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銀鏈如巨龍般驟然自天際而降，伴隨著震懾的巨響狠狠地把無盡的黑暗劈開。

　　雨落，天地間彷佛只剩下雨聲，他倆之間靜靜凝視，天藍(lán)色衣裳的偉岸男子手握長劍，臉上的表情閃過了錯愕、痛苦、薄怒、懷念，一切復(fù)雜的情緒最後卻都形成了無盡的悲傷，他將劍柄握的更緊，冷冷的望著面前的人，銳利的劍鋒直指那人雙眉之間。

　　莫宇仍舊是那無動於衷的淺笑表情，讓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思，他的黑色面罩掉落在他的腳邊，滂沱的大雨如霜刀劍雨般刺戳著他的傷口，臉上一道長而深的新傷汩汩地流出鮮紅的液體，他卻只是笑、笑意未減。

　　風(fēng)猛烈的吹起，吹過了他倆的衣袍，濕漉漉的水珠達(dá)達(dá)地拍打在空氣、在臉上、在風(fēng)中，也打亂了發(fā)，只有遠(yuǎn)方轆轆的車馬聲往這兒駛近，但他們只是靜靜地、靜靜地望著彼此，動也不動。

　　一聲冷哼，他手中原來緊握的青鋒劍頹然而落，那力道之大，讓劍鋒直沒入塵土幾寸仍不住搖晃，劍身在下雨的黑色夜里透露出鋒利陰狠的冰冷寒光，薄光映照在他帶肅殺之氣的眼眸與他蒼白卻帶笑的俊秀臉上，形成強(qiáng)烈的對比。

　　「你走吧�！棺咳焕淅涞氐�，語氣有絲黯然。

　　「這麼快就改變主意，不想殺我了？真是難得－－卓大人，這真是不像一向剛正的你，怎麼瞬間轉(zhuǎn)了性子，不再喊打喊殺，真令小人感到惶恐。」

　　莫宇語氣中含著諷刺與笑意。他的身上傷痕累累，單手捂著胸口－－那兒正不斷地涌出鮮血，染濕了他的黑衣，也染白了他的臉色，逐漸在地上形成了一道血泉，但臉色白皙到讓人驚恐的他仍舊動也不動，雙手交疊，眼中帶著笑意，正有趣地望著童年的摯友。

　　卓然又豈會聽不出他的諷刺，他聞言劍眉微攏，又望見他的傷口正不斷擴(kuò)大，他的怒意也如這不斷加大的雨勢般突然爆發(fā)了出來，他心一橫，雙拳緊握，他瞪著他，大聲怒道：「無須多言，快點(diǎn)離開�！顾D了頓，「追兵再過片刻就要趕到，到時就算是我也保不了你。」

　　「追兵？喔－－你所部署的，你那忠心的追隨著也會來吧，他見你我站在一塊談天說地，必然會對你信心盡失，到時你有何臉面安居官位，將此消息泄漏給我知曉，是怕身敗名裂呢？還是是真心想讓我走？無論是哪個，我都覺得可惜，因為你的一片好心總是要給我辜負(fù)了－－」莫宇揚(yáng)唇悠哉地道。

　　他放開胸前的傷口，對痛楚彷若未覺，他只是笑，只是微笑，但微微顫抖的雙手卻泄漏了他真正的感受。

　　「你－－是存心要讓我為難－－」卓然惱怒地向前跨了一步，開口激動地道：「－－你分明知道我無法看你死去－－你是我最－－」他突地住了口，不再言語，僅冰冷地望著他，那目光像是想看見捉摸不定的莫宇心中那無法輕易瞧見的真實(shí)。

　　莫宇大笑，他笑的輕狂而爽朗，就算胸膛不住喘氣、血花不斷飛旋，他依然笑的開懷，卓然只能惱火地，一雙手握了又握，直想沖上去為莫宇點(diǎn)住周身大穴讓鮮血停住，但莫宇的笑聲震懾住了他，讓他覺得莫名的驚懼。

　　半晌，他終於停住了笑，聲音突地充滿名為懷念的情緒，「你心里也清楚知道，自你我在那個下雨的街道中失散之時，就步向不同的道路……」他語氣驟轉(zhuǎn)無奈，「而那道路，官與賊，光亮與黑暗，卻永遠(yuǎn)是對立的，記得我們再度見面之時我所說的話嗎？……」

　　卓然一聲冷哼，語調(diào)卻有著許多滄桑。

　　莫宇續(xù)道：「你與我，總有一日，會為彼此埋下毀滅的種子……就像現(xiàn)在……」他翻唇冷笑。

　　「再度遇見你後，我常常在想，為什麼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們從小生活在一起，情同兄弟，卻在那場意外中，我們有了不同的生活，你成了王府的養(yǎng)子，自此平步青云，享受富裕的生活，成了官，成了追捕我的人；而我仍然活在那貧破的大宅子中，有一餐沒一餐，只能偷竊維生，為了養(yǎng)活其他人，我成了聞名京城的大盜，但你有錯嗎？我有任何錯嗎？」他閉眸嘆道，悵然而嘆。

　　「我們只是在活下去，活著睜開眼睛再繼續(xù)下一天，但就算茍延殘喘也好、就算是要?dú)⑷艘擦T，只要是為了生存，我又能抗拒什麼，我想要活著，一直活著，不管是在陽光或黑暗中，我只想要活下去，那為什麼我要被你……被我最好的朋友追殺？只因為你是官，我是賊，但賊與官的定義又有什麼差別？上頭的帝王荒淫，連民間都再明白不過，那種只會剝削人民的骨血的官吏，你還是成為他們的一份子，那些只會使老百姓永遠(yuǎn)活在恐懼中的律法，你卻奉為圭臬，卓然呀卓然，這不是很可笑嗎？我代替了愚蠢的朝廷執(zhí)行了制裁的手段，卻要死去，我怎能甘心呢？」

　　卓然動也不動，臉上一片慘白，他無法多辯駁些什麼，更可笑的是，自己就算身居官位，也無法對朝廷內(nèi)部有多少作為，以前的理想抱負(fù)早成了往事，誰能深處腐敗之間而保持清白呢？誰能在眾人皆醉時自己獨(dú)保持清醒呢？為了不被他人所害，他只能浸淫在那個大染缸中，和光同塵。

　　他漸漸變得不敢跟任何人談?wù)撍嬲南敕�，也沒有多少深交的朋友，他曾經(jīng)在一次秘密聚會中發(fā)現(xiàn)最丑惡的真相。

　　那聚會是為了連署共同彈劾一名官吏，那官吏清廉之名天下皆知，朝中有一位大官非常欣賞他的耿介，於是擢升他來實(shí)行改革的政策，也因此得罪了許多人。曾經(jīng)拔升過卓然的一名年長官員也在其中，以之前的情份為名，勸服他成為連署彈劾的一員，老官員捻著長須和藹地笑道，年輕人，你很有前途。

　　最讓他震驚的是，在那場聚會中他乍見了那名清廉官吏平日相惜相交的好友，幾個月之後，擢升那名官吏的大官被迫辭官，從此隱居鄉(xiāng)野，而有青天之名有改革決心的官吏被羅織數(shù)罪，流放千里，再也沒有回到朝中，而那清廉官吏的好友連升兩級，在得知消息的那天笑的志得意滿。

　　什麼是正義？什麼是污穢？什麼是虛假？什麼是現(xiàn)實(shí)？誰能夠真正潔白的站在陽光下自忖問心無愧？

　　夜雨仍舊下著，下的這麼放肆、這麼無所顧忌，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他倆的身邊，有著沉重與絕望。

　　莫宇喉頭一甜，他吐出一口鮮血，他覺得視線越來越蒙矓，但他并不驚慌，他心中早有定見，他已無法維持站姿，高大的身子搖搖欲墜，他望見卓然驚恐的俊臉在他眼前不斷放大、不斷放大，他倒下，而後卓然有力的手接住了他。

　　莫宇喘息著，無力地道：

　　「你……殺了我吧！」

　　卓然無意間碰觸到他粗糙的手，一片寒意涌上他的心頭，那是令人不住打顫的冰冷溫度。

　　「你分明知道我下不了手……」

　　「算我求你，我五臟六腑因為那宮中侍衛(wèi)的一掌早被打傷，再無復(fù)原的可能，我自己知道最清楚自己的狀況，不然我怎麼會不逃……我是不會放棄的任何活下去的機(jī)會的……」他嘴角鮮血不斷滲出。

　　「怎麼會……」卓然望著他，身子不住顫抖，眼眶隱隱含著淚花。

　　「就這麼閉上眼也有點(diǎn)好處，至少不用再跟你爭鋒相對，跟你對立的這些日子，我累了，真的累了……你……成全了我吧�！棺钺崴届o地道，「……死在你手中，是我最後的愿望�！�

　　他最後到底有無下手殺死最好的朋友，那事實(shí)永遠(yuǎn)隱沒到了黑暗之中，總之當(dāng)大批援兵趕到，那惡名昭彰的大盜，是被緊緊抱在他們所欽慕，名震八方的卓大人懷中。

　　雨終於停了，大口呼著清新地空氣，卓然步入室內(nèi)，百十個水滴自他發(fā)梢落到他的臉上、身上，他甩開濕透的衣服，露出精壯的上半身，換上下屬為他找來的衣服，他沉默不語，接過毛巾隨意抹了一下臉，一名新來的小士兵不自覺地失聲叫了出來。

　　「卓大人，你怎麼……怎麼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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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拐進(jìn)骯髒的巷子中，走入他以為永遠(yuǎn)不會再回到的巷弄里，他到了一處荒廢的大宅，他揚(yáng)起笑，宅中的孩子們也純真地對他笑著，跑近他，在他身邊環(huán)繞著、笑著、游戲著。

　　這兒的聚會沒有陰謀、這兒的笑顏沒有狡詐、這兒的游戲沒有權(quán)術(shù)，卓然覺得只有在這兒，他才是自己，也才能找到自己。

　　這兒曾是他跟莫宇待過的地方。

　　孩子們曾經(jīng)天真地詢問他另一位哥哥為何沒有再來，他只是微笑地說他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可能短期內(nèi)都不會回來。

　　孩子們接受了他的謊言，他知道他們終究會邁向自己的道路，迫於現(xiàn)實(shí)中的無奈最後放棄自己的理念，就如同他與他曾經(jīng)的誓言，他們是那麼地堅定、那麼地年輕，那麼地相信諾言會永遠(yuǎn)實(shí)現(xiàn)而不變。

　　童稚的聲音在他名為回憶的過去、在他心底深處響起，「我們是永遠(yuǎn)的好友、要永遠(yuǎn)當(dāng)好兄弟，誰也不會背棄誰，一定要記得、一定要記得喔！」

　　諾言還在，兩人中一人卻永遠(yuǎn)離去，但那曾經(jīng)，卻從來沒有被誰遺忘。

　　卓然抱起孩子旋轉(zhuǎn)，被他抱在手中的孩子，見到自己這麼接近蔚藍(lán)的天，打從心底開心起來，發(fā)出銀鈴似的笑聲，卓然不經(jīng)意望向宅院一旁斑駁的墻，那兒有著童年片段的模糊記憶。

　　小時候他與莫宇總愛攀爬這墻，小小的身軀抬頭墊起腳尖也望不見外邊，覺得這堵墻真的好高好高，分劃出了里邊與外面，局限住了他們的視野與腳步，好像只要出得了這門，過了這墻，然後就能見到很多很多事，遇見很多很多人，然後找到自己想要的，但有朝一日終於離開，卻發(fā)現(xiàn)一切都與在宅院時對外面的憧憬與幻想有極大差距。

　　至今低矮的墻上開滿了纏繞的紫色牽�；�，花朵迎著風(fēng)搖蕩不止。

　　灰仆仆的黃沙漫天飄散，自大地自曠野尋求自我的皈依；荒野中野獸哀鳴，為自己的同伴被獵殺終日悲泣。生命里曲折的多平順的少，有相聚亦有別離，指間流淌的空氣帶走了印象與時光，只剩馀花朵們靜靜地，待著，等待花開花謝、凋零人間，平凡而無人理睬，只要沒有心，就能夠不知對錯傷痛，那它們還需渴求什麼，擺蕩而折疊的花瓣多麼俗麗又平凡，但總是無憂無慮，偶爾的輕盈好像在默默地詢問著追逐名利富貴理想塵夢的世間眾生，『什麼才是你們真正的快樂？』

　　卓然環(huán)視這宅，而後閉起墨色的眸子，良久，才輕輕地說：

　　「我回來了�！�

　　語罷，他低頭痛哭失聲，在一群不知所措的孩子面前，他再不是卓大人再不是個官，他回到了從前、走回了過去，成為那個不久前還與莫宇手牽手趴在草地逗弄著蛐蛐兒的青澀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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