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沒有什么不是一生一世的，要做英雄，要做學者，要做詩人，要做情人，所要付出的代價不多不少，只是一生一世，只是生死以之。
　　------張曉風
　　初讀《一一風荷舉》是在高中，張曉風的名字我并不熟悉。我只記得以前課本上的《行道樹》一文，然而張曉風只是寫在文題下面的一個名字而已。當我有了她的散文集《一一風荷舉》，我認識她了。雖然我從未見過她，可我認識她的文字了，也許我是有些盲目自大了，可我覺得認識了她的文字是對一個作了半生文章的人最大的尊重。

　　【人間】
　　從前中學時代寫文章的時候每每會寫到“做一個普通踏實的平凡人，體味塵世的庸俗和深情”。忘了是從何處看來得或是我自己寫出來的，但我至今依然是如此愿望著也如此相信著。遇見曉風的散文之后便更覺共鳴和圓滿了。她寫到陌生人，寫到朋友，寫到愛人，寫到兒女，沒有驚天動地的深情，沒有一波三折的故事，只有減到至簡的真實。甚至她專門寫了《從俗》一文，自豪地宣告一個女人為了愛情回到人間，和一切庸俗的人同其庸俗的從俗宣言。和愛人構(gòu)建家庭，洗衣做飯，孕育兒女，夜夜為兒女念故事，蓋他們踢掉的被子都是最大的幸福。而我們大多數(shù)的家庭不正是如此嗎？我們正處在這樣的幸福里，或是被呵護的嬌兒癡女，或是從俗的那對愛人。
　　所以讀她的時候會很自然地想到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想她為什么心思溫柔到生活處處細小到被人忽略的溫情和感動都被她視作神佛般慈悲，甚至為什么細微傷情都被她反復回憶經(jīng)歷，及至在傷口處開出花朵來。因為我們總是想要不受傷害，而事實上我們總有必須要承受的傷痛。拿我自己來說，小的時候寄住在外婆家，父母遠在外地工作，似乎外婆她們也總是偏心我表哥或是表妹，一個人住常常會因為怕黑而躲在被子里哭，上學的時候會因為與同學間關(guān)系處理不當而難過，而高中時候經(jīng)歷了戀愛的傷痛，之后便更加小心翼翼地待人處事，總是溫和安靜，努力不讓任何一個人討厭我。正如采訪曉風的年輕學生問她：“關(guān)懷就很容易受傷對不對，那怎么辦呢？”這似乎也是我想問的。然而她回答說：“受傷這種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個完完整整不受傷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自己保衛(wèi)得好好的不可嗎？”讓我心頭一驚，因為有關(guān)懷和愛才會受傷，難道為了不受傷就放棄去愛嗎？人生在世哪能一點傷害都不受呢。我們是活生生的人，受傷會痛，愛會歡愉，因為痛苦才顯得真實，而受傷讓我們更好地成長，更真實地去愛去勇敢，不是為了讓你畏懼，讓人漠然。
　　曉風說“一一風荷舉，世間萬物，或如荷花，或如橘柚之花，皆各有其芳香郁烈，而我是那多事的風，把眾香氣來作四下播揚，”然而我或許還不是風，但我可作那亭亭的荷，溫柔的陽光會來，而狂暴的風雨也會來，甚至我有新生的那一刻，也有走向凋敗的那一刻，但我亦亭亭，無憂亦無懼。

　　【半生鄉(xiāng)愁】
　　最被曉風感染至沉痛的是她劇烈又深沉的鄉(xiāng)愁。她寫俗世人情可以輕快可以歡愉，但只要一碰及故國鄉(xiāng)愁，她便沉郁悲痛得像一塊碎掉的愁鄉(xiāng)石，一篇失落得只剩只字的秋聲賦。
　　中國海沁涼的浪打在腳上裂人心魄，它來自那片夢里想了無數(shù)次的大陸，甚至就是上海的某個灘頭。每一個在異國的中國人，在異國名叫中國海的海灘上都會沉默的吧，因為連痛哭都不能。她只能想起腦中模糊的記憶，九歲以前在故國的記憶。想起三歲時五姨教的歌“小白菜呀，地里黃呀，三歲兩歲，沒有娘呀”為小白菜而哭；想起逃難時坐過的挑筐；想起七歲時柳州小學三年級的課堂，那座城多山多水，橋的兩側(cè)總有好吃的柚子賣�；腥恍盐蜻@竟然是你許多年在臺灣年年深秋都要買柚子來吃的初衷么？你教給稚幼的孩子第一首詩：
　　床前明月光
　　疑似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xiāng)
　　你想起爺爺說“人只有一個家，一個老家，其他地方都是寓”。而你心里竟是無比清楚的，一水之隔，一夢之隔，在哪里呢？
　　然而對于我們自己呢？我們生而有幸成為中國人，甚至更有幸在中國大陸的土地上長大。我們不曾體驗過分離的痛苦，因而我們更不了解失而復得的珍貴。我們長大了，可是我們似乎并不清楚做一個中國人究竟意味著什么。我們沒有早一點到來，去阻止侵略的號角，爆炸的火光，去奔走捍衛(wèi)我們的同胞，去呼告團結(jié)勇敢的抵抗。我們甚至也沒有早到能去阻止分裂，協(xié)商和平。可是這一切已經(jīng)有人替我們做出努力了，我們享受和平安定，我們只需要追求個人幸福就可以了，真是這樣么？我們受過的恩賜都是理所應當?shù)膯�？從出生將我們接到世界的醫(yī)者，同時也一直為我們驅(qū)趕疾病痛苦的他們；教我們讀書明禮，算術(shù)思辨的師者；贈我們友誼，與我們感同身受的朋友；甚至給我們干凈整潔生活環(huán)境的清潔工人；以及創(chuàng)造了這一切優(yōu)越條件的革命者改革者們，誰又只是為了自己而活著呢！想起高考填志愿的時候，茫然無措不知該朝著什么方向踏上第一步。當時二叔跟我說：“不管選擇什么專業(yè)，重要的是，將來都要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
　　如今大學生活即將過去，我同樣記著曉風在她就職的醫(yī)學院開學時給新生的話：
　　“選擇做一個中國人吧，你們曾由于命運生為中國人。但現(xiàn)在，讓我們以年輕的，自由的肩膀，選擇擔起這份中國人的軛。但愿你們所醫(yī)治的不僅是一個病人的沉疴，而是整個中國的羸弱。但愿你們縫補的不僅是一個病人的傷痕而死整個中國的癰疽�！�
　　選擇做一個中國人，做一個真實的人。不論身處何地，心中依然承著中國的鄉(xiāng)愁，肩上永遠擔著中國的命運。

　　這世上的確沒有什么不是一生一世，而我只選擇做一個人，簡單真實。開心處愉悅舒懷甚至放聲大笑，傷心處感傷抑郁或者慟哭不止。只是做一個真實的人，亭亭而立，不懼風雨，享受初生的嬌嫩，成長的疼痛，老去的成熟莊嚴。若要加個限定，我只愿扎根在中國的土地上，為這片土地的發(fā)展而歡愉，為它的創(chuàng)傷而悲痛，一生一世，生死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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