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十年，陳橙沒有想過還會遇到趙翊。
　　深秋，淅淅瀝瀝的小雨，陰云沉沉，風有點涼。
　　這種天氣讓體質(zhì)從小不太好的陳橙感受到從骨子里襲來的冷意。
　　匆忙躲進樓道，收了傘，扶著木質(zhì)的扶手上樓。
　　這是一棟老式樓房，有些破舊，樓道昏暗。
　　外婆家住在二層。
　　一階，兩階……
　　陳橙總有低著頭數(shù)樓梯的習慣，被媽媽說了很多次也不改。上樓太無聊，數(shù)樓梯權(quán)當消遣。
　　外邊實在太冷了，一層十二階，過了兩層交界的這個平臺再上十二層就到家了呢。陳橙內(nèi)心雀躍。
　　數(shù)到第七階，一雙阿迪達斯的球鞋出現(xiàn)在眼前，黑白色系，簡單穩(wěn)重。
　　第八階，出現(xiàn)在陳橙眼前的是黑色的休閑褲。微低的頭阻擋著陳橙的視線，雖然只能看到膝蓋，但陳橙確定面前的人一定擁有像韓國歐巴們一樣修長筆直的雙腿。陳橙心中小小得花癡了一下。
　　第九階，陳橙聽到了收傘的聲音。骨節(jié)分明白皙修長的手垂在大腿處，手中握著剛剛合住的黑紅格子雨傘。原來他也要出去呀，還早早將傘打開，應該是有急事吧。
　　第十階，陳橙往邊上靠了靠，停頓了兩秒準備讓他先走。那人站定，沒有動，等她先過。
　　最后兩階，陳橙加快腳步，不想讓他等得太久。匆忙中，視線所及是他的衣擺。白色襯衣和黑色休閑夾克。
　　上到了緩步臺，因為鏤空的石窗透進了光線，陳橙想借光看看他的容貌。因為身高只到那人的肩膀，陳橙平視的愿望落空了。她剛轉(zhuǎn)身那個人就匆忙下樓，陳橙趕緊上了兩階臺階，但也只看到他的側(cè)顏。
　　他……他是……是……趙翊。他竟還住在外婆家對面沒有搬走！可是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到他了。
　　此時的他，干凈利落的黑色短發(fā)，成熟穩(wěn)重卻又不失朝氣的著裝，勻稱挺拔的身姿，俊朗依舊的外貌，淡漠疏離的神情。陳橙說不清楚他究竟有沒有變，還是不是曾經(jīng)那個記憶中的少年……
　　十二歲的九月初一，小學最后一年的開始。窗外陽光明媚，但陳橙覺得那天教室里的氣壓有點高，就像是冷鋒過境。
　　班主任進門，后邊跟著一個穿著十分“標新立異”的男生，手上戴著骷髏戒指，脖子上戴著很大的一個金屬十字架。一身牛仔衣，上邊綴滿了鉚釘。牛仔褲的破洞之多讓那個時候的陳橙震驚了。他面容清秀，身量很高，身形消瘦。看上去并不像陳橙同齡的學生，給人感覺要比他們大兩三歲。他穿著這一身極有“重量”的牛仔服讓陳橙覺得他隨時都能被墜著陷到泥地里。
　　“這是我們班新來的轉(zhuǎn)校生，趙翊。趙翊，你給大家做個自我介紹�！�
　　少年眼神冷漠中透著倔強，冰涼的眼神掃視著面前穿著校服乖乖坐在座位上拿著筆的一班小孩�？炜吹疥惓葧r，陳橙裝作看作業(yè)慌忙低下頭。
　　真是強大的冷空氣呀。
　　“我是趙翊，會和你們呆一年。就這樣。”
　　陳橙偷瞄了一下班主任，她的臉上有不悅的表情，但也沒有發(fā)作。交代趙翊跟她出去搬桌子和椅子。
　　他回來的時候一個人抬著課桌，桌上放著椅子和沒有拆封的一套新校服。陳橙身后的女生小聲說，“沒想到還挺有力氣的。但是一看就是個不良少年，不是什么好人。”
　　“班里現(xiàn)在坐滿了，只能麻煩你暫時坐在最后了，明天和他們一樣穿校服來上學，學校有檢查。有什么其他問題到班主任室找我就可以了�！�
　　和趙翊說完，班主任走到最前邊看課表，然后對大家說，“這學期是你們小學最后一年，初中在你們的人生階段雖然不是很重要，但也決定你們的高中，高中又決定大學。所以你們都好好學，爭取考個好初中�！�
　　頓了頓接著說，“從這學期開始，每天早上和下午上課前課前領(lǐng)讀。下節(jié)語文，語文課代表上來領(lǐng)讀，明天英語，交替進行。陳橙�！�
　　看著班主任略帶鼓勵的眼神陳橙心里毛骨悚然。雖然已經(jīng)預習過，但是一面對大庭廣眾就緊張，特別是看著別人眼睛的時候。
　　硬著頭皮走上講臺，自己讀完后大家也都看著書本認真跟讀，一切還算順利。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趙翊拿著書本沒有開口而是在寫寫畫畫。陳橙想看他在畫什么，連著好幾次領(lǐng)讀后放下書就向他的方向看。
　　還是看不清楚。陳橙心里說這是最后一次，再看不清就不看了。
　　然而剛抬起頭就碰見了趙翊冰冷的眼神，陳橙嚇了一跳，趕緊將書本立起來遮住自己。
　　被發(fā)現(xiàn)了呢，還抓了個現(xiàn)行。陳橙有些羞惱。
　　……
　　第二天，趙翊沒有穿校服，換了一身依舊很非主流的衣服，導致檢查的時候班級被扣了分，然后趙翊就被班主任叫去進行“特殊教育”了。
　　可能是迫于班主任的壓力，趙翊還是換上了校服。雖然現(xiàn)在看來那校服傻得可以，但是穿上校服后趙翊看上去像是一個學生了。
　　陳橙在趙翊和班上最高的學生一起打球的時候偷偷對比過他們的身高。趙翊要比他高了一點。班上的高個子男生有些駝背，趙翊就像校園里栽種的那一排楊樹，挺拔，驕傲。
　　又是周一，兩天沒見其實大家還是原先的樣子，除了趙翊。
　　他雖穿著校服，但染了頭發(fā)。
　　像《死神》主人公黑崎一護般的金橘色頭發(fā)。
　　他走進教室時，全班都安靜了，目光都跟著他移動，目送他坐到座位上。
　　片刻的寂靜后，全班就像是被人捅了的馬蜂窩。陳橙耳邊傳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的嗡嗡聲。
　　“安靜，吵什么吵，一會檢查的就到了。陳橙，上來領(lǐng)讀�！�
　　班主任說完目光掃視了一圈，看到角落里的趙翊時臉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陳橙已經(jīng)走到講臺上，看到下邊的同學都在竊笑。
　　“趙翊，你跟我出來�！�
　　陳橙偷偷瞟了一眼趙翊，他依舊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將書包放好，起身從后門走出教室。
　　不知道他們之間說了什么，在陳橙看來應該是班主任妥協(xié)了，因為一個學期趙翊的頭發(fā)都沒有染回來。
　　……
　　學校訂的教輔陸陸續(xù)續(xù)都回來了，班主任說各科代表把錢都收上來交給她。因為一個學生沒有帶要回家拿，但是陳橙等到晚上六點半也沒有等到人。班主任已經(jīng)下班回家了，陳橙只好將收到的兩千多塊帶回家。
　　夜幕初垂，陳橙用一只手緊緊攥著裝錢的袋子，另一只手護著。
　　剛出校門，經(jīng)過一片平房區(qū)，忽然竄出幾個黑影擋住陳橙的去路。
　　他們都穿著怪異，染著頭發(fā)，比陳橙年長，個子高出她一頭。
　　陳橙將錢袋攥得更緊，手心開始瘋狂得冒汗。
　　想逃跑，但是腿像是灌了鉛一般。鼻頭酸澀，眼眶開始有液體上涌。
　　不能哭，不能哭。陳橙告誡自己。
　　其中一個應該是領(lǐng)頭的混混往地上吐了一口痰，罵罵咧咧說，“操，出來這么晚，害兄弟們等這么久。把錢交出來。”
　　陳橙害怕得退了一步。
　　“怎么，不愿意�！蹦莻�混混向前一步伸手就搶陳橙手里的錢袋。
　　最后陳橙被踹倒在地，挨了幾腳，錢袋也被搶走。
　　“你是叫陳橙吧，我看你應該叫陳冬瓜吧，胖得像頭豬一樣。你如果敢告狀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混混們拿著錢離開后，陳橙看著空無一人的破舊平房區(qū)，只有遠處一盞路燈恍恍惚惚亮著，陳橙不知道現(xiàn)在該去哪里。兩千元不是小數(shù)目，父母也不可能拿錢給自己補上，何況他們說如果自己告狀后果自己承擔。
　　陳橙從沒有一刻現(xiàn)在這樣恨自己如此懦弱。
　　陳橙站起來，拍了怕身上的土，像行尸走肉一般找了個能遠遠看見校門的黑暗角落坐下來失聲痛哭。
　　不知道哭了多長時間，陳橙聽到了噠噠噠的聲音，有些害怕。但一想到錢丟了而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時陳橙又哭了。
　　咚得一聲，陳橙雙手揉掉眼淚看清眼前的東西。
　　竟是被搶去的錢袋。
　　陳橙激動得抓起地上的錢袋，錢袋后是一雙有些臟的帆布鞋。
　　猛地抬起頭，雖然被陰影籠罩，陳橙還是認出了那是趙翊。
　　“謝……謝謝你�！标惓瓤拗f。
　　“我并沒有幫你，只是這里有我的錢，所以順便拿回其他的。”說完趙翊轉(zhuǎn)身就要走。
　　他側(cè)頭的時候遠處的燈光正好照在他的臉上，陳橙看到他的臉上有多處傷口，嘴角還滲著血。
　　陳橙有些不明白了，這些小混混自己曾經(jīng)遠遠得看到過趙翊和他們在一起吸煙，他們應該是一伙的。被搶了錢后，陳橙想過是不是趙翊把自己收錢的消息說給了他們。
　　而且趙翊可以和他們分了錢再拿回他的錢。
　　不管怎么說都要謝謝他。
　　……
　　那天以后，陳橙每天都會第一個到教室，然后將寫好的作業(yè)放到趙翊的桌簍中。趙翊向同桌借作業(yè)遭到拒絕后來都沒有寫作業(yè)而被老師罰站，陳橙不希望趙翊被罰。
　　作業(yè)是在作業(yè)本上寫好后撕下來的，沒有署名。陳橙每次收完作業(yè)會再貼回作業(yè)本上。她偷偷翻過趙翊的作業(yè)，他只挑了比較簡單的題抄了，比較復雜的都空了出來。最后幾頁趙翊畫了些漫畫，線條簡單干練但內(nèi)容很有意思。有一幅是宏大的戰(zhàn)爭場面雖然是簡筆畫的風格，但是密密麻麻的士兵每個人都不一樣，有拿刀槍的，有開炮的，有奔跑的，也有因為驚嚇而不小心跌倒的，栩栩如生……
　　……
　　日子在平靜中慢慢度過，陳橙很開心小混混沒有報復，趙翊也沒有拒絕自己放的作業(yè)。
　　然而平靜很快被一件事情打破。
　　那天下課陳橙到走廊站了一會，回到教室竟發(fā)現(xiàn)一個男生拿著自己的日記站在講臺上大聲得讀。
　　“在我看來他并不是一個小混混，他是一個特別的人，起碼他是光明磊落的……”
　　講臺下一片哄笑。
　　這種感覺就像是光天化日被扒光了衣服。陳橙忍著淚水發(fā)瘋地跑到講臺上把那個男生一把推到地上，搶過筆記本護在胸前。
　　“死肥婆，干什么推我，有種你別寫呀，我知道了，你就是喜歡趙翊，哈哈。她喜歡趙翊。我還看到過她往趙翊桌簍里放東西，估計是情書，哈哈�！�
　　臺下也跟著哄笑起來。
　　陳橙滿臉通紅，淚水止不住往下落，她想讓他閉嘴，一直打他，兩個人廝打起來。
　　期間有人說，趙翊回來了。
　　有人笑著起哄，對他喊，陳橙喜歡你。
　　趙翊始終坐在座位上無動于衷。
　　陳橙不敢看他，使盡全身力氣和那個男生廝打在一起。
　　兩人最終都被班主任叫去談話。那男生說日記掉出來摔壞了鎖，自己撿起來的時候看了兩眼。
　　因為陳橙一直學習成績不錯，班主任說相信她不會喜歡趙翊的暫時不會把這件事告訴家長。告誡她要好好學習不要總想有的沒的，又警告她絕對不要和趙翊有來往。
　　陳橙非常想告訴班主任趙翊不是壞人，也不是混混。話到嘴邊還是咽下去了。
　　她還是沒有勇氣，害怕再惹出事端。
　　兩人都寫了份檢查這事情算是過去了。
　　放學回家后，陳橙把日記燒了。
　　看著火苗躁動不安，爭相上竄，陳橙內(nèi)心前所未有的平靜。
　　沒有人會知道了。
　　……
　　第二天上學又經(jīng)過那片低矮的平房區(qū)。學校的學生都喜歡偷了教室的粉筆在墻上寫寫畫畫。陳橙看到一個明顯的地方寫著，“陳橙愛趙翊”
　　陳橙選擇了無視。
　　班里這樣的傳言持續(xù)了一周。因為事情的主人翁都沒有說什么，同學們也覺得無聊，傳言就淡了。
　　這時候爆出了新的消息。
　　一個初中部的學姐公開追求趙翊，兩人已經(jīng)在一起了。
　　陳橙遠遠得看到過那個學姐，穿著校服，但是頭發(fā)染成了紫色，人很漂亮。
　　陳橙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覺，其實這又關(guān)自己什么事情。
　　正常學習生活，轉(zhuǎn)眼過了寒假，經(jīng)過春天，迎來初夏，迎來了班主任說的那個“很重要的”的畢業(yè)考試。
　　同學們都忙著寫同學錄，雖然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可是上了不同的初中都住了校后就不會經(jīng)常見了。
　　暑假正式開始的前一天晚上，陳橙一個人到廣場玩，站在高臺上看到搶了自己錢的小混混們正向自己這個方向走來。陳橙不知道為什么趙翊還是和他們在一起。有些害怕，準備折返回家，被兩個男同學攔住了。
　　一個是拿著自己日記讀的人，另一個竟是曾經(jīng)說回家拿書費就沒有回來的人。
　　自己曾撞見讀日記那個同學和那些混混們一起吸煙。
　　陳橙好像明白了什么。
　　陳橙慌張得往后退，沒有注意腳下就是高臺，直直得摔了下去。頭部碰地，當場昏了過去。
　　……
　　醒來的時候躺在醫(yī)院，頭上纏著紗布。
　　病床前除了家人還站了四個人。那兩個同學和他們的家長。
　　他們說了些好像道歉之類的話，陳橙腦袋嗡嗡聽不太完整。好像提到了趙翊，說是他讓他們這么做的。
　　陳橙聽完腦袋更疼了，她不相信。
　　……
　　出院后，陳橙在姥姥家休養(yǎng)，忽然有一天有人敲門。姥姥打開門一個女人拿著一兜水果進來，身后跟著的人竟是趙翊。
　　那是陳橙第一次見到趙翊的媽媽，一個普通的看上去有些世俗的中年婦女。聽說他的爸爸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這個家組建了新的家庭。
　　“我們租了對面的屋子新搬來的，這不兩個孩子是同學，陳橙的受傷的事情我也是才知道。這孩子也有一部分責任，我今天帶他來道個歉，孩子沒有惡意的�！�
　　陳橙看到趙翊現(xiàn)在他的媽媽身邊，還是那副冷漠的樣子，像是這個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第一次有同學來家里找她，陳橙有些不知所措，立在一邊沒有說話。
　　趙翊真的走過來跟她說對不起，陳橙因為緊張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句沒關(guān)系，之后兩人一直無話。
　　……
　　暑假的時光轉(zhuǎn)瞬即逝，陳橙一直呆在家里養(yǎng)傷哪也沒去。
　　初中開學住校，兩周回家一次，也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家中寫作業(yè)看電視。
　　初一暑假，陳橙去姥姥家吃午飯，剛到樓梯口準備上樓，一層到緩臺只有五節(jié)樓梯，對面的人已經(jīng)下到了緩臺，陳橙想讓他先過便側(cè)身站住。但是那人站定，沒有下樓梯。兩人誰都沒有動。陳橙沒辦法只能先走上樓梯，剛過緩步臺，那人快速走下樓梯。
　　……
　　距離初一那次見到趙翊已經(jīng)十年時間，經(jīng)歷中考高考完成了大學，陳橙不再是曾經(jīng)那個懦弱的什么都爛在心里的胖女孩。陳橙想他應該也在變吧，只是這么久了，不知道他在過著怎樣的生活，過得好不好。
　　陳橙知道他學習不好，那么小就吸煙喝酒，但陳橙相信他的本性并不壞，起碼比起那兩個想要加入混混群，又害怕自己說漏嘴被他們的家長知道，攔著要揍自己的同學光明磊落了很多。
　　打開□□，小學同學的群里發(fā)來一條消息。是一張圖片。
　　一個眼睛還沒有完全睜開的嬰兒。
　　“xx的女兒，漂亮吧，我干女兒�！�
　　“我也要做干爹�！�
　　群里的男生都爭先恐后說要做干爹。
　　“我們同學里第二個有孩子的，哈哈�！�
　　“還有誰？”
　　“聽說趙翊也結(jié)婚了，現(xiàn)在有了個兒子�！�
　　“你啥時候也生一個我還要做干爹�！�
　　“去你的吧……”
　　一片其樂融融。
　　他有孩子了，應該很幸福吧。陳橙微笑著看著手機屏幕，然后調(diào)侃道，自己估計是要加入圣斗士的行列了，哈哈。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
　　無論你們給我的是美好的，尷尬的，困擾的，難過的，悲傷的記憶，都要感謝這些年的陪伴，這些情感和記憶像空氣一樣珍貴。祝福你們每個人都有幸福的生活。
　　陳橙拿起手機，打出一行字，
　　“恭喜各位干爹啦，什么時候聚一聚慶祝一下？”
　　發(fā)送。
　　陳橙微笑，期待與你們的再次相見。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