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有個臨時的手術(shù)，原本下午就能下班的歐陽少恭回到家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鐘了。

　　餐廳里還亮著暖黃色的燈——是百里屠蘇親自選的顏色，他說這黃色看上去很溫暖——餐桌上放著已經(jīng)涼掉的飯菜，屠蘇已經(jīng)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聽到開門聲，才迷迷糊糊的睜開眼，眼睛上傳來的癢意讓他想要拿手揉一揉，卻又想起少恭每次看到他揉眼睛時‘揉眼對眼睛不好’的叮囑，下意識的停住了手。

　　“不是告訴過你臨時要加班嗎，還等到這么晚�！卑扬L衣掛在衣架上，邊說便走過來揉了揉少年毛茸茸的腦袋。

　　屠蘇看了他一眼，才道：“我去把菜熱一下�！�

　　少恭笑了笑，沒阻止他。

　　吃飯吃到一半的時候，屠蘇才開口：“我要去國外了。”

　　少恭握在手里的筷子下意識的一頓，磕在瓷碗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往日他絕對不會做出這種失禮的事情，不過他無暇顧及，牽起嘴角問百里屠蘇：“什么時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單位組織的工作研討，去日本。”屠蘇頓了頓，“三個月前申請的，今天才下的通知�！�

　　三個月前，那時候他在J市出差，隱約記得百里屠蘇給他打過一個電話，說是有事情和他商量，但那時他忙著一個重要的研討會議，所以掛了那通電話。

　　“我去送你吧，什么時候？”少恭一邊說一邊端起茶杯。

　　“三天后就走，不用送我了，師兄說會過來接我。”屠蘇說完，也不看少恭的臉色，“我先去睡了。”

　　歐陽少恭喝水的動作就那么頓住了，看著百里屠蘇離去的背影和緊閉的房門，好似一瞬間啞了一般，不知說什么好。

　　百里屠蘇走的那天是個晴天。

　　平日里總是蒙著一層霧一般看不分明的天空變成了美麗的湛藍色，一朵又一朵大片的云彩點綴在天空中，很美。

　　屠蘇起的要比少恭早一些，洗漱完畢后就開始做早餐。歐陽少恭有一個好處就是不挑食，沒什么忌口的，所以百里屠蘇做起飯來也很輕松。

　　等他把早餐擺上桌之后，歐陽少恭卡著點從臥室里出來了。大概也只有百里屠蘇才能見到如此不修邊幅的歐陽少恭了，往日總是衣冠楚楚的歐陽醫(yī)師穿著睡衣、睡眼惺忪、頭發(fā)也亂糟糟的。

　　屠蘇唇角勾起一個小小的、不易察覺的笑容，道：“快點去洗臉刷牙。”

　　歐陽少恭頗不在意的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后奔廁所了。

　　等他拾掇好了出來的時候，百里屠蘇已經(jīng)坐在餐桌邊等他了。

　　往日沉默寡言的少年今天難得的嘮叨，好似被方蘭生附了體：“我不在，你早上這一頓不要省掉，明明自己就是大夫，還不注意身體�！�

　　“每天訂的鮮牛奶不要忘了取，冰箱里的東西要注意，過期的就不要吃了。”

　　“有什么事別一個人憋在心里不說，找如沁姐和蘭生都可以……實在不行也可以去麻煩千觴大哥�！�

　　“還有……”

　　歐陽少恭做了一個打住的手勢：“你昨天寫的注意事項都包括這些了，我都快要背下來了。”

　　屠蘇愣愣的看著他，然后輕輕地笑了一下。

　　“少恭，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的�！�

　　歐陽少恭聽他這話說的莫名的就有些心酸，正茫然著百里屠蘇為什么這么說，就聽見門鈴響了。

　　陵越和方蘭生都站在外面，門一開方蘭生就撲了進來，嚷嚷道：“木頭臉干嗎要去那么遠的地方�。　�

　　“……”百里屠蘇沒搭理他，回屋拿行李箱去了。

　　歐陽少恭看向陵越，陵越臉上的表情不太好，尤其是看向他的時候，欲言又止。

　　“我今天還有一個會要開，就不去送他了。師兄和屠蘇一塊兒，替我好好照顧他。”少恭拍了拍陵越，壓下了心底不舒服的感覺。

　　“嗯�！绷暝诫m然答應(yīng)了，卻還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這邊屠蘇已經(jīng)收拾好了東西，跟少恭交換了一個擁抱。

　　“少恭，我走了之后，你要好好的。”屠蘇難得露出一個笑容，再度重復了一遍剛剛說過的話。

　　說完之后，便拖著行李箱走了。

　　很久之后歐陽少恭回想起這個擁抱，才知道百里屠蘇跟他道別的時候，心里有多痛。

　　和百里屠蘇相識的時候，歐陽少恭還只是青玉醫(yī)院一個不起眼的小大夫。

　　那時百里屠蘇剛剛高中畢業(yè)，正逢暑假來醫(yī)院做義工，一來二去兩個人就認識了。

　　百里屠蘇很喜歡這個待人溫和的歐陽醫(yī)師，歐陽少恭也對這個沉默寡言卻心地善良的少年印象很好。

　　后來在方蘭生的生日會上，兩人又認識了一回。一個是方蘭生的同學兼好友，一個是方蘭生從小就認識的鄰居家的哥哥。

　　漸漸的也就熟悉了，兩個人的關(guān)系甚至要比彼此和方蘭生還要好。

　　對此方小少爺頗有微詞。

　　歐陽少恭是醫(yī)生，忙起來一天三頓飯能漏掉兩頓，醫(yī)院食堂的飯又……算了一言難盡。總之以前是方蘭生負責給他送飯，然而方蘭生自從跟襄鈴交往之后，就總有顧不到的時候，就托百里屠蘇幫忙。后來就一直是百里屠蘇負責歐陽少恭的伙食問題。青玉醫(yī)院的大夫病人們還總打趣，說屠蘇要是個女孩子，歐陽大夫肯定是要娶了他的。

　　歐陽醫(yī)師也覺得日子就這么過下去就挺好的，轉(zhuǎn)折是在屠蘇大二那年。

　　百里屠蘇家里沒什么人，父母早亡，監(jiān)護人是母親的好友紫胤，有一個師兄陵越。陵越是紫胤收養(yǎng)的另一個孩子，又比屠蘇大幾歲，屠蘇習慣叫他師兄。

　　陵越對百里屠蘇很好，非常好，特別好。

　　好到什么程度呢，有時候歐陽少恭看了都牙酸的那種程度。

　　歐陽少恭覺得自己從來沒那么難受過，他覺得特別揪心，他看不得百里屠蘇和別人這么親密。

　　這種心塞的感覺大約與百里屠蘇看到歐陽少恭和方如沁在一起時的感覺類似。

　　——方如沁是方蘭生的二姐，暗戀歐陽少恭多年。

　　在百里屠蘇第六次以‘和師兄一起研究課題’為理由讓方蘭生到醫(yī)院送飯之后，歐陽少恭終于忍不住在下班后手捧一束玫瑰，在百里屠蘇公寓門口蹲點。

　　哪知道百里屠蘇當天根本就沒回家，陵越說時間太晚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去，索性把他留在家里住了一晚上。

　　歐陽醫(yī)師眼巴巴等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百里屠蘇回家看到的，就是蜷縮在他家門口，睡的正香的歐陽少恭。

　　“少恭？！你怎么在這兒？”百里屠蘇嚇了一跳。

　　歐陽少恭眨眨眼，迷迷瞪瞪的站起來，結(jié)果腿麻了一頭栽進百里屠蘇懷里。玫瑰花被他抱在懷里一晚上原本就已經(jīng)不再羞答答了，又來了這么一下子，徹底扁成了玫瑰干。

　　“唔……”歐陽少恭抬頭看了屠蘇一眼，暈倒在他懷里。

　　可憐的歐陽醫(yī)師干等了一晚上，等來了百里屠蘇的同時還等來了重感冒。

　　歐陽少恭醒來之后覺得十分挫敗，認為自己第一次告白就這么胎死腹中了。

　　他哪里知道自己昏睡的時候百里屠蘇對著那捧干巴了的玫瑰花傻笑了半天，他也不知道自己昏睡的時候百里屠蘇偷偷的親了自己。

　　后來百里屠蘇照顧了他兩天，病好之后，百里屠蘇做了一桌非常豐盛的大餐。

　　“那個……額……少恭�！北M管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但百里屠蘇還是十分的緊張，以至于他手心都冒汗了，“我想……想問問你，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嗎？”

　　歐陽少恭當時正在剝蝦，聞言愣了半天，順手把蝦塞到百里屠蘇嘴里，燦爛一笑：“我愿意。”

　　后來他們在一起十年。

　　不是沒吵過，但有些東西就如同釀酒，歐陽少恭和百里屠蘇之間的感情也是這樣，時間越長，越深厚。

　　后來百里屠蘇去了日本。

　　歐陽少恭接到陵越電話的時候，剛值完夜班。

　　“……少恭，你過來一趟吧……不，不是日本……我在美國……”

　　掛斷了陵越的電話，歐陽少恭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登上了最近的航班，他不知道為什么陵越的語氣那么悲傷，他也不知道為什么百里屠蘇明明是在日本參加研討工作，現(xiàn)在陵越卻告訴他說他在美國。

　　下了飛機，是陵越過來接的他。

　　“明天就是葬禮了，你……”陵越生怕刺激到他，然而歐陽少恭只是茫茫然的看著他，如木偶一般呆坐在副駕駛上，一直到看到百里屠蘇遺體的那一瞬間，他才終于忍不住昏了過去。

　　醒來之后，陵越才告訴他前因后果。

　　“……屠蘇他從小就得了一種非常罕見的病，發(fā)作的時候瘋狂的甚至連最親的人都認不出來，看了很多國內(nèi)外的醫(yī)生，都治不好。不過這個病長大后就很少復發(fā)了，我們……包括屠蘇自己都以為這病好了，誰知道……大概是一年前吧，對，差不多就那個時候，你出差了，屠蘇的病又復發(fā)了。他不愿意讓你知道，我陪他到了日本，但他的病惡化的很嚴重，我們又到了美國，但是……”

　　“我還記得他剛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他跟我說，他真的很慶幸這病不再復發(fā)，他覺得他一輩子的運氣都用在遇見你上了，他說你們以后一定會生活得很好……”

　　“屠蘇他……死前，還有意識和力氣的時候，我問他有什么話要跟你說，他本來是想給你寫封信的，后來他又說想要說的很多，卻怎么都下不了筆。他說他想跟你說的都已經(jīng)說過了，他想讓你好好的�！�

　　“這是我收拾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他的日記，我覺得還是交給你保管比較好�！�

　　陵越看著歐陽少恭捂著臉痛苦不堪的模樣，又想起那個被病痛折磨的少年，心中也是一痛，遞給他一個黑皮筆記本之后，就出去了。

　　歐陽少恭緩了很久才打開日記本，入目便是百里屠蘇熟悉的字跡。

　　日記本很厚，是從他們搬進新家開始記錄的，篇幅都不長，符合了百里屠蘇一貫簡潔的風格。

　　【xx年xx月xx日

　　今天是和少恭搬進新家的第一天，我們兩個都很高興。

　　希望以后也能和少恭永遠在一起�！�

　　……

　　【xx年xx月xx日

　　蘭生和襄鈴的女兒出生了，很漂亮的小姑娘。

　　不過我和少恭不會有孩子呢，要是少恭喜歡小孩子的話，領(lǐng)養(yǎng)一個也不錯�！�

　　……

　　【xx年xx月xx日

　　去參加了千觴大哥的生日，千觴大哥的手總是喜歡搭在少恭肩上。

　　晚上總覺得有點不太舒服，好像是……但愿是我想多了�！�

　　……

　　【xx年xx月xx日

　　十年，整整十年，那個病再度復發(fā)了。

　　幸好少恭去出差了，我怕我會傷到他，我不想讓他知道這件事�！�

　　……

　　【xx年xx月xx日

　　我想要好好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最后三個月�！�

　　……

　　【xx年xx月xx日

　　吃藥也抑制不住了，我決定三天后就走。

　　晚上七點鐘的時候發(fā)作了一次，幸虧他加班沒在家。

　　我告訴他我要去日本參加研討工作，他相信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他永遠也不知道。

　　如果……他沒有遇見我就好了�！�

　　……

　　【xx年xx月xx日

　　之前還能在清醒的時候和他視頻，但是我的病發(fā)作的越來越頻繁了，醫(yī)生也沒辦法。

　　我覺得……我可能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

　　【xx年xx月xx日

　　我想和他在一起�！�

　　……

　　【xx年xx月xx日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神，我希望滿天的神佛能保佑少恭。

　　保佑他不要像我這樣�！�

　　……

　　【xx年xx月xx日

　　今天想要寫些什么留給他，拜托師兄拿來紙筆之后又完全不知道怎么下筆。

　　我想說的離開之間就已經(jīng)囑咐他了，習慣了我不在的他，在我真正的離開之后，大概也不會太傷心吧……】

　　……

　　【xx年xx月xx日

　　做夢了，夢里是大三的時候和少恭一起躺在頂樓上看星星。

　　那之后我都沒見過那么美的星空了。

　　下次也夢到少恭就好了�！�

　　……

　　百里屠蘇的日記寫到這里戛然而止。

　　歐陽少恭已經(jīng)泣不成聲，淚水一滴一滴的落在屠蘇的日記本上，暈開一片墨跡。

　　原來他已經(jīng)病的那么重。

　　而他身為醫(yī)生，居然沒看出他生病。

　　他又想起當日屠蘇離開的時候，那一個擁抱之后的轉(zhuǎn)身，不是離別，而是訣別。

　　他知道自己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他說，少恭，我不在了之后，你要好好的……

　　歐陽少恭每每回想起這句話總覺得十分難過，他想，又不是再也見不到了，屠蘇為什么說的那么難過。

　　現(xiàn)在才知道，原來是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他說，習慣了我不在的他，在我真正的離開之后，大概也不會太傷心吧……

　　即使自己病的快要死掉了，卻還是在處處為他著想，還真是溫柔啊……

　　他幾乎都要溺死在這樣的溫柔里了。

　　歐陽少恭捂著嘴，眼淚大滴大滴的砸下來。

　　歐陽少恭恨死了這樣的百里屠蘇。

　　歐陽少恭愛死了這樣的百里屠蘇。

　　歐陽少恭此生再也不會遇到下一個百里屠蘇了。

　　再也不會了。

　　歐陽少恭打開門的時候，整個家一片黑暗。

　　他打開燈。

　　那是百里屠蘇親自選的暖黃色的燈光。

　　卻再也溫暖不了歐陽少恭的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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