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忽聞噩耗，吾外祖母家門前枇杷樹慘遭毒害死于非命，吾初驚，后大怒。

　　吾每與室友論起其身世來歷，無不唏噓。溯之源頭，乃十四年前吾初學(xué)二年級時隨心一念矣。那日食枇杷果時，吾見其核已有點點露芽之跡，遂動惻隱之心，盡數(shù)拾掇于懷，并哀求母數(shù)日，得允諾種于外祖母家門前菜園。自其植于土后，吾心甚緊，每每思量并探望之。隔約半季久，終盼得破土佳音，吾心甚慰。實則于初，吾樹分三株，后因種種，斷一株之命，折一株之長勢，徒留一株欣欣榮也。吾料之乃冥冥中前世因果注定也，并無過多悲喜。既于此世，吾有此樹，已是一樁幸事，何苦貪求事事順心諸如我愿。

　　年年歲歲飛馳之迅絕非我等頑兒可料及，待吾升入中學(xué)，吾枇杷樹已高于吾矣。然此后學(xué)業(yè)漸緊，不能常常奔走至菜園之畔，故托母親代為傳遞吾樹之訊也。每聞吾樹又高一尺又抽一枝等等諸如此類，吾之歡愉勝于考場奪魁。約莫于吾中考之年，外祖母忽傳喜訊，吾樹于茁壯拔苗八年后終得果實。吾既驚又喜，亦頓悟外祖母待其心深重，自此，吾愧于稱此樹吾樹，以吾僅貢獻(xiàn)綿薄之力于其生長。蓋吾植其之日，僅一刻惻隱，念其可栽培，萬萬未料想數(shù)年之后其竟能結(jié)成果實。

　　然吾甚疑其果實味實否甘甜。外祖母竟知我心，次年即謀得一豐饒枝嫁接于其上。之后余年，吾樹長勢喜人，果實愈多愈甘甜，大有《項脊軒志》中所述“庭有枇杷樹，今已亭亭如蓋矣”之勢。憶及往日吾甚為粗心，雖知此言甚不吉利，仍不自覺以“亭亭如蓋”諸言贊吾樹之種種光景，乃至今日拖累吾樹命數(shù)，悔不如初。悲哉乎？然此為后話也。

　　其后，吾有幸被滬一名校錄為學(xué)子，遂離故土南下求學(xué)，吾心知日后見吾樹益發(fā)難。吾雖不舍，然以為草木皆無情，并未敘太多別離之情，僅合影留念。后故土再無春秋，僅有冬夏，吾再難有機會食吾樹之果。每聞母稱吾樹果實累累聞名鄰里乃至夜間竟有賊慕名偷果云云，吾心甚是不甘。是年春，吾母再次提及果實之甘美勝于往年，吾因忙于學(xué)業(yè)未能擇時返鄉(xiāng)一嘗，如今再無機會，吾心痛難捱，悔不堪言。

　　母囑吾歸鄉(xiāng)之后忌與外祖母談及此樹，蓋吾外祖母為此樹之死已大動肝火數(shù)日而不得，吾不可為其添亂。吾問及吾樹死因，吾母與我盡數(shù)言之。緣因外祖母居處得政府規(guī)劃利也，予以整修，然門前菜園植被皆需拔除，吾外祖母雖不忍心菜園，然也未嘗不可舍棄，只是外祖母與吾樹感情已深，悉心照料十余載，不可舍棄，遂與工頭商洽，先勿動吾樹，待過幾日吾外祖母與人另擇一處安置吾樹。工頭倒也是性情中人，通情達(dá)理，此本應(yīng)皆大歡喜事也，然未料幾日前吾外祖母與外祖父外出數(shù)時辰，歸來時不見吾樹，吾外祖母大驚，尋至工頭責(zé)問其為何違背此前諾言。工頭曰，“那日吾等往汝處施工，汝鄰里皆稱此樹有害周遭植被，為大家眼中釘目中刺，不除之不快。吾本已與汝有約在先，然那日實難敵眾人之慫恿，將汝數(shù)連根拔起，想來此樹已毀，汝亦回天無力。吾心有愧，但事已至此，還望汝莫多悲痛�！�

　　母曰，“汝外祖母怒氣至今未息，且計百般討回吾樹之遺骸，大慟，誓不與工頭討一說法不罷休。汝外祖母年事已高，為此事甚是傷神，汝歸來之后切莫再與之提及此事�！蔽嵋啻髴Q，然體察此情此景，吾除允諾吾母外無他法可作。吾唯可嘆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蓋吾樹在時，每每結(jié)果，果實多不可言，吾外祖母皆盡數(shù)分與鄰里眾人，誰人不言吾樹果實甘美？如今皆敗壞嘴臉，寒了我外祖母之心，哪里論及平日情誼！吾悲憤交加，吾母寬慰吾，曰，“往日汝外祖母疼愛兒孫，總歸略有私心留了果實中的最上品者未曾與眾人分享，而偏愛于己親，約莫鄰里記恨此，玉石俱焚之心罷了�！蔽崧劥搜�，窺見世態(tài)炎涼，不由唏噓嗟嘆。

　　吾樹已去，吾如此悼念亦無法挽回其他。然念及吾外祖母疼愛此樹之心勝于吾，吾亦心疼吾外祖母。蓋吾幼時，外祖母待吾甚好，吾與外祖母最為親切，然自余升學(xué)后，一年竟難得幾日見外祖母。吾心甚愧。曰世間最悲痛事乃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在。此番吾樹之非命，令吾深得此意。吾當(dāng)多伴于家人側(cè)才是。然如今諸事身不由己，吾出身平微，但空懷志氣，妄立足于滬，世事皆為艱苦，實難分心�？蓢@世事紛雜，吾不進(jìn)則退。心有余而力不足，不由暗自垂淚。

　　然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吾亦無言與其他。吾心實痛。往事歷歷在目，然已無法回首。過往皆散作煙云，此后只留清淚數(shù)行，與夢中細(xì)數(shù)。今日種種，似水無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古語曰“親故思鬼神”，吾心亦如此。即日吾心存一念，許這十四年間吾樹已修得精氣，能安落于他方，而不至于已魂飛魄散了無音訊，若再修得數(shù)十年半百，成仙修道，也不辜負(fù)了這十載余吾家心心念念栽培。但愿吾與吾枇杷樹可再聚首。但愿閱此文者莫與吾有如此一般遭遇。

　　吾枇杷樹，在天之靈，愿君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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