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霸王別姬》，將一個梨園名伶的一生悲歡揉進了中國半個世紀(jì)的滄桑歷史中，史詩般的氣勢與細(xì)膩的情感描寫交織在一起，既翔實的反映了新舊社會的社會變遷，有著縱深的歷史感，又將其中二男一女的情感糾葛描寫得曲折細(xì)膩，展示了人物心理角色的復(fù)雜變化及災(zāi)難時期的多面性和豐富性，讓人感受到沉重的辛酸。電影氣派恢宏，制作精致，滿目都震撼人心的華美和絢麗。在我眼中，《霸王別姬》是一部時間，地點，人物，劇情都到位的，沒有辦法再重現(xiàn)的經(jīng)典。而程蝶衣，他是一個在現(xiàn)實生活中做夢的人。在他個人世界里，理想與現(xiàn)實、舞臺與人生、男與女、真與幻、生與死的界限，統(tǒng)統(tǒng)被融合了。戲夢人生，蝶衣的人生就是一出最華麗最凄美的戲劇。

　　第一折：海島冰輪初轉(zhuǎn)騰

　　少年時代的小豆子身上發(fā)生了兩件大事，一是他內(nèi)心對自身性別認(rèn)知的轉(zhuǎn)換，除此之外的，便是他從一而終的信念的確認(rèn)。

　　我一直都覺得，從小豆子到程蝶衣，他的轉(zhuǎn)變不僅僅是屈服于種種的外來暴力，小豆子是一開始就是一個倔強的小豆子（就像他在冬夜里燒掉母親留給他御寒的披風(fēng)時的干脆眼神），一如程蝶衣到最后也是一個倔強的程蝶衣(他對自身感情的堅持和虞姬自刎時最后的回眸），種種表面的暴力壓迫，比如師傅的多番責(zé)打都沒有在小豆子身上起到真正的作用，影片中小豆子和小癩子出逃回來后接受懲罰時，小豆子一聲不吭，既不向師傅討?zhàn)垼膊宦爭煾绲膭窀�，倔強至此。事實上他第一次真正的轉(zhuǎn)變并不是被割去六指或是被師哥用煙斗在口中搗出血來，而是逃出喜福成以后見到了當(dāng)時名嘈一時的"角兒"�？磁_中的小豆子，引頸而望，目光迷離，完全被舞臺上的名角風(fēng)采所征服，被叱咤英武的霸王所征服，被滿身華服艷麗奪目的虞姬所征服，被京劇藝術(shù)所征服，在靈魂深處產(chǎn)生了深深的共鳴，真正被“京戲”這門藝術(shù)所吸引。是他"選擇"了京劇，而不是被逼著走向京劇。正是這種強烈的向往和獨立的自主意愿使小豆子自己重回科班，以至于縈繞一生，再也不能自拔�？梢哉f，是從這個時候起，小豆子為自己選擇了京劇這一條路，并用一生堅定地走下去。

　　“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

　　讓一個男人說自己是女嬌娥而不是男兒郎，這中間有多少的心理斗爭呢。電影中那坤到“喜福成”挑角，看上了小豆子，讓他來段《思凡》，小豆子唱道：“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边@說明他的內(nèi)心始終是把自己當(dāng)成男孩。即使是被鞭打的時候，他依舊堅持，我本是男兒郎…，我猜想這鏡頭的背后是一個倔強的男孩的最后堅持。當(dāng)他為了整個戲班可以接到一臺戲而改口時，終于，小豆子唱道：“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戲班師父大功告成了，“小豆子”也變成了“程碟衣”，這次改口，把他作為男孩最后的心理防線徹底地?fù)魸⒘�，也奠定了蝶衣之后一系列行為的心理因素�?br>
　　“我本是女嬌娥，又不是男兒郎”，這一句差點斷送了程蝶衣的戲路的話，從倔強的小豆子真正念對了的時候，卻也是陷進了今后跌宕人生的開始，從此分不清自己的性別，一輩子都沒有走出來。

　　第二折：新妝艷質(zhì)本傾城

　　不管唱戲還是做人，都要從一而終。

　　小時候，關(guān)師傅對蝶衣說過，《霸王別姬》這部戲里有唱戲和做人的道理，人得自個成全自個，不管唱戲還是做人，都要從一而終�！皬囊欢K” 這個概念開始在小豆子的心里萌芽，漸漸刻成一道不可磨滅的痕跡，始終貫穿在程蝶衣的人生里。

　　小豆子從一而終最早的誘因是低賤的身世和對師兄的情誼。低賤的身世平添了小豆子對自身命運動向的無助感，而師兄的處處關(guān)懷恰好給了他一個愛和保護的歸宿。直到后來師傅講述霸王別姬的故事時，說"人要自個成全自個"，說到了虞姬的"從一而終"，可以說對小豆子而言是人生重要的一課，它把小豆子同師哥間長久以來的情感完全定義化，概念化了。我看到影片中的小豆子一邊哭，一邊打自己的耳光，"從一而終"這個做人的道理從此在他心里扎下了根。"從"藝術(shù)，"從"京劇，"從"師哥，這幾個概念在"從一而終"四個字中得到了最好最直接也是最簡單的注釋。

　　在京劇里，程蝶衣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找到了個與自己心靈相契的角色：虞姬。他心里，自己就是虞姬，段小樓就是他的霸王。

　　少年裘馬，名旦風(fēng)流，程蝶衣一登場，便是有如天人下凡時的驚艷。小豆子年少時的理想終于實現(xiàn)了，風(fēng)華絕代的虞姬，滿堂喝彩的舞臺，燈一亮起來，拍子一打起來，踩著鼓點他成了時光中不死的美人。他屬于京劇，屬于霸王別姬這個古老傳奇。

　　戲劇中虞姬對于霸王的慕戀,同樣延伸到生活之外,他愛上了師哥段小樓，這雙描眉的手是他心心念念想抓住的,而這樣恩愛之情也是他奢望許久的。他為他畫眉，滿眼是濃濃的愛意，在照相時他為他整理衣服，像一個賢淑的小妻子。直到菊仙的出現(xiàn)，菊仙忐忑不安而又工于心計的"騙婚"，那在蝶衣眼中是灑狗血的老舊橋段，卻能讓她成為段小樓"堂堂正正"的妻，到達了蝶衣此生永遠(yuǎn)不可能到達的夢之彼岸。

　　菊仙她成為了另一個虞姬，在我眼中的她，就是另一個程蝶衣。

　　程碟衣是“戲癡”，癡到了“忘我”的境界，他的一生基本都活在戲里，活在《霸王別姬》這出戲里。也許他真應(yīng)該感謝那次老天安排的出逃使他沒有放棄京劇這門最適合他的藝術(shù)。他的一生能夠找到自己喜歡做而又適合自己做的事，真的是一種幸福。

　　程蝶衣又是“情癡”，癡到了“男女不分”的境界，一心只想著與段小樓“從一而終”。這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師兄弟關(guān)系的那種眷戀，這是一個女子對其心愛男子的獨占欲望。他是師哥，是愛人，更可以是親人。他可以，為他放棄男兒郎的身份，與戲與人生都只做一個女嬌娥。他可以面對他出入花間月下不言聲色只留下自己擁抱寂寞。他可以在他身陷囹圄之時不顧及自身的安危為他四處奔忙。他是愛他的。愛的濃烈愛到癡狂。這份愛，不是盲目，不是另類，是小豆子自小到大的習(xí)慣和依從。他不能沒有他。他心急如焚不顧危險單刀附會去救他的愛人。他會淡定的面對黑洞洞的槍口和一張張敵人表情森嚴(yán)的臉。從容不迫的他，氣質(zhì)悠然步履翩躚。蘭花指里舞不完的嬌柔美麗，眼神中望不穿的流連顧盼。不施脂粉的他依舊風(fēng)華絕代。還有一抹無人能懂的憂傷。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
　　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那樣的兵荒馬亂的時光里，這樣一個傾國傾城的男人，他的戲，他的太真，他的麗娘，他的虞姬，就是他的人生。

　　就我個人而言，更愿意相信他的霸王從本質(zhì)上來講，是他執(zhí)著了一輩子的京劇藝術(shù)，他沉浸了一輩子的"從一而終"的人生與文化理想，而這種理想具象化了，才成了霸王在生活中的形象——段小樓。

　　他演虞姬，演到爐火純青入木三分。何嘗不是為了他的霸王。他全部的愛和所有的夢，只有在這個燈光劍影的舞臺上才能圓。因為他的愛人就是他的霸王。他是一個有著赤子之心的孩子。愛的痛苦愛的熱烈。

　　“不瘋魔，不成活”，蝶衣將一顆心完全獻給了京戲，獻給了京戲里的角色，沒有一點屬于角色外的自己。。他一生只懂得唱戲，京劇就是他的生命。他從不管臺下是什么人，一登臺，整個人就融進了戲里。他仿佛看不見從天而降的漫天傳單，還在癡癡地唱他的《貴妃醉酒》，舞姿翩躚的跳著“臥魚”。他和師哥唱《霸王別姬》，望向霸王的每一眼都能勝過當(dāng)年虞姬那般的脈脈含情。“□□”遭批斗時，他踉踉蹌蹌地起身，嘶啞著喊出的還是杜麗娘“姹紫嫣紅”“斷壁頹垣”的唱詞，痛斥的還是京戲?qū)⑼龅拿\。

　　蝶衣是幸福的，一如所有找到信仰和歸宿的人一般幸福；蝶衣是美的，一如所有作為獨立生命存在的性靈那般散著永難磨滅的美的光芒。

　　蝶衣是倔強的，勇敢的，也是脆弱的：說他脆弱，是因為他愛上了自己的理想，不敢也不愿再回到這慘淡現(xiàn)世中來，直面自己真實的人生；說他倔強勇敢，是因為他偏偏又有這樣的勇氣固執(zhí)地要把這現(xiàn)實也照了戲來演下去。

　　別人不同意他演，他要演下去，別人不讓他演，他還是要演下去，演到戲里戲外都是虞姬，程蝶衣的這種人生理想，落入凡世之中，就是只想著能和師哥好好唱一輩子的戲。

　　“師哥，就讓我跟你好好唱一輩子戲，不行嗎？”

　　可師哥并不懂也不想懂他的一輩子，“這不小半輩子都唱過來了嗎？”

　　他吼道：“不行！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

　　他的眼神，他的語調(diào)，他的表情，悲愴而堅決。

　　段小樓回他“哎！蝶衣，你真是不瘋魔不成活�。　�

　　一語成譏，這是對蝶衣最好的形容。

　　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情伴落花。

　　段小樓說完，不過是哈哈一笑，照樣去喝他的花酒，尋找自己的快樂。對他而言，戲就是戲，怎么演都是假的。舞臺上的虞姬縱然千嬌百媚，傾倒眾生，也只是一個男人扮出來而已，這個男人是他的師弟，就這樣，沒有別的了。生活中，他照顧著關(guān)心著他的師弟。

　　他是一個普通的正常的男人，如此而已。

　　他會一直陪伴著他，但那不過是一種男性思想中小小膨脹了的保護欲望罷了。

　　蝶衣一身都在追求自己的夢，這夢可以具體的詮釋為與段小樓“從一而終”的夢，卻更是他追求京劇藝術(shù)達到人戲不分，雌雄同體的理想境界。在他無上的人格力量面前，性別早已成了一個可以忽略不計的屬性。人之為人，主要靠的不是男人或者女人二字，而僅僅是一個“人”字。關(guān)于生命，人生的理解和參悟是一個人一輩子到做的最要緊的事情，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最基本的使命，追求自己的夢想，更是一個人存在的意義所在。從這一點來看，程蝶衣對自己的人生有了深刻的理解，并為一直追求著自己的夢想，致死不渝。對于這樣的人，我們還有必要糾纏在性別這個小問題上嗎？

　　從京劇的美學(xué)來講，濃妝之下的臉是男是女并沒有什么意義，只要顧盼生輝，只要風(fēng)華絕代，只要傾國傾城，只要美，就夠了。就好像蝶衣跟小四說的那樣，"京劇得好看，得美"，除此以外何必追問過多。在藝術(shù)面前個體的存在早已無足輕重。同時，在電影中，京劇為所有的人們，而不僅僅是臺上的程蝶衣，提供了一個躲避真實生活的舞臺。人生苦難紛至沓來，世事太多紛擾糾纏，關(guān)起門來在這方小小的戲臺上沉醉，不管外面是滿清坐擁天下，還是日軍擄了江山，抑或是什么黨什么派說話間已經(jīng)兵臨城下，都抵不過此時此刻的朝生暮死紙醉金迷。藝術(shù)在這種特殊的時候，就是這樣一朵正盛開著的極具誘惑力的罌粟。誰要去深究她是怎樣血淚般地雕砌出來，誰愿意去深究她背后有誰在犧牲著什么，和能得到的相比，那又算得什么血淚什么犧牲呢，一切只談藝術(shù)，藝術(shù)是美，美便足夠。

　　“塵世間，男子陽污，女子陰穢，獨觀世音集二者精于一身，歡喜無量啊！”

　　這是袁四爺面對傾國傾城的蝶衣所發(fā)出的感慨，我想看霸王別姬的人聽到這句話時也會不由自主地想到程蝶衣吧。的確，他們兩都聚合了男性，女性的優(yōu)點，從而鍛造出一種讓人窒息的美。他們美麗，溫柔，卻又堅毅，執(zhí)著，為了自己心中的夢想奮斗著。

　　在蝶衣的身體里，有最美麗的女人為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愛戀在輕輕哀泣，也有最執(zhí)著的男人在屬于自己的舞臺上于舉手投足間從容微笑。

　　第三折落紅滿地歸寂中

　　“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

　　“虞姬她怎么演，最后都是一死。”

　　無心之言，卻一語命中。無論是誰，怎么演，演多好，都無濟于事，是虞姬，就難逃臺本上千年不變的命運，而程蝶衣深陷其中，難以自拔，最后也只能是一死。

　　這個倔強的小豆子，或者程蝶衣，把自己認(rèn)定的、師傅教導(dǎo)的那個信條，最當(dāng)真地、最徹底地靈魂化了。這種靈魂化的過程中，我看到l程蝶衣或者小豆子對自己人生的強烈的自主意識。而同時，這種內(nèi)在化也使程蝶衣的人生歷程完全走上了英雄氣短的永恒困境。

　　蝶衣是癡情到極致的人，所以在戲臺上演起虞姬來，可以人戲不分，雌雄同體；那樣的風(fēng)華絕代，傾國傾城。可是，他又是迷情到瘋魔的人，他唱出了虞姬的心聲，又因太懂她而情陷其間，以至于把自己錯當(dāng)成虞姬，把師兄錯當(dāng)成霸王，苦苦迷戀著從一而終的幻夢。

　　只是令人扼腕的是，段小樓他終究不是霸王！

　　他沒有楚霸王的意氣，明明是規(guī)矩的七步，而小樓只走五步。戲臺上的急迫，是不是也暗示著他在生活中不能從容而執(zhí)著？連他自己都說“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他從來都把演戲和生活看得涇渭分明，那只是他賴以生存的活計，這便是段小樓與程蝶衣最根本的不同！

　　所以，程段之戀只能是一面殘妝，段小樓和程蝶衣對話的時候，臉上是化了一半的妝，而程蝶衣已經(jīng)化好臉上的妝，一個完全徹底的虞姬和半個不真不假的霸王，注定了只能是以悲劇收場了。

　　他可以把整個自己都給他，刻上一生的期限。而他能給他的竟少的可憐，亦或者只有看不到的憂傷。

　　他會揚起冰冷的水袖，隨意的一翹蘭花，唱一出“漢兵已入境，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也正是這樣，他無謂生死不計名聲，在疏通好的法庭上突然轉(zhuǎn)身朝著他絕望的吶喊。他那倔強而又絕望的眼神，讓人為之他動容。

　　戲如人生，在鼓聲點點掌聲如雷的舞臺上，哪怕只能在戲中，也要永遠(yuǎn)做他的虞姬為他從一而終。

　　臺上臺下的他，始終執(zhí)迷不悟地沉醉戲中。

　　□□批斗會上，蝶衣成為眾矢之的。他不像是段小樓，可以屈從于時勢，因為他一生只活在京劇里，他對京戲的執(zhí)念至死不渝。在這連生命都岌岌可危的時刻，蝶衣心心念念的還是京戲的衰亡，憤怒的是那些不能分清大是大非，無法堅守信仰的人心！另人汗顏的是，最先倒下屈服背叛的，不是蝶衣不是菊仙，竟然是他們念念不忘用生命去捍衛(wèi)去相依相守的男人。時間是最殘忍的東西，程蝶衣沉浸在戲里免疫了時光的刻劃而段小樓在時間的侵蝕中早已磨滅了霸王的氣度。

　　段小樓遠(yuǎn)沒有蝶衣純粹，沒有蝶衣那份依夢想而生的寧折不彎的堅毅與固執(zhí)。段小樓在批斗會上的表現(xiàn)，將蝶衣心中那個楚霸王意氣風(fēng)發(fā)、永不低頭的影像撕了個粉碎。響當(dāng)當(dāng)?shù)钠叱吣袃�，立拔山兮氣蓋世的“霸王”，竟然淪落到用兩個生命中至愛他的人來維持自己性命的地步。蝶衣那段悲愴的吶喊，就是對擊碎他心靈的冷酷現(xiàn)實最絕望的控訴！

　　小樓用怎樣不堪如耳的語言擊碎了蝶衣和菊仙內(nèi)心所筑的夢。即使菊仙之前已經(jīng)有所察覺，他們?nèi)匀徊桓蚁嘈牛膊辉赶嘈�，這個早已浸透他們靈魂的男人,竟然會有如此徹底的背叛。

　　這個男人。用他的女人他的手足換取他的茍且。

　　在蝶衣與菊仙倉皇的對視間一定會奏出最悲切的詠嘆調(diào)。

　　菊仙，面對蝶衣痛苦呻吟渴望溫暖的時候，不由自主的給他如慈母般的擁抱。亦或許她早已明了，她和他的命運，有著近乎一致的軌跡。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至此。一個故事終了。菊仙在小樓不可質(zhì)否的背棄中，一丈白綾，一身艷紅，心滅身死，徒留一雙永遠(yuǎn)不會再穿的紅繡鞋。

　　而他，程，蝶，衣。

　　在他縱火焚燒那些曾經(jīng)給予了他少年夢想的艷麗戲服時，他已經(jīng)死了。

　　菊仙那樣剛烈決絕地離去，蝶衣心里應(yīng)該是贊許而渴望效仿的吧。但是虞姬只有在霸王的懷中離去才是最完美的終結(jié)。所以，蝶衣等了十一年，熬過了那段的暗無天日的歲月。只為了能再和師兄在舞臺上唱一曲《霸王別姬》，然后像虞姬一樣，泰然自若地拔劍，轉(zhuǎn)眼自刎，衣袂飄飄，化蝶而去么？

　　動蕩的時代和跌宕的命運使得菊仙和蝶衣都不能真正自主地把握自己的人生。與現(xiàn)實的菊仙不同，程蝶衣一生都渴望活在幻想世界里。然而，兩人都在死亡這件事上自己真正做了回主——演了一出虞姬的結(jié)局，告別霸王，從一而終。經(jīng)歷了那么多輝煌與動蕩，得到，失去，又得到。程蝶衣終于最后演了一場真正的《霸王別姬》，結(jié)束了他的欲望與失望的輪回，或者應(yīng)該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真真正正地成為了虞姬。

　　千百年后，同樣的劍光過處，虞姬仍似一道華美的虹彩，片片碎裂在霸王驚詫的眼前。一生的執(zhí)著，一輩子的相依相隨，霸王別姬的故事逃不出它既定的宿命。

　　蝶衣是在最后一次唱《霸王別姬》時自刎的，他之所以不選擇在“現(xiàn)實”中自盡，是因為他并非只是為師哥段小樓而死，而更多是為了自己心目中的“楚霸王”而獻身。他只活在自己所全身心信仰的文化里，為之而生，為之而死，絲毫不顧它是否在衰落甚至消亡。他把從一而終的誓言刻在了生命里，他把生命獻在了舞臺上。

　　他對京戲的執(zhí)著，對段小樓的癡情，都是美麗的、干凈的、純潔的，因為他擁有最美最純的“癡”。

　　終了，站在垂垂老矣英雄不再的霸王面前的，仍是那一個風(fēng)華絕代的虞姬。

　　他舉手投足的優(yōu)雅，纖纖玉指的靈秀，他婉轉(zhuǎn)溫柔的唱腔，細(xì)膩柔情的眼波，他修長纖弱的身段，精致嫵媚的臉龐，顛倒眾生，令人恍惚，以一個不作別的蘭花指，在霸王轉(zhuǎn)身的剎那拔劍而去。

　　他是，程蝶衣。

　　他是，虞姬。

　　一啼萬古愁。

　　一笑萬古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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