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蓋聶和衛(wèi)莊一走，張良就回了儒家。
　　一天，兩天，三天。墨家的小弟子偷偷摸摸以各種理由來小圣賢莊找了好幾次，都被張良搪塞過去了。
　　他不是不想幫忙，他是真的無法脫身。公子扶蘇帶著就在小圣賢莊里做客，荀師叔年紀大了有理由不見，他和大師兄二師兄都要作陪。答對時張良便有些走神，有幾處險些說錯，伏念遞了不知道多少個眼神，到底還是顏路不動聲色地替他圓了過去。
　　這一日公子扶蘇歇在小圣賢莊，三人恭送了扶蘇，回過身時張良輕輕地舒了一口氣。
　　“子房�！�
　　開口的是伏念，張良垂著頭沒說話，他向來知道，自己根本沒什么事瞞得過大師兄。他一直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至少，是合乎情理的。但是知道這幾日扶蘇做客，他才發(fā)現(xiàn)，他虧欠儒家，虧欠兩位師兄，實在太多了。
　　扶蘇不是碌碌無為之輩，他雖然脾性溫和大度，但畢竟血管里流著始皇帝的血，一開口便切中要點，直逼中心。張良這才發(fā)現(xiàn)，儒家一直是棋盤上廝殺得最激烈的那寸領(lǐng)地，只是他向來決勝千里，看的太遠，卻忽略了腳下的這片土地。
　　李斯大約是念及舊恩，私下找了三位當家把話幾乎點破——合作，生存；反抗，滅亡。諸子百家從儒家開始，要么做天下的表率，要么做祭壇的貢品。
　　所以，他此刻無法面對焦急的墨家諸人，更無法面對這兩位朝夕相伴、亦師亦友的師兄。
　　他知道伏念素來把儒家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因此此刻把千言萬語都咽下了，即使伏念要把他逐出師門，他也無話可說。
　　然而伏念只是看了他一會，猶如看著自己的幼弟，然后低聲道，“去見見你的朋友吧�！�
　　張良詫異地抬頭，卻只見到伏念的背影愈走愈遠，那柄太阿被他握在手中，陽光下，顏色深沉柔和。
　　顏路站在他身邊輕輕地道，“去吧�！彼捻獍踩惶故�，“有我們在�！�
　　張良的聲音被哽住了。
　　“師兄——謝謝�！�
　　2
　　小木屋里一片寂靜，張良站在門口莫名一陣心慌，他輕輕地敲了敲門，門很快開了，開門的卻是白鳳。少年一如繼往的冷漠，臉上卻還莫名多了一些煩躁。
　　張良心里一緊……計劃失敗了？
　　他大步跨進來，屋子里大家都在，甚至逍遙子都在。庖丁安然無恙，小跖受了點輕傷，蓋聶正在閉目調(diào)息，臉色蒼白，呼吸卻沉穩(wěn)平和。
　　流沙的人只有白鳳在，也對，這種場合這樣逼仄的小屋，衛(wèi)莊那號人物難免不又惹起什么事端。
　　“前些日子公子扶蘇到小圣賢莊做客，子房實在脫不開身，這幾天真是難為各位了，子房愧對大家的信任�！彼瓜骂^，深深地做了個揖。
　　“子房別這么說，”高漸離扶起他，“你是我們的大恩人，現(xiàn)在小圣賢莊的情勢可還好？”
　　“不太好……李斯怕是要拿小圣賢莊開刀。”
　　高漸離深深鎖起眉，“那么……要怎么……”
　　少年冷冷的聲音插進來，“你們還救不救？”
　　張良抬頭望向白鳳，心里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說什么？！”
　　白鳳鎖著胳膊，剛要開口說話，只見蓋聶突然睜開眼睛，他似乎還是沒有調(diào)息好，微微咳了一聲，“小莊被咬住了�！�
　　“是……奇門遁甲？”
　　“嗯，那里只能越陷越深，我……無法救他。”
　　一面是絕境里的師弟，一面是兩個墨家的萍水之交，他選擇了后者。這些天，他不斷地想起當時小莊說的那句話——你什么都不肯放棄，又得到了什么？
　　而當他終于學會放棄，卻第一個放棄了說這話的人。
　　在噬牙獄的最上面一層，衛(wèi)莊被困在精鋼的陣法里，鋼刀插進他的左臂，另外一柄還在變換的銀刺離他的心臟只有寸余。
　　蓋聶站在遠處遙遙看得到衛(wèi)莊低垂的眸光，他的腳步像是黏在了地上，那是小莊啊……
　　衛(wèi)莊似乎感覺到了他的注視，但他被困在陣里一點也動彈不得。蓋聶聽到衛(wèi)莊譏誚的一聲冷哼，終于握緊了淵虹，轉(zhuǎn)身離去。他的手掌破碎，蜿蜒出點點的血跡，從獄里灑到水面。
　　3
　　張良的臉色也有些發(fā)白，“蓋大俠，這么說，衛(wèi)莊兄是否還有希望……”
　　蓋聶微微垂著頭，瘦削的臉上閃過一絲悲怮，“……微乎其微�！�
　　門外突然響起極突兀的腳步聲，接著是一個低啞的熟悉的聲音，“呵，我還真是不該回來，師兄，讓你失望了。”
　　蓋聶騰地站起，卻因為身上的傷一個趔趄，他沒有停頓，徑直穿過眾人走過去，大力地開門。
　　然而他卻未能如愿，門的那一邊死死地抗拒著。衛(wèi)莊這是根本不打算讓他打開，他不敢太用力，倘若強行打開衛(wèi)莊保不齊要被自己的力道反噬。
　　他無奈地低語，“……小莊�！�
　　門外輕聲地笑了，笑得很諷刺。
　　張良無聲地走過去，沖蓋聶搖搖頭，示意他讓開，他走到門口，低聲道，“衛(wèi)莊……是我。讓我出去，我想見你……只有我一個人，行嗎？”
　　門外沒有回音。
　　張良回身作揖道，“請各位行個方便�！�
　　高漸離輕輕點了點頭，帶著諸人從后門出去了。白鳳挑了挑眉，到底也走了。
　　張良把手覆在把手上，“衛(wèi)莊，現(xiàn)在這里沒有別人，你能不能進來……我……是我對不起你，至少讓我看看你的傷，我可以幫到你！”
　　可以幫到我……呵。
　　衛(wèi)莊輕輕收回了力道，打開了門。
　　門外的陽光一下子傾瀉進來，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半扇日光，帶來了鋪面的血腥和鐵銹味。
　　張良的瞳孔一下子收縮了， “——衛(wèi)莊！”
　　他……只剩一條手臂了。
　　4
　　張良帶著衛(wèi)莊回小圣賢莊，他還是不放心衛(wèi)莊的傷勢，衛(wèi)莊卻不甚在意。
　　“你那固執(zhí)的大師兄難道肯讓你管這些反秦的事情？”
　　張良駕著馬，沒有回答。
　　衛(wèi)莊坐在他身后，又道，“是因為你那好溫柔的二師兄護著你？”
　　張良微微側(cè)頭，“你就別管了，儒家永遠都不是只會獨善其身的小人，你畢竟對我有恩，我的師兄那個也不會見死不救。”
　　衛(wèi)莊冷笑，“誰用得著你們見死不救？”
　　“坐穩(wěn)了，”張良不耐煩地皺了皺眉，向后摸了摸確定沒有摩擦到他的傷口“少嘴硬�！�
　　衛(wèi)莊極淡地笑了，那笑里三分豁達，七分無奈。
　　想不到，他跋扈一世，而今卻落得依靠這小子的下場。
　　快到地方時，張良隱隱覺得有一絲不對，卻說不上來哪里不對。衛(wèi)莊在身后道，“殺氣�！�
　　張良敏銳地向四周看，殺氣很淡。
　　衛(wèi)莊閉上眼睛靜靜地感受。
　　但……不用了，張良看到了被砸得稀碎的大門，和門前與上百秦兵戰(zhàn)成一團的伏念。
　　“還有……”衛(wèi)莊猛地睜開眼睛，眸中流淌著妖異的顏色，像是什么埋藏在身體深處的東西，在一剎那被喚醒。
　　他舔了舔嘴唇，“羅網(wǎng)，六劍奴�！�
　　5
　　大門被突破了。
　　張良沒有時間去收拾伏念的遺骸，他知道伏念用生命爭奪的一分一秒更加珍貴。他全力沖進去，看到遠方的儒家子弟在快速地集隊撤走。他的二師兄站在亭臺樓閣之間，布置完最后一處奇門遁甲的屏障，用盡氣力臉色灰敗。
　　顏路搖搖晃晃地走上朱色的長橋，那里是陣眼，需要人站位，抵住外界的一切壓力。
　　張良喉嚨一苦，快步跑去，一把扯住顏路，“師兄！子房回來晚了……陣眼讓我來，我也會奇門遁甲！”
　　張良的手腕突然被緊緊攥住。
　　那聲音含著桀驁的笑意，“你忘了，噬牙的對手——是鯊齒�！�
　　張良回過頭怔忪地看著他。
　　衛(wèi)莊淡漠地轉(zhuǎn)回視線，一步踏上陣眼。陣眼因為鯊齒的加入迸發(fā)出刺眼的光芒。靈陣開始催動，巨大的漩渦把秦兵紛紛卷入其中。
　　“你們快把儒家的蠢材帶走�！彼淖旖巧蠐P，仿佛仍是當年韓國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天才，“張良小子，我且?guī)湍阕詈笠淮巍！?br>　　衛(wèi)莊站在橋中，四周因為布下了陣法而微微浮動。他手里的鯊齒染了血不斷地變紅變亮，幾乎要成了一道光劍。顏路指導著弟子們快速地撤走，四周是一片紛亂的腳步聲。
　　張良守在橋后的第一道棧門，倘若衛(wèi)莊那里失手，他這里就是最后的防線。站在這里能清晰地看到衛(wèi)莊和他的劍，大部分的秦兵誤在了陣里。但是還有六劍奴，鯊齒連同衛(wèi)莊本人都瀕臨極限。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橫貫四方。
　　百步飛劍！
　　張良回頭沖顏路大喊，“還有時間……快！”
　　衛(wèi)莊在六劍奴密不透風的劍網(wǎng)中，他感覺自己的力氣正在飛速的消耗，光影越來越快……是四個，還是五個？不……明明應該是六個……
　　他卻恍然想起十幾年前的一個下午，相國家的公子來皇宮做客，公主喜歡那小子，陛下便叫他帶著先去御花園里玩，等著公主駕到。
　　那時，八歲的張良仰頭看著十五歲的衛(wèi)莊，問，“你為什么要習武？”
　　他那時回答了什么呢，他有些記不清了。
　　后背一陣劇痛，他眼前一黑，一股極邪的劍氣生生在脊背上留下了寸深的口子。
　　回答了什么呢。
　　右腿被兵刃深深刺入，是刀么……好詭異的刀。衛(wèi)莊踉蹌了一下，提劍再戰(zhàn)。
　　到底答了什么呢。
　　眼前的黑幕開始加深，他能聽見劍風呼嘯而來的聲音，被撕破絞碎的風聲，樹葉紛飛的聲音……還有……
　　“你當時告訴我，你習武，是為了匡扶天下，守護蒼生�！�
　　是了。
　　他回答的是，“——習武？當然是為了匡扶天下，守護蒼生。讓你這樣的小鬼不知道貧弱疾苦，讓弱者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衛(wèi)莊的余光里闖進來一片藍色的衣襟，那藍衫無風自動，蕩漾在微涼的春風里。身旁執(zhí)劍的人長身玉立，銀光閃爍的凌虛橫在兩人身前。
　　“那么，我和你一起，匡扶天下，守護蒼生，復我韓室！”
　　顏路護著所有的儒家弟子逃出生天，他回首看時，只見黑衣藍衫并立，一個巍峨一個挺秀，就像是青山松柏，依托扶持，執(zhí)手天下。
　　這一程茫茫人世，終于有人并肩前行。
　　我與你一起——匡扶天下，守護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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