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囚了他七年。

　　堂堂護國將軍，被我一介文官囚了七年。

　　還有三天就是除夕了...

　　相府的地牢。

　　我挑眉，挑釁的看著他，說，你想要自由么？

　　他不吭聲，抬眼，透過額前亂發(fā)看了我一眼，沒了下文。

　　七年了，我都在等他的答案。

　　只不過，我所要的答案，并非僅僅是想要自由那么簡單。

　　那時我們都還年少，他舉著紅彤彤的糖葫蘆，在分外寒冷的雪天里翻過我家的圍墻，小小的身子搖晃著要把糖葫蘆遞給我，自己卻一不小心跌在了地上，我跑上前去扶起他：“怎么這么不小心！”稚嫩的聲音里是現(xiàn)在看來近乎嬌嗔的關(guān)切。

　　他皺著眉，噘著嘴，搖搖頭：“沒事沒事~”看著我剛剛為了扶他而丟在一邊雪地上的糖葫蘆，撿起來心疼的拿衣服擦擦干凈，說：“哎呀怎么這么久掉地上了！我可是好不容易拿著它翻過來的呢！”

　　事實上，他家就住在我家隔壁，只不過他家里看得更嚴(yán)罷了。

　　所以，他很少有光明正大來找我的時候。

　　曾經(jīng)我們竹馬繞床，曾經(jīng)我們可以為了一根糖葫蘆鬧上一整個下午...

　　但...那只是曾經(jīng)。

　　如今我權(quán)傾朝野，只手遮天。

　　我囚他的事兒，瞞過了朝堂上下，天子在龍椅上正襟危坐，聽信著我的滿口胡言。

　　也是，只要我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

　　我跟天子說，皇上，護國將軍常年鉆研兵計，微臣不才，但也略知一二，將軍住在微臣府里也方便些。

　　天子佯作思索，深沉的皺眉，點頭應(yīng)下。

　　——那是八年前的事。

　　除了那時我還沒有把他關(guān)進地牢的時候，皇上來探過一次虛實之外，其他都不曾過問。

　　我也很想笑，不知如今皇上可還記得，有那么一個常年與我“商討兵計”的護國將軍。

　　他就這樣漸漸淡出了百官的視野。

　　——除了我。

　　我冷笑一聲，又看向他：“也不管你答應(yīng)與否，我放你自由�！�

　　他極快的仰頭看著我，眼里是不可置信的驚惶：“呃...”

　　嗓音干澀喑啞，難聽至極。

　　“三天后，穿上嫁衣，與我完婚�！�

　　他更加惶恐，過了許久終而冷靜下來，沉沉點頭。

　　我給他解了手銬腳鐐，親自抱他出了地牢。

　　我命人侍候好他。

　　自從我把他關(guān)進地牢，他就不再言語。

　　我曾用世間最難聽的語言去譏諷他，希望著他能開口——哪怕是他在勃然大怒中的咒罵。

　　然而并沒有成功過。

　　他仍然蒼白著臉色，歪著頭，蜷縮在角落一言不發(fā)。

　　我閉了閉眼，轉(zhuǎn)而走進早已準(zhǔn)備好的廂房。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不算十分明亮的光線照進久未打開的廂房。

　　——梨花木桌椅上鋪著厚厚的大紅綢緞，上面勾勒著繁復(fù)的燙金花紋。

　　我...等這時候等了好久了。

　　這是我為你準(zhǔn)備的嫁衣啊......

　　府外的街巷漸漸熱鬧。

　　府里這些天也在忙碌——也是，相爺成親，哪能不精心準(zhǔn)備呢。

　　然而總有意外。

　　成親的日子，我定在了除夕，為的是雙喜臨門，圖個吉利。

　　可就在除夕那天清晨，他看著廂房里備著的嫁衣，卻是紅了眼角。

　　他甩開我的手，徑自走了。

　　我剛要追，他說：“你說過，你放我自由。”

　　我愕然。愣在那里，直到晨露初晗，天方破曉。

　　——于是，相爺?shù)挠H事就這么唐突的取消了。

　　朝堂上人并不知道我所娶的是誰，皇上也不。

　　嘲笑聲遍布了朝廷內(nèi)外。

　　我只瞥一眼那些人，拂袖而去。

　　第二天的早朝上，我對皇上說，護國將軍這么些年都在招兵買馬，想要叛變篡位。

　　那個昏君又一如既往的聽信了我的讒言。

　　不巧這時六百里急報說突厥來犯，我說，皇上，不如命護國將軍為帥，這仗打完后，我便把他捉了押回京來。

　　昏君略一沉吟道，好，朕任命你為監(jiān)軍，出征期間一切事物有你打理。

　　自然有人反對，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我...我是相爺啊......

　　我騎在馬上，身旁是他。

　　他咬著下唇，仍然一言不發(fā)。

　　我習(xí)慣性的揚了揚唇角，卻笑不起來。

　　他......

　　我是自私的，我知道此行他無論勝敗，必然有去無回。

　　我害得他。

　　但這世上，也只有我能害得了他了。

　　微聲嘆氣，或者說是嘆息。

　　最后一戰(zhàn)時，敵軍突襲，我?guī)П纯埂?br>
　　看著突厥尖利的箭射來的時候，我發(fā)覺我根本不敢去躲。

　　身側(cè)有人翻上我的馬，擋了一箭，或者說，一簇箭。

　　他......

　　“你...”話才出口，他已癱在我身上，背后醒目的扎成了刺猬。

　　天命無回。

　　我把他丟給隨手扯過的一個士卒，跟他說，把護國將軍帶回主帳，傷口清理了我自當(dāng)重重有賞。

　　小卒子惶恐的接過他的軀體，奔回主帳。

　　我回望了一眼那二人回主帳的背影，閉上眼深深吸氣。

　　鼻腔在大漠獵獵風(fēng)中酸澀。

　　我舉起手中他的長刀，對天大吼——給我擺陣！沖——！

　　看一眼身后已是紅了眼的兵卒，我又嘶吼，往日溫和靈動的聲音此刻卻像大漠風(fēng)中揚起的沙塵般粗糙沙啞。

　　這場戰(zhàn)斗從午夜持續(xù)到黃昏，我軍大獲全勝。

　　我堂堂丞相，竟然親自領(lǐng)兵上陣，殺敵衛(wèi)國。

　　我跌下馬，身形搖晃的喘氣，抹一把臉上的血，對身后的副將們說，明日天明前，帶著大軍立即回京，我隨后就到。

　　副將們正緊緊相擁，嘶吼流淚，那種激動的心情我能體會，但我更想見到他...不管是抵死纏綿，還是手刃了他，都好。

　　——只想見他。

　　我身上沾滿血的鎧甲是他的。

　　我看著暮色籠降，命人打來水洗遍了身上的血污——或許是因為他的鎧甲護身，我除了臉上自眼角到唇邊的一道長長的傷痕之外竟并沒有受傷。

　　我走進主帳。

　　白色的紗簾遮在床榻前，掀開帳子的時候被灌進帳內(nèi)的瑟風(fēng)吹動，竟像極了靈堂。

　　他穿著白色的綢制里衣蜷縮在我的榻上。

　　“我們——贏了...”良久，我開口。

　　一室默然。

　　他呼吸聲極淺，但我知道他還活著。

　　帳外一輪明月皎皎掛在大漠夜空。

　　星星多的數(shù)不過來......

　　——就像那年一樣。

　　他問，天上的星星好多呀，有多少呢。

　　我說，多到要花很久很久才能數(shù)完。

　　他笑著緊了緊我們握在一起的手，說，好，你比我數(shù)的快比我準(zhǔn)，到你數(shù)完星星的那天，我們就跑到別人找不到的地方去，再也沒人打擾我們！

　　那時我亦勾著唇角，微笑道，好。

　　他看著我，眉眼帶笑。

　　定格在那一眼，我想起傳說中的一眼萬年。

　　這么和睦的相處，仿佛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我仰頭看著夜空，不知是淚濕了我的面頰還是夜露太深太濃浸了水色。

　　我起身回帳。

　　帳內(nèi)因為只睡著他一人而未點燈，我和衣睡下，躺在他身邊。

　　胸口隱隱發(fā)疼，仿佛有一只手在我還活著的時候把心臟活活撕裂成數(shù)瓣。

　　等我已昏沉入睡，半夢半醒間覺得身旁的人起身。

　　他攀上我的身子，手指點在我胸前心口的位置，半晌，幽幽道：“我知道你這里疼�！�

　　我又愕然。

　　隨著他的觸碰，胸口的疼痛驟然加重，幾乎到不能呼吸。

　　我莫名想起盤古開天辟地時，混沌一團的天地也定是這般痛苦。

　　我瞬間清醒。

　　我說：“不，你錯了�！�

　　聲音清冷，像帳外流淌的月光。

　　他被月輝映的明亮的眼眸中有些許轉(zhuǎn)瞬而逝的錯愕。

　　未等他開口，我說：“不疼，一點也不�！�

　　他就這么靜靜的看著我，像幼時的那一晚。

　　而我，對著他，扭曲著事實，面無表情的口是心非著。

　　他忽然勾了唇角，輕輕嘆息一聲，探過身捧著我的面頰輕輕將吻印上。

　　我并沒有理會。

　　他又徑自躺下了。

　　還如同之前一般安靜的躺在我身邊。

　　我再次醒來時天已大明，陽光正好。

　　我掀開主帳的簾幕，卻發(fā)現(xiàn)幾個副將早已極為聽話的領(lǐng)了兵撤走，蕭條的大漠上只留著我這一座單薄的主帳。

　　清晨的大漠格外寒冷。

　　露結(jié)為霜。

　　我轉(zhuǎn)身回主帳。

　　他還眉眼如舊。

　　只是...只是徹底斷了氣。

　　我望著他，仿佛憶起的昨夜種種真的只是夢境。

　　我又翻身上榻，抱著他在大漠早已涼透的尸體沉默。

　　流不出一滴眼淚。

　　除了胸口依然荒誕般疼痛。

　　除了腦中一團混亂。

　　我別無他念。

　　日上三竿后，我終于放下他的尸體。

　　咬著唇，顫抖著手解開他的衣襟。

　　——我欠你的太多，就此了結(jié)罷。

　　——如你我所愿。

　　——帶著我的去吧，親愛的。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于停下。

　　他遍體鱗傷。

　　我深深吸氣，穩(wěn)住了情緒。

　　然后收拾妥當(dāng)，留他的尸體在主帳中，我騎著馬，點燃主帳。

　　大漠的風(fēng)，很大。

　　揚灑了火焰燃后的灰燼。

　　護國將軍，葬身大漠。

　　我只身一人追趕上回朝的大軍。

　　回京的大軍之首，變成了掛帥的黑色沉重靈柩。

　　我對皇上說，事已辦妥。

　　皇上在慶功宴上喝得大醉。

　　我弒君篡位。

　　七年之癢，經(jīng)年成傷。

　　朕心痛了一輩子，卻不后悔。

　　【The End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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