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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中鳥
我生于一個冬日,據(jù)說是個白露將晞的時辰。因是早產(chǎn),小時候身體不好,半夜里?鹊盟恢X,后來父親為我尋來一位師父,讓我跟著習武,父親叫我認真些練著,可以強身體魄——是了,父親一向是這么向外對人說的,但我倒是想起來,不能說是師父為我尋來的師父,這完全算不得是父親特地為我尋來的,因為師父他原本是父親為幾個哥哥尋的,只不過后來師父不收我那些哥哥為徒,單單指明要收我為徒。
那時父親不明,只問師父:“何故?”
師父同父親聊了一整夜,沒人知曉他們聊了什么,然而事情的最終結果是,次日師父收我為徒,旁人無敢置喙。
再后來也沒什么好說的,我嫁給了田季安,生了三個兒子,我照著鏡子看著銅鏡里自己的臉,有時候會覺得很陌生。田季安新得了的寵妾叫胡姬,我想著胡姬的模樣,又看著自己的臉,這天下男人多半都是會喜歡胡姬那個模樣,那個類型的,舉例可以舉出許多,比如田季安,比如我父親,又比如我那些叔父。
然而他們的那種喜愛對我來說,又實在是不值一提,因為這些喜愛著實廉價低劣得連讓人想去爭取的興趣都沒有。
田季安專寵胡姬,父親對這件事有所微詞,因覺得面上無光。父親他一心總想拿捏田季安,我曉得他一直瞧不上田季安,因為田季安不過一個庶子,雖養(yǎng)在嘉誠公主名下,當年我同田季安定親,父親總覺得是田季安高攀了元家,再加上之后,元家為田季安做了不少事,父親是理所當然覺得田季安應當無論做何事都敬著元家些。
那年結親,田季安是養(yǎng)在公主膝下的庶子,而我元家倉皇逃亡來此地也是狼狽得很,結親是雙方權宜之計,也不見得是誰占誰便宜。不過我對父親的行徑向來不置可否,因父親行事些許自大了,倒也能叫田季安不滿之余,能分出一些心神來心存不屑,而也正是他心存不屑了,那田季安也就不至于對我那么警惕過分得叫我覺得礙眼。
我是從不把田季安對胡姬的寵愛放在心上的。我曉得自己要做什么,我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過也正是因為太明白了,有時候夜半醒來總覺得無趣得緊。我知我這輩子死了以后,墓碑上當是會刻著田元氏三個字留予后人憑吊,這嫁人后的日子有跡可循得可以叫人一眼便看穿到底,同田季安這個人給人的感覺一樣,實在是無趣得很。
原以為會一直這么無趣下去。
倒是不曾想多年死水起了微瀾,這宮中出現(xiàn)刺客一事。
我曉得了刺客是誰,至少比田季安發(fā)現(xiàn)得早。
她是窈七。
窈七和田季安,是曾在私下里有過婚約的。
在我和田季安定親之前。
白日里刺客事件過后,那天晚上,宮里又出了刺客一事。
是夜他來尋我,提及田興被貶一事,窈七的父親會去護送田興,然后他說是三年之前的事情,不可重蹈。
我拿著發(fā)釵,從銅鏡里瞧見他模糊的一個影。
他這樣說,便是要我管這事發(fā)生了。
這些年來,有許多這樣的事,都是我?guī)退龅摹?br>
當年他父親的死亦是如此。
一個人可以如此矛盾。
懦弱,又狠毒。
又也許可能,這兩者之間是并非矛盾的。
他可以又狠毒又懦弱。
田季安想要自己兩手清白,凡事囑托都是一個“不要”。我自一開始遇他,他便是如此,所以我從不驚訝,對于今日之事,我無可無不可地應下,然后兩人照例不歡而散。
然而田興沒死,而派去的人都死絕了。
是窈七做的。
于是我與她有了一次交手。
這一次出宮不易,但我執(zhí)意如此,這是我二十多年來,第一次這么近乎于無理取鬧的要求,所有人都攔不得我。
我碎了一張面具,而窈七傷得不輕。
后來我要殺胡姬,她卻跟過來將人救了。
田季安知道了這件事,將給胡姬施下巫咒的師父給殺了。
而窈七離開了這城池。
聽下邊人上報說,她與嘉信公主交手,并將人給傷了。
自那之后,我再沒有見過窈七。
這日半夜里,我又醒來。
這半夜時醒的癥狀,已是我的習慣。
幼時拜師之后,我便常做噩夢,偶有幾次突然驚醒之后,便瞧見床邊矗著個人影。
師父的面容在黑暗里像是鬼魅一樣。
他什么都不說,什么也不做,就這么像蟄伏在暗處的鬼影一樣,立在我床邊看我。
我開始很害怕,還為此同父親母親鬧過了幾回。
但沒人信我。
師父?粗页錾。
我依舊很害怕,然而有一日卻忽然自己就摸索明白了,師父他是在透過我看別的什么東西。
他仍然經(jīng)常半夜里潛入我的房間看我。
我也仍舊睡不好。
因我一直五感相當敏銳,便是師父一聲不出,只是盯著我瞧,也能叫我自夢里驚醒。
不過慢慢的,這睡不好也就像師父時常夜里站在我床前一樣,漸漸的變成了一種規(guī)律的習慣。
我很不喜歡師父,但絕對談不上恨,事實上我同他之間,便是連交談都是很少的。哪怕是曾經(jīng)跟隨他鎮(zhèn)日練武的那段時間,一日下來,往往沒甚言語,但我知道他對我非常盡心用心?烧f來涼薄,當我得知他的死訊時,我那時的反應竟是松了一口氣的,就仿佛幼時噩夢過后,終于可以在現(xiàn)實里疲憊地喘一口氣一樣。
我抱著被子獨坐了半宿,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屋外天漸亮的時候,我合上眼睛,隨著時間推移,眼皮上印著的光線逐漸變得越發(fā)強烈了,然后我就突然想到窈七,她的影像在我的腦海里逼真得近乎于鮮明真實。
我笑了一下。
我想起我第一次見著她的樣子,那時她闖入我家庭院,家臣護衛(wèi)們將她拿下,她被人壓制著,發(fā)髻已經(jīng)亂了,廊里垂下的竹簾篩落了日光,隔著斑斑青跡的竹簾,她在烈日底下迎著樹影日光向我看過來。目光相匯的那一時,我目之所及唯有她,還有耳邊大雨喧囂一般的蟬鳴聲,那般的無窮無盡東搖西晃的,幾近于鋪天蓋地。
我望著她,屏住呼吸。
在她之前,我從未見過有誰身上的生機是如此旺盛。
那種生機勃勃的樣子,是我幼時常年病中渴望觸摸的存在。
但我那時和她匆匆一面便叫人抱走了,母親多此一舉地檢查我是否受傷。
我惦記著驚鴻一瞥里瞧見的姑娘,問母親那是誰,只是后來得到的答案不如人意,她們說,那是聶府的窈七,田季安的青梅竹馬,她闖入我家庭院,正是因為我與田季安定親一事。
我猶記得當時母親面上略浮著一絲不屑的模樣:“沒教養(yǎng)的丫頭!
可許多年過去,我仍在心里念著當年一面之緣的小姑娘。
只后來重逢再見,她成了一個刺客,面容冷峻,喜怒哀樂都仿佛被抽離了,她冷得我手指也都變得冰冰涼涼的,我不曉得那讓我念念不忘至今的那個生機勃勃的小姑娘,是不是只是我記憶模糊之下的一個錯誤認知。
直至我與她交手的那一刻。
她眉目依舊冷冷的,然而眼底仿佛有火焰在熊熊燃燒。
對視的這一刻,我仿佛又看見了曾經(jīng)的那個被護衛(wèi)壓著的小女孩。
倔強,鮮活的生命。
我想,在胡姬的那件事上,田季安對她的態(tài)度到底是叫她又傷了心。
可我就是要她再傷心點才好。
過往的那些事情叫她給自己作繭自縛,畫地為牢,她一傷再傷得徹底看開才好,堪破心魔,那樣她斬斷往事,天大地大,又有何處她不可前往。
我忽然又想起年幼時候哥哥給我抓來的一只鳥,他那時捧著只花羽的鳥兒,一張臉因為長時間暴露在烈日之下而被曬得有些發(fā)紅,他獻寶一樣將那只鳥兒遞到我跟前,興奮地嚷道:“妹妹,你去不得外面,只能看書,我是最不喜歡看書的啦,所以我怕你一個人不開心,就給你抓了只小東西,陪你解悶!
入夜,母親來我住處,瞧見了那只被關在籠子里的鳥,她在籠前駐足,一旁的燭光跳躍,將光影投落在她面目上。母親眉眼里常年籠著一層郁郁寡歡的神色,她看著鳥兒良久之后,一聲嘆息,聲音輕得叫人幾乎捕捉不住了,她自言自語地說著:“你我都是籠中鳥!
籠中鳥。
我攬著被子躺下翻了一個身。
我喜歡這一床綢緞的感覺,什么溫度都好像都留不住,無論睡了多久,它都是溫溫涼涼的,漫不經(jīng)心地不溫不火。
眼前好像朦朦朧朧地又浮現(xiàn)出了幼時見到的那個聶家小姑娘的模樣,合著深深淺淺夏日樹木綽約,像游離在所有時光之外終年駐足的一道殘影。
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你是自在燕,我是籠中鳥。
然我知你自在,便可了無牽掛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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