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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七月初七。長安。
皇城的節(jié)日總是一派喜慶的。被破格允許開至深夜的香粉鋪子分外熱鬧,女孩們挽袖露出嫩藕一般的小臂,捉來蜘蛛放在小盒中,祈求上天賜予自己一雙妙手,淡色印花的披帛在夜色里顯得輕妙無比,隱隱散發(fā)香氣。
“江遇!”
少年在人群中猛然駐足,回頭去尋找那氣急敗壞呼聲的來源,卻被后面跑來的胡服少女撞了個正著,還未等對方害羞,自己一張細嫩白臉就已經染上可疑的微紅。
“我說你呀,好不容易出來一回,就知道悶頭走路,真沒勁!”少女倒是落落大方,伸手在他額頭上用力一點,見他面頰愈來愈紅,頓時氣消了大半,最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噯,你小時候可不是這樣的,怎么越長越迂了?”
江遇揉著額頭退后兩步,苦笑道:“我走慢點就是,要是走快了,阿絮你再跟我說也不遲!
名為阿絮的少女牽了他的衣袖,眼睛里一閃一閃都是笑意。“這還差不多……噯,對了,看看我剛才找到了什么!”說話間,右手便從身后猛地探至他面前,帶著些炫耀的意味晃動,于是掌心捏著的玩偶就跟著在空中胡亂揮舞四肢!昂每窗?”少女洋洋得意,“剛在路邊買的孫大圣,你喜歡吧?我知道你喜歡所以就買啦,你從小就喜歡,是不是?”
燈火明滅中,玩偶布制盔甲上的流蘇呈現出奇異溫暖的紅,仿佛一個久遠的夢,那樣近而永不可及。江遇愣怔了半晌,直到少女在他眼前不停揮手揮手揮手才回過神來,尷尬地伸手接下:“嗯,我喜歡的。”
“真的?”
“真的。”
阿絮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半天,終于在確認他并非口是心非地敷衍一番之后滿意地一揚下巴,背手走在了前面。
“噯,江遇,你什么時候去考狀元呀?”
江遇輕輕笑了!盃钤植皇钦f考就考的。”
“還想當和尚?”阿絮腦袋一歪,并不回頭看他,“你師父都說了,今生今世,你大約是跟佛門無緣呢。”
“我沒說不去考。”
“這就對了。噯,我爹說了,你讀書好,必考得中的。等將來做了官,他這個做老師的,幫幫學生總是可以的!
“……”
“你……”少女還想再說什么,一回頭,忽然發(fā)現那少年已不見了,四下張望了一下才看見他已停在一個面具攤邊上,專心致志看著些什么東西。于是跑過去,伸手輕輕揪了一下他的耳朵:“江遇,你不是躲著我吧?”
江遇如夢初醒般抬頭,忙亂中帶著愧疚地擺手解釋:“不是不是,我就是……”
阿絮已伸手拿起了他面前那張面具,好笑地調侃:“噯,大圣比我漂亮么?”
江遇的臉已然紅成了柿子,正欲開口解釋,忽聞不遠處人群尖聲驚叫,側面有狂風吹來,賣面具的攤位被一下子吹翻了,江遇眼疾手快,拉了女伴的手向一邊躲去,只見滿架子的菩薩羅漢昆侖奴都隨著竹架的傾倒噼里啪啦摔落,再被奔逃的人群一通踩過,只剩下七零八落的殘塊,叫賣面具的小販看了心痛得幾乎落淚。
“怎么回事?”阿絮驚魂未定,抓著他袖口問,一抬頭卻看見他蒼白到幾乎全無血色的臉,慌亂得手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一把掐住他肩膀:“阿遇你怎么了?阿遇!”
被燈火照亮的半邊夜空迅速黯淡了下去,黑暗從上古襲來,將不夜的長安重新吞沒。風中帶著血腥氣,將恐懼從十年前的夜里喚醒,一時間所有關于生死的記憶的殘骸被拼湊完整,眼前末日般的場景如此詭異,卻又如此熟悉,恍如昨日。
江遇拉起阿絮的手,用盡全力嘶吼出聲:“我們快走!”
風愈來愈大了。追趕在身后的是一團迷蒙黑霧,四周一片死寂,只有腥臭味在身后翻騰聚合,隨著嘶嘶聲陣陣襲來。阿絮的聲音里帶著哭腔:“阿遇,我跑不動了……”
“跑啊阿絮!”少年卻更用力一分抓住她的手,她幾乎不能想象這嘶吼出來的粗啞嗓音是發(fā)自那細皮嫩肉、連被她掐一把胳膊都會臉紅的少年郎的喉口。
“跑。 彼舐、更用力地喊,手中卻驀地一空。
這變數來得太快,他跑出幾步才勉強停住了腳,腦中一片空白;仡^去看,那女孩已經消失,而黑霧也從四面圍合過來。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倘若不是至今仍有失去子女的父母在冬日燒去寒衣,不是當初救下的女童長成婷婷少女立在他跟前,不是師父臨去前感嘆的一句“此子一生多迭宕”,他幾乎都要以為那只是一場夢了:長安城里幼童的死亡,無意間遇到的諸多神怪事物,那山巔九死一生的決戰(zhàn),以及——齊天大圣。
身如玄鐵,火眼金睛,長生不老,還有七十二變。
日食之日山巔一戰(zhàn),之后再也沒有人見到過他。
其實說起來,他這一生,恐怕就是個錯誤。隨江流而來,本該隨江流而去,卻又為何開始?如何結束?若是佛祖有意給恩惠,那在十年前也應該收回了,偏偏斜刺里跳出一個孫悟空,將這恩惠生生拉扯到了十五年。
江遇有些恍惚。再抬頭時,黑霧已及眼前,幻化出一只細長手指,向他眉心探來。江遇輕輕閉上了眼。
忽然之間,身后又起狂風。
“江流兒!”
江遇猛地睜大了眼,只覺身后狂風襲起,將自己一下卷到了半空中去,底下的黑霧蠕動著退后,被一道金光斬斷后路。金光斬地,鏗鏘有聲,江遇聽見石板碎裂的巨響,與此同時,耳后傳來少女驚喜的尖叫:“江遇!”他還未來得及作出反應,已被阿絮從身后一把摟住。
她聲音里帶著哭腔:“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別怕!苯鰮嵛康嘏呐乃氖直,一低頭,卻見寶藍色的龍鱗在膝下熒熒發(fā)光,晃得他眼睛發(fā)酸。展開手,半張齊天大圣孫悟空的面具還在掌心,劃破了皮肉,沾上一點點血。
心便突突狂跳了起來。
“阿遇……”少女愣愣地看著他側臉,卻因身在高空而恐慌,什么都說不清楚,只能緊緊抓住他袖子,看他猛地俯下身沖下方狂喊:“大——圣——”
金光沖破黑霧,直抵云霄。朦朦朧朧中,借著金光,阿絮看見那一團黑里透出一抹紅來,起初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可那一抹紅漸漸變得更明顯,更鮮活,隨著江遇又一聲撕心裂肺的“大圣”,猛然綻開,如長安城墻上迎風招展的旗子,如洛陽最艷麗富貴的牡丹,如泰山之巔,萬丈霞光。
俗世里不應有的,能傾倒天地折山填海的怒。無謂塵世更迭,滄海桑田,便是過千百萬年再重現,亦能震碎凡人肝膽,撕裂妖魔心肺。
可那怒火里的神什么都沒做。
他只輕輕笑,低頭說:“你還是這么煩啊!
在高空之上,白云之間,阿絮看見身邊的少年眼角有淚,眼中含笑,眉心處一點新傷如紅痣,艷得很。
“我十五歲啦!彼敛裂蹨I,“噯,問幾個問題行不行呀!
“問!
“巨靈神是不是很大?”
“大。”
“四大天王是不是兄弟?”
“……不是,是姐妹!
“哪吒是男的還是女的?”
“……女的!
云層在身側緩緩向上,漸漸淡去,阿絮恍然間發(fā)現自己不知不覺間已經站在了地上,頭頂是藍天,腳下是長安城熟悉的青瓦,于是終于心安,終于欣喜,終于可以喚出聲來:“江遇……”
猴俯下身,輕輕擦去跪倒在地的少年臉頰上的淚,連嘴角的弧度都一如從前,傲,壞,叫人不知不覺就死心塌地地信了,信他就是跌進泥里面受了千人踩萬人踏也能再爬起來,救世濟民,頂起蒼天。
“江流兒,我走啦!
“我去哪里找你?”他笨拙地問。
“去雷音寺吧!焙镎J真地回答,“說不定能找到我呢。”
“真的?”
“騙你的!
一陣風過去,迷了眼睛,再睜眼時,面前已空,只剩下一地殘破的燈籠,被雨水打濕了緊緊貼在青石板上,狼狽,卻不像是經歷什么大災后的殘骸,只是昨夜狂歡的憑證。遠處隱隱傳來家仆的呼喊,阿絮如大夢初醒,跳起來高聲應和,江遇卻仍呆呆怔怔地跪坐在地上,袍子濕透了,臉上糊了泥也渾然不覺。
“您二位去哪兒了?昨夜一場大雨,可是被困住了?那也當尋個人回府報信呀!”
阿絮愣了愣:“大雨?”
老仆憂慮地伸手探探她額頭:“小姐沒事吧?”
“沒事沒事。”阿絮哈哈笑過,轉頭去看,江遇已站了起來,撣凈衣上塵土,向西走去。“噯!你去哪里!”
少年頓了頓,像忽然想通了什么似的轉過身來。那一瞬間阿絮看見他眼里映有漫天朝霞,凝成眸心一點,金燦燦的……美得令人忘記呼吸。
他撓著后腦勺,羞澀地笑了笑。
“也是。我得先打好包袱,才好去尋雷音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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