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dāng)撒謊多了，管它真的假的，都不可信了。

　　李堯一陣一陣地呼氣，嘶吼過的喉嚨火辣辣地疼痛，他看著周正江好整以暇地穿上外套，扣上扣子，打領(lǐng)結(jié)，穿鞋——

　　“周正江，我告訴你，你今天要是出了這個門，你就——”

　　周正江打斷他：“就怎么樣？李堯，你可別忘了，我才是這兒的主人�！�

　　李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周正江打開門，回頭看他一眼，轉(zhuǎn)身勾住他的脖子：“別胡思亂想，我真只是談工作。乖，親個，我要出差好幾天呢�！�

　　李堯一耳光扇上去，被周正江攔下，他的眸子醞釀著怒氣。他望著他冷笑：“李堯，我們什么關(guān)系？就算我真的去找小姐，你又能怎么樣？”

　　李堯氣得發(fā)抖，手上一枚荔枝拿了幾下拿不住，咕嚕咕嚕滾進(jìn)了沙發(fā)底下。周正江煩躁于應(yīng)付他，一摔門，“嘭”的一聲走了。

　　我們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然是——沒有關(guān)系。

　　他在日常的溫水中飄蕩，一身志氣被瑣事牽掛，等到回首時，才發(fā)現(xiàn)——愛情、美貌、少年意氣，全在這生活的溫水中煮沸、消亡。他以為年輕有力的心，早已疲憊不堪、傷痕累累。

　　他感到一個人把地上的荔枝撿起來，塞進(jìn)他的手里，然后沉默地、溫柔地抱住他。

　　李堯幾乎哭出來，他抬起頭，一個黑頭發(fā)的少年，一雙冰綠色的眼睛。

　　這一定是錯覺。

　　2.

　　李堯下班順路買了一盒蓋澆飯，他知道今晚也只有他一個人。開鎖的時候那扇綠鐵門又有點銹住了，好不容易才打開。一進(jìn)去，陰影交錯的樓道里不知誰家放在那里堵樓道的舊的藍(lán)皮沙發(fā)上坐著一個流浪漢。半長不短的頭發(fā)比他周圍的陰影還要黑，只是油膩膩的沾了一片灰，臉色蒼白中透著蠟黃，眼睛藏在劉海下面，一身衣服，唯有用乞丐裝一概論之。

　　李堯疑惑他為什么在這兒，看了他好幾眼，終究還是路過，然而踏上了幾級階梯，又“噠噠噠”地跑回來把自己的晚飯放在他旁邊，小聲地說：“你吃吧。”

　　那流浪漢一動不動，李堯頓了頓，回頭走了。

　　第二天、第三天，李堯都見他呆在那兒，每次都在稍稍猶豫之后把晚飯貢獻(xiàn)出來，

　　雖然一言不發(fā)的像個木雕，但每次都能找到吃空了的飯盒干干凈凈地放在一邊。

　　初夏的天氣像亂發(fā)脾氣的人，沒一會兒就變了臉。李堯無比慶幸自己聽從天氣預(yù)報的忠告帶了傘。想了想還是發(fā)了條短信。

　　[TO周正江：變天了，小心感冒-李堯]

　　等了一分鐘左右，果然沒收到回音，也就撐開傘往雨簾去了。到了單元門前，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流浪漢蜷著身子蹲在一邊，雨水嘩啦啦地把他淋了個透。

　　大概是被哪個住戶趕出來了。

　　也不知怎么的李堯忽然同情心泛濫起來，走幾步在他身前停下，問：“你沒有地方去嗎？”

　　“……”

　　李堯猶豫了一下，開口：“你可以去我家�！�

　　“……”

　　李堯心想，我真是抽了瘋。然后他伸手拽他瘦瘦的胳膊，出乎意料的滾燙，有點著急地扶住他疲軟的身子，也顧不上臟了：“你發(fā)燒了？還好嗎？”

　　雨水把他的劉海濕透了，于是那藏的好好兒的一雙眸子便露了出來，冰綠色的、深邃的、美麗的綠眼睛，盯著他，帶著專注的、翻涌的——甚至是喜悅的情緒。

　　喜悅？

　　李堯被他異色的卻不像美瞳的眸子怔了一怔，然后摟抱著他上樓，嫌傘太麻煩，扔在了樓道里。蘋果綠的上書“親愛的”的一把定制的傘，滾進(jìn)了灰塵里。

　　貢獻(xiàn)出了自家浴室，李堯把自己的衣物給他放在浴室內(nèi)，然后忙活著先換了衣服打掃污漬。

　　因為擔(dān)心那流浪漢不會用浴室或者來個突然暈倒，李堯忍不住注意著浴室的動靜，30分鐘后，他幾乎等不急沖進(jìn)去看個究竟的時候，一個黑頭發(fā)的男孩走了出來。他濕漉漉的頭發(fā)貼著他的腦袋，果然如第一次看到的那樣，是黑珍珠一樣美麗的頭發(fā)。臉很蒼白還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四肢干瘦，看起來不到18歲。他穿著李堯的白T恤和短褲，寬松松的勉強(qiáng)合身。

　　李堯猜測他長得不賴，然而當(dāng)男孩走到他面前，他失禮地掀起他頭發(fā)時，還是怔愣住了。

　　這、這不可能！他怎么會有這樣的一張臉？

　　這一定是，一定是——錯覺。

　　3.

　　大概年歲大了以后，總會是有點變化的，比如膚色黯淡之類。然而為了周正江的喜好，還不得不每月去把頭發(fā)染成栗色，把好好兒的頭發(fā)弄糟。其實大概也沒喜歡他到可以沒原則的地步。

　　但是，太不甘心了。李堯握住一張瑞典的結(jié)婚證，照片上他和一個麥色皮膚的高個男人笑得一臉白癡。他一個人坐在雙人床的床頭，白慘慘的燈光照在他身上。

　　咚——咚——
　　老式鐘敲出兩聲響，表示現(xiàn)在是兩點鐘——然而不是下午兩點，是凌晨了。

　　門“咔”地響了一聲。然后寂靜的房間里發(fā)出扔?xùn)|西的聲音，脫鞋子的聲音，翻東西的聲音和洗澡“嘩啦啦”的水聲。李堯一動不動，直到周正江裹著浴袍進(jìn)來，懶洋洋地掃他一眼，男人嘀咕了一句“怎么還沒睡”，也不等回答的樣子“啪”一聲滅了燈。然后沉沉地摔進(jìn)床里。李堯有點恨自己靈敏的鼻子，還有那個讓周正江沾染了蓋不去的香水味的女人。

　　女人和男人留下的味道，到底有點不同，口紅味、女式香水味、脂粉味，都不同。

　　他不過28歲，和周正江認(rèn)識10年，在一起8年，結(jié)婚6年。

　　開始知道周正江又開始混GAY吧419，他沒怎么在意，不爽是當(dāng)然，可是真不在意。比他漂亮的不多，他對周正江的感情也沒想象中那么深，至少獨占欲不強(qiáng)。然而。然而周正江不知怎么抽了瘋開始對女人有興趣了。

　　李堯在黑暗里陰惻惻地勾起嘴角，當(dāng)初是他涕淚俱下地說女人教他惡心，還一臉惶惶地問他是不是自己病了。身邊的男人已經(jīng)發(fā)出微微的呼嚕。

　　他“啪”的一聲把結(jié)婚證扔進(jìn)柜子。兩個男人的婚姻，一旦介入了女人，就完蛋了。

　　他想起今天樓道里的那個流浪漢，那么呆呆傻傻的也不知道把那碗蓋澆飯吃了沒有。

　　4.

　　黑頭發(fā)的男孩抱住年長者，卻以一個父親的寬厚安撫著顫抖的年長者，一雙綠眼睛幾乎溺出溫柔來。

　　李堯小聲地說：“我沒事了�！�

　　男孩略略松開，方便他抬起頭來，然而還是不肯放開。李堯盯著他，用手撥開他的劉海，他沒有反抗，微微仰頭方便他看個明白——光潔的額頭，挺直的鼻梁，濃密的睫毛，少年特有的、嫣紅的唇。

　　“Ben�！�

　　李堯怔了怔，一半是因為他以為他不會說話。反應(yīng)過來Ben是他的名字，他琥珀色的眼珠這下緊盯住他冰綠色的眼睛，男孩沒有情緒地放他看個仔細(xì)。

　　“我見過你�！崩顖蛘f。

　　當(dāng)然。Ben像是泛出一絲笑意又像是漠然。

　　當(dāng)然見過，因為……Ben像是隨意看了眼掛鐘下一張小幾上擺的照片，和他一模一樣，只是頭發(fā)短短的，氣質(zhì)便截然不同。

　　因為，我們是一個人。

　　李堯知道Ben的意思，搖頭道：“不，不是那個。那人……周正江，第一次出軌的時候我就見過你。”那一次對他打擊很大，灌了一夜的酒，幾乎吐昏在街道邊時他看到“Ben”滿身傷痕地蹲在路燈照不到的角落，但那時“Ben”臉上倒是干凈，頭發(fā)短短的——因此他一下便詫住了，幾乎以為自己喝多了出現(xiàn)幻覺。那是17歲的他，常常在被父親打得受不住時逃出來。

　　他跌跌撞撞地向“Ben”跑去，男孩卻不認(rèn)識他，滿眼的戒備與受傷。他承受住男孩無力的拳打腳踢，卻緊緊箍住他——那用力得不能稱之為抱。

　　第二天在家里醒來，周正江一臉煩躁地說他醉酒一個人蹲街上大哭，幸好有朋友路過打電話給他。周正江那時還照顧他。

　　“你是在我每一次……”李堯頓了下，“情緒不穩(wěn)定的時候出現(xiàn)嗎？”

　　Ben表示他也不太清楚。

　　李堯想他這次真成周正江口里罵的神經(jīng)病了，還是人格分裂加臆想癥。

　　Ben又緊緊地抱住他：“你不是神經(jīng)病，我也不是幻覺。”

　　[BEN(希伯來)兒子的意思。Ben被描述為高大，強(qiáng)壯的黑發(fā)男子、沉靜、可愛、隨和、溫柔。]

　　5.

　　李堯動作迅速，撕了結(jié)婚證，收拾了東西就走了。他在城北另租了個房子，還離他公司近些。只是離開的時候，他坐公交車，老實糾結(jié)了一番要不要給Ben買車票，

　　最后還是扔了雙倍的錢在司機(jī)奇怪的眼神中落了座。

　　Ben安安靜靜的幾乎不說話，蒼白的臉還是瘦瘦的沒什么血色，然而，十分真實。

　　李堯可以感覺到他的心跳和脈搏，手指下的肌膚也是光滑而具有少年的彈性。那么，怎樣才能證明他不只是一個幻想呢？

　　Ben靠在李堯的肩膀上，渾身都是安心的氣息，李堯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第一天就認(rèn)出了自己。

　　他問Ben眼睛的事，他記得自己以前喜歡戴綠色的美瞳，可是并沒有這般好看且自然。果然Ben說他本來就是綠色的眼睛，從他有記憶開始。

　　李堯忍住了問他什么時候開始有記憶的欲-望。

　　新家落座在一個新修的小區(qū)，雖然是租的可是沒住過人，只有簡單的裝修。李堯忙著和Ben打掃衛(wèi)生和置辦家具，兩個人就是比一個人快很多。李堯自我懷疑明明是幻想出來的為什么也可以提東西打掃衛(wèi)生，難不成自己有超能力？

　　Ben把新家的窗戶打開，一陣風(fēng)把薄薄的窗簾吹開，男孩回頭對年長者綻出一個輕輕的微笑，誘惑一般、第一個微笑。

　　李堯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這一定是錯覺。

　　6.

　　過去的自己和現(xiàn)在的自己其實是很不同的，我們以為自己一直如此，其實不是。

　　李堯覺得Ben很新奇——很吸引他注意力。他們是相同的，又是不同的。李堯記得過去的自己的一些習(xí)慣，但大部分都忘了。有些自己以前很喜歡的或者很討厭的東西，現(xiàn)在都不同。比如Ben超討厭茶卻對甜品表現(xiàn)出狂熱的喜愛，讓李堯不禁懷疑也許他們不是同一個人？

　　但他也知道，18歲的自己沒有錢買甜品，28歲的自己有錢卻不喜歡了。

　　Ben很漂亮，李堯有點臉紅地自夸，他想自己真有這么漂亮么。Ben因為被李堯照顧得很好，慢慢有了一點肉，皮膚也不再蠟黃，因此——更漂亮了。

　　李堯不讓Ben出門，他錯亂的神經(jīng)分析不出Ben是否真的存在還是只有他看得見，看Ben顯然是有實體的——至少在他的世界是如此，他害怕Ben出危險。

　　Ben每天只是上網(wǎng)、看書或者發(fā)呆，每天能看見和交流的人只有李堯一個，男孩很馴順地被囚在家里，只是黏年長者黏的愈發(fā)緊了。李堯知道Ben很寂寞無聊，也糾結(jié)過要不要讓他去念書，但是，Oh，老天，怎么跟老師說讓他的“幻象”上學(xué)？李堯只能在假期陪著Ben到處玩。

　　Ben說，更想和李堯在家里，這樣就可以一直抱著他了。

　　在外面，為避免李堯在路人眼中是一個扭曲著自己抱自己的人，他們最多只是挽著手的。

　　周末，因為下雨了，所以他們放棄了出行計劃�？照{(diào)壞了，Ben因為熱得受不了一件件地脫衣，李堯按住他準(zhǔn)備脫去內(nèi)褲的手，眼睛不敢看他：“別脫了�！�

　　Ben一臉無辜地看他，冰綠色的眼睛疑惑地盯著他。李堯知道他們——且不說都是男人，而且還本是一個人，坦陳相見根本無所謂。

　　李堯的臉莫名燒起來，嘀咕說：“大白天的耍流氓�！�

　　Ben本來一直涼涼的沒什么表情，這時卻笑了：“可是我好熱�！闭T惑一般的、第二個微笑。

　　李堯被迫與他對視，臉上燒得愈發(fā)厲害。

　　這是被迫的，這是錯覺。他吻住男孩的嘴唇，輾轉(zhuǎn)，糾纏。

　　他知道這是背德，可是從一開始，就沒有什么是正常的。

　　李堯閉上了眼睛。如果這是錯覺，請讓我一直錯下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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