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是地官之生日，其職掌為人間赦罪，稱中元節(jié)。相傳這日地獄之門大開，已故親人魂歸團(tuán)聚，因此又稱為鬼節(jié)。故民間這一日要準(zhǔn)備神衣、酒饌以祭亡魂，逢新喪還要上墳，并以小秋作物告先祖秋成之意。
　　貞觀十四年中元節(jié)這日，天邊剛蒙上一層淡青色。長安城內(nèi)煙火裊裊，虔誠的人們燒楮衣、薦時(shí)食以祭先人；佛寺道觀中梵音喃喃，僧道們辦法會(huì)、設(shè)道場為死者超度靈魂；曲江池中荷燈點(diǎn)點(diǎn)，緣池匯成的多條星道水路為亡者照亮回家之路……
　　隨著圓月東升，空中的墨色一層層浸染而黑。四處燈枯人寂，星火寥寥。
　　偌大的立政殿中燈光幽暗，黃暈傾瀉在一張雕花曲足彩漆案上，醺醉的皇帝執(zhí)起一把聯(lián)體覆蓮紋雙鳳首綠釉壺，抖動(dòng)著朝一捧白玉蓬萊盞中注入桃紅芳菲的葡萄酒。
　　“大家……”內(nèi)侍見酒水灑至案上，欲接過酒壺替圣人斟酒。
　　皇帝惱怒地瞪向打攪了自己興致的內(nèi)侍，喝道：“滾開去！”一聲厲吼嚇得內(nèi)侍俯首跪地，不敢再多言。
　　好容易斟滿了酒，皇帝又朝一旁的一樽掐絲團(tuán)花舞仙金杯中注酒，酒剛漫上，杯中的小仙人便機(jī)械地走出來舞蹈為壽。
　　“這笨拙的舞姿倒像極了你！”妻子懶散地枕至他的腿上，仰頭望著他戲謔道。她如玉的香雪腮因飲了酒染上紅暈，艷麗無比；微瞇的桃花眼因半醉盈盈嬌笑，秋波含情。一顰一笑，亦端亦魅，風(fēng)情萬種，百看不厭。
　　竟敢對他天可汗出言不遜，低首狠狠咬了一口她的巧嘴，威脅道：“再胡言我便治你＇欺＇君之罪！”
　　“就是，就是……”艾綠的寬袖肆擺顫飛，是她在輕捶著他，粉頰微微氣鼓，嬌聲在頑抗著。
　　“是了，是了……”他無法抗拒，只好任她捶著，順便欣賞著她這副嬌態(tài)，想象著朝臣望見一向儀態(tài)端莊的國母此刻借酒耍賴之態(tài)的驚詫表情。就是輔機(jī)也未必有幸得見罷，此般想著，心里愈發(fā)得意。
　　她便罷休住手，望著他促黠一笑，含糊嚷著：“酒……”
　　他輕托起她的螓首，謔笑著執(zhí)起舞仙杯喂她。
　　她紅唇半啟，香瓣微動(dòng)，承接著高高傾下的一泓甘冽的桃紅色葡萄酒吞下。
　　他寵溺地凝著她，欲繼續(xù)喂飲，懷中忽地一片輕盈。手中的舞仙杯半懸，心口一陣空落，嘴角的一抹彎弧稍展后又彎成另一角度的澀弧，夾著一聲嘆息：“我替你喝……”
　　“酒香怡人罷？”妻子醉眼翻合，單手支起晃悠的軟香，荼白的蟬袖褪出嫩滑的藕腕環(huán)上他的脖子以坐至他腿上，白皙的荑指晃悠悠拿過他的蓬萊盞，醉眼嫵媚地笑著：“我喂你……”
　　他竟有一瞬晃神，順從地張嘴，轉(zhuǎn)念又微偏過頭，挑釁地看向她：“用嘴……”
　　她嘴角隱隱扯動(dòng)，定然望著他須臾，忽笑著仰頭飲了一口酒，嬌唇直貼上他的唇，靈動(dòng)的巧舌將一冽濃烈的甘甜送入他口中。
　　鼻間吸著氤了美人的香氣、 氳了甘酒的芳辛，嘴間吮著涂了膏脂的香唇、浸了瓊液的皓齒，本非善飲的他頃刻沉醺醉癡，不知是因了葡萄酒之酷烈，還是因了醉美人之妖嬈……
　　“唔……”一陣輕微的痛感自唇間傳來，將他從醉夢間驚醒。察覺近在咫尺的美目正自黠笑著，方知癡纏情迷間美人調(diào)皮地用貝齒叮咬了自己一口。來而不往非禮也，他的龍舌趁勢長驅(qū)直入，擒獲始作俑者并襲卷爪牙之士，霸道貪婪地汲取著只屬于自己的濕軟芳澤。
　　甘烈香醇的濃酒入口，卻是如此苦澀無味，皇帝擰了擰兩道深眉，又拿過另一把龍首曲柄白釉執(zhí)壺，斟了兩杯瑩白葡萄酒。
　　“你又欺負(fù)人……”雪青窄袖中裹著的葇荑合抱著他，妻子倚在他肩上微喘，語氣里似含著委屈。
　　他愛憐地緊了緊懷中的軟玉，嬉笑道：“只怪你比美酒更易醉人……”
　　“作為補(bǔ)償……你只許陪我飲葡萄酒！”她低喃著，閉眼前仍不忘賭氣地提出條件。
　　此等美差焉能拒絕？他輕撫著她的后背哄她入睡：“我的傻娘子，我一直只陪著你飲酒啊……”
　　“還有以后……”她嘟囔著。
　　他頑笑道：“爾后我不止只陪你一人飲酒，還要親自為你釀制葡萄酒……”雖是玩笑卻比承諾更顯真摯。
　　“嗯……”她滿意地沉入酣夢。
　　葡萄酒一直為西域進(jìn)貢，以其甘于曲糜、芳香酷烈為皇室貴族喜愛，尤為珍貴。妻子平素最喜飲葡萄美酒，故今年滅了高昌國后，他特令臣下收集葡萄籽及釀酒方法，并親自研制釀造葡萄酒。好在經(jīng)過多日辛勞終得八色葡萄酒，出酒那日他興奮地親往太廟送之，卻在妻子的廟室中一人對酌至酩酊大醉……
　　皇帝凝著盞中漩著淺渦、晶瑩透亮的玉漿，呢喃著：“如今我終是釀出了葡萄酒，而你……卻再也嘗不到了……”說著一飲而盡，或因甘酒過于濃烈，眼角竟不覺淌出兩行酸淚。
　　醉眼朦朧間，妻子微醺的醉態(tài)出現(xiàn)在眼前：纖長的荑指若削蔥細(xì)根，握著舞仙杯；染暈的面容如夭桃灼艷，含著千金笑；柔軟的身肢似弱柳扶風(fēng)，旋著即興舞；在他彈奏的清越琵琶曲中，嫣紅的廣袖隨風(fēng)飛卷，無章的舞姿由心自發(fā)，超脫閑散堪羨仙，千嬌百媚惑天下……
　　他試圖奮力睜開眼睛，卻只能在沉重的眼皮頹覆之前無力地喚出她的小名：“觀音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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