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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至今還記得那時夕陽如希冀,透過砂簾披撒一地,蔓延著氤氳的朦朧。我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埋怨著說"爸爸是個壞蛋"。蘇長勝原來板著的臉卻因我的抱怨,噗嗤地笑了。蘇長勝俯身抱起我,然后高高地舉著笑道"小洛乖,小洛不哭"。房間中洋溢著蘇長勝渾厚的笑聲,媽媽坐在一旁,巧笑嫣然。從小蘇長勝之于我,是父親,是朋友,更是一種信仰。
第一次見到蔣艷月時我只有9歲,什么都不懂卻本能地避開了蔣艷月想要碰觸我的手。我不喜歡蔣艷月。
跟媽媽不同,蔣艷月她奔放,健談,卻也虛偽。她坐在沙發(fā)上侃侃而談,絲毫沒有外人的拘束。我看到媽媽臉上少有的不耐煩卻拘于“爸爸的朋友”這帽子無法發(fā)作。
似是碰巧,蔣艷月的眼神瞥過了我。她依然調(diào)笑著,語氣中卻諷刺味十足:"小洛今年9歲了吧,可怎么這般消瘦小巧。恪恪今年雖才7歲,卻也生得比小洛還高。蘇太太不準備再生一個嗎?以免將來發(fā)生個什么意外……"
我從小就是媽媽的心頭病,因是早產(chǎn)兒,便比別人瘦小許多。又因長期生病,實在無法如正常孩子般奔跑玩耍,更比同齡的孩子遲上學一年。我忘了那天是怎么過去的,只記得那天,媽媽惱羞成怒地刮了蔣艷月一巴掌。那天,蘇長勝跟媽媽大吵了一架,而后在媽媽的咒罵中甩門而出,一個星期都沒回來。有什么事情在陰暗處無聲無息地爆發(fā)。黑暗,末夜,一觸即發(fā),在我9歲那年里,以初訪者的形式。
在接到媽媽的電話時,我便知道蔣艷月又來了。強忍著怒意,我連假都沒請就匆匆跑回了家。
再次見到蔣艷月時,是在14歲那年。蔣艷月一身容裝,嫵媚之至地來到我家,以即將成為蘇太太的形式來到我生命中。
媽媽緊緊地摟著我聽著她和蘇長勝的風流史,聽著她和蘇長勝的蘇恪,聽著她和蘇長勝的未來。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讓我如切地聽到崩潰聲,我的,并著媽媽的。世界在那一瞬間終結(jié),有些信仰在根深蒂固中悄然離去。信仰消散的那一刻我看到的是那個少年的眼中的嘲諷。蘇恪,你那時,笑的是我,還是你自己。
到家時,意外地看見蘇長勝一臉陰沉地坐在沙發(fā)上。從14歲至今兩年的時光里,蔣艷月上門時蘇長勝從未出現(xiàn)過。
蘇長勝。你厭倦了是不是。
淡淡地看著蘇長勝和蔣艷月。沒有猶豫地坐在媽媽身邊,不動聲色地劃出一道戰(zhàn)線。蘇長勝一臉詫異地看著我,卻又似松了一口氣,我扯出一絲冷笑。蘇長勝,你憑什么用這種眼神看我,你憑什么以為無論發(fā)生什么我都會站在你身邊,你憑什么以為我會不顧一切原諒你。就像我當初憑什么會認定全世界最愛我的人是你,憑什么認為你對我最好便會最愛我。蘇長勝,在你擊碎我心中信仰的那一刻時,我才明白,說到底,我們都太過自信,太過自負。自以為對方的世界里自己永遠是無法替代的存在,可是我比你可憐的是我的世界里沒有除你外的爸爸,而你的世界卻還有除我外的孩子。蘇長勝,蘇恪就那么好嗎,值得讓你放棄我。
“爸,今天可真是熱鬧,怎么你也回來了?”我盯著蘇長勝,不移開雙眸。
蘇長勝輕輕地嘆了口氣,遞上一張紙:“小洛,爸爸跟媽媽已經(jīng)離婚了,就在剛剛!鳖D了頓,看到我臉色無異,他又開口,“小洛,你將來跟媽媽過吧!
蘇長勝。你受不了是不是。
受不了這種流言蜚語的生活了是不是?
蘇長勝。我也是。
我也厭倦了。我也受不了了。可是。蘇長勝……蘇長勝……
“小洛,你要體諒你爸爸。畢竟你身體不好,你爸爸的企業(yè)必須得有個繼承人。”看著蔣艷月的微笑,我倏然撕掉那份歸屬協(xié)議書,強壓著那份不適,站起身,俯視著蘇長勝。
“爸,你決定了是不是?”
“……”蘇長勝看著我沒有說話。
“爸,你還是選了你的王朝,選了蘇恪,是不是?”
“……”蘇長勝還是沒有說話,眼中不知是否夾雜著悲傷。
“蘇長勝!你憑什么啊!你他媽回答。 币种撇蛔〉难蹨I還是流了出來。
“……小洛,對不起……”
蘇長勝,滾你他媽的對不起。原來這么多年我們的感情都比不上你的世界,你的王朝。
我操起桌上的水果刀,伴隨著媽媽和蔣艷月的叫聲,狠狠地割向自己的手臂。
“蘇長勝!還給你!全部都還給你!”
蘇長勝,你的血,你的姓,你曾帶給我無憂的過往,我都不要了。
蘇長勝,你怎么不去死。
我睜開眼睛的第一眼便看到蘇長勝,他的臉上寫滿了滄桑。他輕輕地扶我起來讓我靠在枕頭上,生怕牽扯到我的傷口。
用沒有受傷的右手拿起桌上花瓶砸向蘇長勝。啪地一聲,花瓶碎地找不回原先模樣。
蘇長勝額頭的鮮血汩汩流出,散發(fā)著跟我鮮血一樣的腥味。
“蘇長勝,你走吧。”我盯著他的雙眸,如往常那般,“走得越干脆越好,再也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再也不要讓我看到你!
“蘇長勝,我恨你,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最后的最后,竟是我先移開了視線。目光淡淡掃向病房外,那個黑衣少年如鷹隼般的雙眼毫無波瀾地跟我對視,死寂一片的眼底卻存在著另一個世界,不同于我的羸弱,那少年無疑繼承了蘇長勝的一切,那個少年是蘇長勝的少年。
我向他伸出手,用大拇指比了個向下的動作,笑得一臉不屑。
蘇恪,我認輸。
那年我16歲,在那年夏至,在那間病房里,未來以審判者的形式砍斷了我和蘇長勝青春歲月里的過往,逼我邁向了沒有蘇長勝未來的第一步。也同時開始跟蘇恪多年的糾紛。
我和蘇恪第一次相遇的地方是A省最大的酒吧。那時蔣艷月還沒來家里挑事,那時我的世界里還有蘇長勝。
不情不愿地被同班同學拉過來,那時蘇恪就坐在我的旁邊。那天的蘇恪不停地喝酒,喝得旁邊人都勸他了也不停。后來不知是誰叫來了一個女孩坐到蘇恪身邊,許是坐得近,蘇恪越來越重的呼吸我聽得一清二楚。想起身坐到別的地方,卻看到蘇恪狠狠地推開那女人,轉(zhuǎn)身壓住了我。那時他的手頂在我胸前,彼此間距離讓我清晰地聞到他呼出熱氣中的酒味。彎起的嘴角,一臉諷刺,儼然沒有初中生的模樣。
“我叫蘇恪,你叫蘇洛,很巧是不是?”
然后幾天后,蔣艷月就上門來了。
多年后,仔細想想,我跟蘇恪糾纏了的少年時代,青年時代,不過就是酒吧相識,醫(yī)院重逢,大學相交。
坐在座位上,翻找著書包時,才發(fā)現(xiàn)課本忘帶了。抓抓頭,準備賴著臉皮跟同桌一起看時,卻看到旁邊坐著的是蘇恪。還未放下的手僵住了。
當初因為蘇長勝的事,我在家呆了一年,又重上了一年高一。留級后卻跟蘇恪在兄弟班。那時只要相見便當不見,可都抵不住蘇恪每次盯著我的目光。
原以為高中結(jié)束就可以擺脫這種壓抑,沒想到到了大學竟又一個學校,還一個班。環(huán)望四周,無奈沒一個認識,于是那一天我逃掉了大學的第一堂課。
自從知道自己跟蘇恪一個班后,我都盡量避開一切班級活動。畢竟我那時還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蘇恪,如何去面對這個代替了我的位置的人。其實當初怨過也恨過,但慢慢的發(fā)現(xiàn)這怨恨本身的根源便是由于那份嫉妒。
從圖書館出來,看到了迎面走來的蘇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形同陌路般地擦肩而過。
“蘇洛! 走出沒幾步,蘇恪的聲音從后方響起。滯了滯,抓緊手中的書,準備繼續(xù)往前走。
“蘇洛,我叫你呢!碧K恪對我的無視不以為然,“蘇洛……”
轉(zhuǎn)過身,拽住蘇恪的衣領,咬牙切齒道:“蘇恪,我看你他媽純心找抽。老子姓安,不姓蘇!
蘇恪不為所動,卻一臉嘲諷:“安洛,我若不這般叫你,你會理我嗎?”
“嘁!彼砷_拽住他衣領的手,我退后了幾步,“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頓了許久,才聽到蘇恪開口:“安洛,我飯卡丟了!
“所以呢?”
“我想把錢充進你飯卡。以后我們一起……”
我打斷他的話:“蘇恪,咱倆似乎不熟吧。”
“安洛,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咱倆還算不熟嗎?”
“蘇恪,你媽對我和我媽對的那些事,你都忘了嗎?你他媽憑什么這么平靜地跟我提要求?”
“無論你再怎么討厭她,她也是我媽。安洛,傷害你和你媽的不是我。再說,不管怎樣你也該盡一下哥哥的責任吧。”
“蘇恪,我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不要臉!
雖是這樣說,我還是接受了跟蘇恪的伙食日子。
看著蘇恪忙里忙外地布置著房子,我漫不經(jīng)心道:“蘇長勝怎么舍得讓你搬出去住?”
“蘇長勝從不管我!
“哦!
蘇恪徑直躺在我身邊:“我先坐會,累死了!
我白了他一眼,推了推蘇恪的背:“靠!渾身是汗!滾去洗澡!”
“不要!”蘇恪拽住我的手。
“放手!”我扭著手,試圖擺脫蘇恪的手。
可鬧著鬧著就成了他上我下的姿勢。我尷尬地看著他。
蘇恪的呼吸離我很近,我甚至可以聽到他沉重的心跳聲。
“蘇恪,你他媽給我下去!重死了!” 蘇恪盯著我不放開,目光灼灼,然后在下一秒甩門而出。
我躺在那許久未動,并不是蘇恪的反應讓我沉思。而是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時間真是可怕的東西,它磨平我對蘇長勝的恨,我討厭這樣,因為這樣是否意味著將來有一天我可以心平氣和地面對蘇長勝,不帶年少的氣息?墒俏壹幢阄以俨辉,時間卻在不知不覺中讓我學會了習慣沒有蘇長勝的生活。
我一直喜歡安靜的女生,所以當黃叔叔在撮合他的侄子黃之佳和我時,我并沒有反對。因為在一個學校,所以順理成章成了男女朋友,交換手機號碼云云。
隨后,學校里都在傳蘇恪跟黃之佳過不去。起初我不信,可當黃之佳跟我分手時,我才知道蘇恪是認真的。出于憤怒,我在跟黃之佳分手的第二天便接受了一個追我的女生?蓻]想到蘇恪又去跟那女生談了一下話。
“蘇恪,你他媽到底什么意思!很好玩是不是!”
“安洛!我他媽什么意思你真一點也不清楚嗎!你非得裝不知道是不是!”
許是蘇恪的眼神過于認真,我不由退后一步,扯了扯嘴角:“我怎么可能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言罷,我聽到蘇恪的冷笑:“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周圍人都看得出來,你安洛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安洛,我才想問你,很好玩是不是?明明知道,卻視而不見,很好玩是不是?要不是我放賤,要不是我喜歡你……”
我狠狠地刮了蘇恪一巴掌,突然感覺很可笑:“蘇恪,你閉嘴。”
那天的不歡而散后,我們都默契地不再提那天的事。蘇恪21歲生日那天叫我陪他去游樂園。比起我的興致淡淡,蘇恪顯得異常興奮。
最后玩的是摩天輪,蘇恪一上去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安洛,這是我第一次來游樂園!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
“在我小的時候我媽就很忙。”蘇恪接著說。
“忙著把我媽踢下去?”
氣氛變得萬分尷尬,很久之后,才聽到蘇恪的聲音:“安洛,我媽媽她,沒你想得那么壞!
后來兩人都選擇了沉默。
因為玩到很遲,所以宿舍的門鐵定關(guān)了。無奈我只好去蘇恪的房子。
我睡床,蘇恪睡沙發(fā)。
沙發(fā)離床不遠,所以蘇恪的嘀咕聲我聽的一清二楚:“你都不知道我喜歡你多久了,前幾年你總對我不好,那么冷淡,害得我總要裝出一副冷淡的樣子!
我輕聲道:“蘇恪,即便我不怎么提起,可你畢竟也還是我同父異母的弟弟,再說我們都是男生,我不可能接受你!
蘇恪頓時笑了:“不過,安洛,其實這樣也沒什么不好,至少我感覺很幸福!
可是蘇恪,幸福之所以美好,就因為它短暫得觸手及破。一如死亡之所以可怕,就因為它從未離開。
從A省到德國的十幾個小時里我竟沒克制住全身顫抖。先是蘇恪幾個星期前的不告而別,后是媽媽幾天前的寥無音訊,現(xiàn)在又是國外突如其來的電話。生活總是出其不意地給我一巴掌。
電話里說蘇長勝死了,腦癌晚期。
我看著蘇長勝毫無生氣的臉,腦中一片空白。媽媽,蘇恪,蔣艷月站在我身后,人很多,卻很安靜。安靜得只有蔣艷月的聲音。蔣艷月說她跟蘇長勝是高中同學,兩人交往過,可最后還是彼此成了家。蔣艷月說蘇恪的爸爸死了,她便帶著蘇恪來了A省,遇到了蘇長勝,不過那時候兩人只碰過一次面。蔣艷月說后來有一天蘇長勝突然來找她,請她幫忙演一場戲。蘇長勝知道自己可能活不了太久,怕我難受,他便先一步讓我恨他。
其實那時候有許多話我都聽不真切,我只感覺生活有時候真是狗血。在你以為一切都塵埃落定時卻來個神轉(zhuǎn)折。我想笑,卻笑不出來。
許久,我聽自己說:“你們什么時候知道的?”
“幾年前!蔽衣牭教K恪這么說。
“媽,你呢?”
“安洛,你別……”
我轉(zhuǎn)頭向蘇恪說:“蘇恪,你他媽閉嘴,我沒問你。媽,你說。”
媽媽一直捂著嘴巴哭,聲音零零碎碎。
“幾…幾個…月前。”
“所以,就只有我一個人不知道?所以,我是唯一一個被蒙在鼓里現(xiàn)在才知道的?所以,我活該到蘇長勝死還一直埋怨著他?”
“安洛,你冷靜點。我們也是…”
“你們也是為了我好?你們怎么也不問一下這好我愿不愿接受!你們怕我傷心,你們怕我難過,所以你們之前一直不讓我知道真相,所以現(xiàn)在我就會好受了嗎!”
我還記得兒時蘇長勝總喜歡高舉著我,兒時蘇長勝的頭發(fā)中還未夾白發(fā),兒時蘇長勝總會對我說等小洛長大了就幫爸爸拔白頭發(fā)?墒悄X癌掉光了蘇長勝的頭發(fā)。我突然憶起那段時光,猶如身陷荊棘,而荊棘后面仍有末日。自以為穿過荊棘后的傷痕累累便是無所畏懼,才發(fā)現(xiàn)那些被刻死在每一個感官上的感情都如實地牽扯著傷痕。
我蹲下身趴在床上大聲哭了出來。小時候我很愛哭,因為那時候我知道我的身后還有蘇長勝。蘇長勝和媽媽離婚后,我就不再哭了,因為我以為我的身后已經(jīng)沒有蘇長勝了?墒,蘇長勝,這一次,我的身后真的沒有你了。
“爸……”我嘶啞地叫著。
黑暗,末夜,同時抵達,在我24歲那年,以重訪者的形式。
眾人都說斯洛文尼亞的布拉格湖是世界上最美的湖泊,而從坐落在懸崖上450英尺高的懸崖上的城堡欣賞是最美的風景。
幾個月后,我抵達此處,欣賞著如斯風景。身后不斷傳來的“咔嚓”聲讓我煩躁。忍無可忍,我轉(zhuǎn)過去罵道:“靠!你能不能別……”
在我轉(zhuǎn)頭的瞬間,“咔嚓”聲連續(xù)響了好幾次。蘇恪從相機后面露出頭,咧嘴似傻笑。我突然感覺那所謂的美景也不過爾爾,世間再多的驚鴻一瞥,也比不上此間少年的云淡風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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