,只見對岸燈盞的燭焰尚自搖曳,一琴一人早不知去向。
他將木劍重負上身,緩緩折回來路。
琴姬。
江南月夜,最是能會得絲絲秋意。近水碧柳轉(zhuǎn)瞬退成明黃,護著低聲吟頌的蟬,伴著殘月高懸的冷清。那秋蟬自語般鳴叫,讓他仿佛又聽到多日來,縣中幼童如兒歌般掛在口中的吟唱。
“堯彧蠶絲絹,賊子退兩邊;堯彧瑯環(huán)劍,惡人掘墓先……”
今夜他還是來了。循著連日習(xí)慣,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推著他來到這郊野河邊,促著他一遍又一遍玩味著那《伏羲淚》。他熟悉她每個樂音飽含的潤澤,熟悉她纖指顫動的虛影,熟悉夜風纏繞她的發(fā)、輕撫如煙的面紗,熟悉她回首一望、攬琴遠去。他從未想躍過河岸去,這就夠了。她不是日間“斷琴!钡娜A美琴姬,她只是伏羲淚。伏羲的淚珠沒有光華,只有那遠古曠野廣袤與深沉,平和與安詳。
今夜是個特殊的日子,晚升的殘月泛著淡淡的血色,他感到渾身充斥無窮的精力,似連同背后的瑯環(huán)劍亦渴望著污濁的血跡,竟微微戰(zhàn)栗。
但他還是決定先來河岸,直待殘月西斜、晨曦欲露。他相信那老賊會全力防范,甚至設(shè)下種種機關(guān)或者全力逃逸,但那顆頭顱定逃不脫示眾的下場。
琴姬端端坐著,一襲白衣,一架墨琴,纖指懶懶撫動。他仿佛又回到第一次見她的月夜,輕紗下的面容依舊難辨,琴音后的靈魂不改神秘。但一切又那么熟悉,仿佛自呱呱墜地,便有這白衣女、伏羲琴,便有這夜復(fù)一夜的駐立與彈奏。
不待琴姬催促,他抽出瑯環(huán)劍。烏木劍身映著月光,少有地閃過一縷光澤。他想起初一那夜小首領(lǐng)的話。
單需瑯環(huán)劍一閃,亦能置人于死地哩!
平平一劍刺出。琴姬曲指重重一彈,五弦琴發(fā)出隆隆聲響,竟似山雨欲來。他頓了一頓,回劍直刺天幕,仿佛要將雷公電婆挑個膽戰(zhàn)心驚。琴姬十指齊出,將五弦撫個徹底。頓時滾滾樂音有如千軍萬馬急速奔馳,黑壓壓圍個水泄不通。
他剎那間看到如潮天將洶涌而來,他覺自己便是古神伏羲,仗著一人一劍,昂首面對雄霸的上蒼。大地的風獵獵抽打他的衣角,焦黃塵土沙沙擊中他緊握的長劍。
平日溫和的淚在何處?
他提劍橫掃,若他能出聲,定是屏息提氣,震天動地的一聲嘯。他聽到天將的蹄音慌了,張惶而零亂,哄哄地一陣鳴響。一聲尖銳琴音破空而起,鉆過密密匝匝的蹄聲,生生闖入他耳中。他仿佛見潰敗天將如蝗涌向大地,那尖銳哭叫來自他摯愛的生靈。他怒氣沖天,回劍向大地撲去,他要將這群惡賊趕回天庭。
尖嘯的哭音不斷,越漸高亢,最后匯成一片,擾得他頭昏眼花。他不明白,何以琴姬纖纖玉手,能奏得這般催金折戟。
他仿佛見焦黃大地漸漸泛紅,有如今夜殘月。他感到喉頭酸脹,胸中郁結(jié)洶涌,雙目模糊一片。
難道,這才是伏羲之淚嗎?
隔著重重劍影,他見到琴姬雙袖狂舞,寬大袖幅翻滾纏卷,令她如一只潔白的鷹,憤怒而咆哮的鷹。她的十指已失去了蹤影,剩一團迷霧籠罩烏黑的琴面。
她不是琴姬,也再不是一滴伏羲的眼淚。
他感到一陣癲狂。他的劍仿佛獲得生命,劍首的瑯環(huán)玉石熠熠閃著光芒。那高傲的神氣,引得劍光點點,拖拽著他氣喘吁吁的身軀,也拖拽著愈加瘋狂的伏羲琴音。
他身不由己。他不停地旋轉(zhuǎn)縱躍。他要隨著焦黑的劍,去殺那個傾覆他一生的賊人。
琴姬如海,將他一重重推上浪尖。他憶起那鋼刀、那鮮血、那獰笑。他要復(fù)仇!
一記裂帛之聲橫空而出,仿如一支突如其來的閃電嘶啦啦扯破無盡的夜幕。
又是一聲。那么不合曲調(diào)!
他不禁向琴姬望去。纖長的十指依舊輪番攻向琴弦,寬大白袖飛舞不息。即便曲若癲癡,她仍半垂首,任袖風帶著輕紗拂動,霧蒙蒙籠著她臉面。
“錚”又是一聲異響。
這回他看清楚了。一支細弦難以承受小指的強勾,硬是從正中斷裂。少頃,琴姬如雪袍襟上現(xiàn)出點點赤色。
可他已不由自主。琴姬按捏著余下兩支弦,繼續(xù)不停地彈奏著《伏羲淚》,如細韌的鞭,抽打著他全力掙扎的身軀。
停。∷谛闹锌窈。
“錚”琴姬指下微微一緩,他趁機踩上石柱,凌空向?qū)Π盾S去。
琴姬一怔之下,十指齊按單弦,《伏羲淚》再一次急急奏起。
他胸腹間一陣翻騰,腥味幾欲沖口而出。他忙沉下劍身,足尖借力一點,終于落在琴姬面前。
不待身形站穩(wěn),他倒執(zhí)長劍,伸左掌去按那單弦。
“啪”,琴弦在他掌下斷裂,細銳弦絲生生割破他掌心。頓時一片殷紅流注斑駁點點的琴面。
琴姬穩(wěn)穩(wěn)坐著,一雙纖掌仍平平放置琴上。他落身而起的風終于帶去了輕紗。于是,他真真切切地看到這張近在咫尺的臉。
一注冰涼自后心透入,頓時封得他不能動彈。他卻全然不知,兀自瞪著雙眼,望向琴姬。
琴姬唇邊浮起一絲笑,她抬起鮮血淋漓的左手,輕輕握住他執(zhí)劍的右掌,忽然猛力一送。
他聽到再熟悉不過的聲響。他斷定木劍貫透了身后的血肉之軀,因為琴姬面上終于現(xiàn)出釋然。
他亦微微一笑,如釋重負。如釋重負,他現(xiàn)今終于知道了這涵義。
他張了張口,伏羲淚下……
斷琴冢。
“老婆子,你們家琴姬什么時候出來。孔尨鬆斘覀兊鹊煤貌恍慕!”又是那肥漢子。門外路旁立一黑衣女子,大白天的亦用黑紗裹住頭臉。肥漢子扭頭見她偷眼向院內(nèi)張望,不由皺了皺眉。
“快來了,快來了。”搽脂抹粉的老鴇強笑,攥著香巾兒抹汗。
“哈哈老哥啊,你這回可惹人笑啦!”肥漢子回頭,見精瘦漢子彈著一錠金自門外跨入,“沒見識!”
肥漢子“哼”了一聲:“老弟你不也是來聽《伏羲淚》的?……噯,你帶這么多錢出來作什么?光天化日的,不怕賊人搶,也怕吳老太爺?shù)淖吖穵Z!”
精瘦漢子眉飛色舞:“老哥這你就不知了吧?縣太爺責后腦袋今早果真掛上城墻去了!這堯彧真厲害,訂下的人頭總沒有疏漏的!”
肥漢子目中精光一閃:“那琴姬豈不是——”
“哼哼,這琴姬怕是來不了了!绷硪荒贻p后生摟著懷中女子,拖長了調(diào),“你們未有耳聞嗎?今早東郊河邊有人見到琴姬的伏羲琴,五弦俱斷,琴面上滿是血跡。怕是吳老頭子恐黃泉寂寞,拖著琴姬,一并兒給堯彧砍了去!”
肥漢子一怔,瘦漢子忙揪住老鴇:“是嗎?”
老鴇嚇得直哆嗦:“是……是……琴姬一,一夜沒回來了!二、二位若不嫌棄……香琯……和香珺,你們……你們今次就不要銀子拉!”
“這還差不多!”
門外黑衣女子專心聽到此處,轉(zhuǎn)身沿街走去。
她整了整黑紗。額下露出的雙眸平止如水,即便有些神采,亦是溫潤淡泊。
她想起了昨夜那個年輕人,想起了那個終于為自己報了仇的恩人,古怪木劍貫穿他背后那個丑陋的身軀。
“堯彧蠶絲絹,賊子退兩邊;堯彧瑯環(huán)劍,惡人掘墓先……”
一群孩童唱頌著奇異的歌謠自身側(cè)奔過,誘得她目光追隨很遠很遠。
她永遠都不會知道,最后那半張的口中欲吐不能的字眼。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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