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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者敦睦九族,協(xié)和萬邦。今淮南王之女淑慎性成,嘉言懿行,動遵圖史之規(guī),步中珩璜之節(jié)。以欽承寶命,紹纘鴻圖,霈綸綍之恩,誕敷慶賜。及尊其為安陵郡主,以享榮華!
簪釵花鈿,綾羅曳地,及目處鼎中焚香,冪歷如霧。她上前謝過恩旨,耳畔尚及皇帝低嘆之聲:“昔日長兄待我不薄,可惜早早戰(zhàn)死沙場。他府中已無男丁,如今冊封其女,亦算賜了一樁殊榮罷!鼻屐肜滹L(fēng)拂過步搖伶仃,她垂首,羽睫投下剪影婆娑,恰掩了眸中微波。
那年她才十六。生來無母,父死沙場,她想,或許這便是她的命運(yùn),因此沉默,任雨漂泊。
京中的府邸尚未完工,她暫居于皇宮。八月,荷花池菡萏正盛,她玩心忽起,屏去了隨行宮女,劃一葉舴艋至湖心作畫。正當(dāng)她提筆蘸墨,欲點(diǎn)上蓮心花蕊之際,忽感到船身搖晃,還未等她做出反應(yīng),舴艋側(cè)翻,一瞬將她卷至湖中。
冰冷的湖水浸透了她的衣裳,她未曾習(xí)過鳧水,急忙呼救;艁y間她望見舴艋后不知何時多了一葉扁舟,一襲青衣的男子縱身跳下水來,將她扶到岸上。
所幸她并無大礙,僅是嗆了點(diǎn)水。待緩過神來,她蹙眉才欲怒斥幾句,卻瞧見那男子已起身作揖,聲溫潤如玉。
“方才是在下的船技不好,撞翻了姑娘的舴艋,害得姑娘落水。還望姑娘莫要怪罪才是!
她聞之微怔,垂眸望一眼男子腳上玄色的銀線布鞋,繼而昂首,目光細(xì)細(xì)地掠過他緊蹙的眉、緊抿的唇,竟是那樣一副認(rèn)真的表情。不知為何,驀地,她眸中便含了三分笑意:“小女確是無妨,只是……可惜了小女才作完的一幅畫!
他似是聽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兒般,挑起了一側(cè)的眉:“哦?那不知姑娘方才畫的是什么?”
“昤昽覆芙蓉!彼,眸中閃過了一絲亮色,“既是公子毀了這幅畫,那公子打算如何……”話音戛然而止,她的目光無意間觸及他腰間的玉麒麟,心下驀然一驚,臉色一寸寸地煞白開來。
他疑惑地望著她,似在等她說下去,可她卻起身退后了幾步,低下頭去,福身行禮:“安陵,見過八皇叔!蹦前愫龆D(zhuǎn)敬的語氣。
他怔住,蹙著眉頭上下打量她一番,終而啟唇笑道:“原來你便是長兄的獨(dú)女顏映、幾日前皇兄才封的安陵郡主,沒想到竟也有這般大了?礃幼,可是及笄了?”
她掩不住眸中黯淡,只得垂首,答了聲是。
可他仍是在笑:“那真是好巧!本王也才加冠,如此說來,你我都正值婚嫁之齡呢!”
她依舊垂首,沒有答話。也因此未觸及他眸中同樣的晦暗不明。
那時,她也并不明白:世上許多孽緣的開始,不過源于一句好巧。
九月,她遷入府邸。十月,她入宮赴皇帝的壽宴。是夜,華燈初上,大臣的女兒們抽簽決定獻(xiàn)藝次序,新來的小內(nèi)官不明事理地亦給了她一根簽,直到喊號時她才發(fā)覺不妥。因擔(dān)心他因此受罰,她只得喚了筆墨來揮筆作畫。湖心中央一抹菡萏艷,正是當(dāng)時荷花池之色。內(nèi)官掛起供賓客觀瞧,皇帝掃了一眼,隨口笑道:“確是好畫,只可惜尚未題詞。八弟,你素來最懂這些東西,不如由你來寫一句吧!
眾目睽睽之下,她轉(zhuǎn)眸望去,瞧見他自賓客中起身,青衫襯出儒雅之風(fēng)。未有推辭,他提筆便是一句“昤昽覆芙蓉”。她怔,抬眸,正對上他滿含笑意的清眸。
賓客中響起掌聲,一位老翁著朝服離座而起,拱手道:“容老臣冒昧。不知這姑娘是哪家的千金,瞧這模樣也應(yīng)及笄了。此女與八王才氣相當(dāng),而八王如今尚未婚配,不如便請圣上做主賜婚,喜上加喜如何?”
皇帝蹙眉,尚未開口,便有一武官自席上起身,怒道:“休得胡言!此乃淮南王之女安陵郡主,與八王乃是叔侄之誼,豈能□□?”
她不知為何,忽感到一陣莫名的哀傷,復(fù)斂眸時卻觸及他的神色。只見他眸似深潭,雜糅了不明的痛楚。
“這……這這……是老臣有眼無珠,不知是郡主……還望八王與郡主恕罪……”
宴上一時靜默無聲,躬身的老臣瑟瑟發(fā)抖,而他卻許久未言。她不得不打破了長幼尊卑開口,道:“無妨。”話音未落,他便把目光向她投來,是那般深邃的眼眸。她扭過頭去,不敢再看。怕是再看一眼便會沉淪其中。
戌時,宴散,人影散亂。嘈雜中,有一只手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腕,竟是那般緊得不容掙開。她知道是誰,卻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半晌,身后傳來他沙啞的聲音。他道:“阿顏!蹦鞘撬谝淮螁舅拿郑懊魅铡魅諄砦业母】珊,我……新得了一幅畫,只可惜無人鑒賞!
她垂了垂眸,唇啟了幾番,終道:“好。”
縱然她明知此事為假,卻仍愿相信。就像他與她皆知結(jié)局為何,卻仍愿放手一搏。
她想,孽緣乃孽緣,躲不過,愈掙扎,愈沉淪。
自此之后,她常往返于八王府與郡主府間,他亦是。煮酒論茶,撫琴作畫,她替他磨墨沏茶,他替她挽上耳發(fā)。秋風(fēng)涼時,他將一件青衫搭到她的肩頭,從身后極輕柔的擁住她,低聲道:“阿顏,你莫要擔(dān)心,叔侄之親又如何?漢武帝曾娶表姐陳氏為妻,漢惠帝曾娶外甥女張氏為妻,莫不皆有血緣之隔?阿顏,相信我,我會想辦法的。”她垂眸,竟信了。
是了,她竟信了。時光輾轉(zhuǎn),她竟以為彼此之間隔的僅是叔侄之親。然而,那只是因?yàn)樗^天真。
那日,一輛馬車將她劫到梁王府邸,她被迫坐在暗間的側(cè)椅上,聽著梁王嗤笑:“呵,你當(dāng)真以為,你父親是戰(zhàn)死沙場?淮南王乃先帝嫡長子,自幼習(xí)騎射刀劍之術(shù),曾以三萬騎軍抵西涼十萬精兵,又怎會以七萬人馬輸給五萬蒙古殘兵?”
她蹙眉。
“想必你也是知道的!绷和踔币曋难垌,唇角依舊是輕蔑的笑容,“當(dāng)今皇帝既非長子,又非嫡子,只不過仗著他母妃秦氏受寵,奪了這個皇位。論理論情,淮南王都是他心頭最大的顧忌!沙場刀劍無眼,意外常有,借機(jī)殺掉一個人,豈不是輕而易舉?”
“三皇叔想讓安陵做些什么?”她低頭,啟唇打斷他的話。
死寂蔓延在暗間之中。須臾,梁王忽地哈哈大笑:“不愧是聰明之人!不瞞你說,如今兵權(quán)大多已為本王所掌握,多數(shù)將領(lǐng)已有意跟隨本王,只是其中難免會有皇帝細(xì)作。只要你能拿到細(xì)作名單,待我率兵逼宮之時,你便可報殺父之仇!
此類事情在帝家早已常見,因此她并未有過激的反應(yīng),僅冷冷道:“可是,三皇叔應(yīng)當(dāng)知曉,安陵無法潛入皇宮偷竊。”
“自然。”梁王俯下身來,漸漸逼近她,眸中滿含貪婪之色,“可那名單也并不在皇宮之中。皇帝為掩人耳目,將其交給了他一位血親。”
“誰?”她問。
“八王,許清和!
霎時,她便怔在原地。十指無意識地嵌入掌心。
“呵,你莫要看他素來只對琴棋書畫感興趣,人不可貌相,這奸細(xì)培養(yǎng)到安插,可皆是他一手做的呢!”
她垂首不語,眸中如深潭投石,激起了千層漣漪。
可是,她沒有退路。
偷竊是多么的簡單,更何況是面對著毫無防備的他?伤齾s很久很久都沒有成功,有時指尖都觸到紙張的紋路,卻又被她塞進(jìn)了柜櫥。
直到除夕之夜,宮內(nèi)點(diǎn)了數(shù)盞琉璃彩燈,重扃鞭炮聲聲如綻花火。梅林一角,他在凄凄寒風(fēng)中擁住她,在她額上印下一吻:“阿顏,我說過,你什么也不要想。相信我,我會想辦法的!
她垂下眼簾,試圖掩住眸中化不開的哀涼。
可是睿智如他,他還是察覺了。素來平淡的眸中閃過一絲痛色,他的聲音略有沙。骸傲和跛屇阃等∶麊,對吧?”
她慌張?zhí)ы,正對上他不辨喜怒的深邃眸色:“清和,我……?br> “沒事!彼龆α耍棺∷脑捳Z,抬起手將她的碎發(fā)順至耳后,是那般輕柔的動作。然后他低下頭來,靜靜地凝望了她好久,只余下一聲散不開的嘆息。最后,他慢慢地,慢慢地從懷中取出了一紙,遞給她。
她怔,不知所措。
“這是梁王要的名單,他看到就會明白的!彼缡堑。
“可是……”
“阿顏,你要記住!彼难垌鴱臎]有像那時般,漸漸凝起那不可名狀的哀涼,像結(jié)了化不開的寒冰,比身后的黑夜還要黯淡幾分。可他的聲音卻依舊是那般平靜,“你要記住,無論如何,你永遠(yuǎn)都是清和的阿顏。”
她抬頭望著他,就那樣失了聲,從未料到他竟會為了她背叛皇帝。直到鞋底踏土的跫跫聲遠(yuǎn)去,她才驀然回過神來。
她想,以后,她一定要對這個人很好很好。
只是她哪里知道,命盤里的宿命早已亂成了散沙。
五月初九,梁王率兵逼宮,直逼皇城。
五月初十,東反叛軍倒戈。
五月十一,西、南、北反叛軍倒戈。
五月十二,梁王遭部下出賣,直綁入帝前等候發(fā)落。
她永遠(yuǎn)不會忘記,那日,她茫然地立在殘軍前,看見被抓走的梁王瘋狂地朝她嘶喊:“你這個奸細(xì)!居然給我錯的名單!居然設(shè)計(jì)讓我把忠良全部除去,留下的都是皇帝的細(xì)作!這場失敗,我不甘心!”
恍如晴天霹靂,她震驚地立在原地,直到皇軍前來將她一同捆了,也怔怔地沒有察覺。
她不明白,為什么突然間一切都變了。
她不明白,為什么他說好要幫她,最后卻給了她假的名單,將她蒙在鼓中。
她不明白,為什么他說好會護(hù)著她,最后卻騙了她,毫不留情地將她推下深淵。
她不是在怪他詭計(jì)多端,而是為什么所有事都不告訴她。
難道他認(rèn)為自己只是為了梁王,故意接近他嗎?
難道他認(rèn)為自己不會背叛梁王,和他站在一起嗎?
他其實(shí)……什么都不明白吧。
滄海桑田不過一瞬,她驀然發(fā)覺,以前自己的幻想與希望,原來都是那么的可笑。
眼角淚一滴,如泣。
宮道盡處,入殿。她被押在朝廷之上,跪下告罪。目及處只能看到高高的臺階,耳畔是皇帝怒極的笑聲。
“安陵,你說,你要如何抵這叛逆之罪?”
她闔眸,深深地埋下頭來,漠然道:“安陵,愿赴蒙古和親!
她不說,不代表不知道。如今蒙古的戰(zhàn)亂未平,無武將愿出兵、無皇女正待嫁,皇帝正為此焦慮。如果由她來出塞和親,無疑是解決了朝堂之上的最大難題。
這……或許也是她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為他做事了。
座上久久沒有聲音,她終而睜眸,目光恰好觸及一旁有人輕顫,著的是玄色的銀線布鞋。她怔愣了片刻,忽然間想要冷笑,卻怎也笑不出來。
孽緣為何稱孽緣,因其非有果。
一月后,她著大紅嫁衣,乘喜轎沿宮道而出。路過荷花池時,她不顧宮女阻攔,停轎掀簾望去。
又是一年八月,荷花池菡萏正盛。只是湖中已無了側(cè)翻的小舟,和那落水的人兒了。
如若時光能返,那時,她會對他說些什么呢?
或許還是那句“昤昽覆芙蓉”吧。
她垂下眸來,極輕極輕地笑了一聲:“江山、美人,到底哪一個對你更重要呢,清和?”
可惜已無人能回答她了。
“走吧。”她低聲吩咐,垂下轎簾來。大紅蓋頭下那雙清眸已不復(fù)當(dāng)初,沾染了無盡的哀傷。
可是,又有誰看到了呢——那立在荷花池對岸的青衫男子,亦有著一雙黯淡如夜的眼眸,和那緩緩滴出的淚珠?
昤昽覆芙蓉,
九蓮存白露。
碧波吊孤影,
殘?jiān)罗o征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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