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來到雁門關(guān)西陲的小鎮(zhèn)上，這里隔幾日就會有一支駝隊經(jīng)過。
　　他以為他等的人很快就會來，但是當(dāng)他喝完了第一百零七壇酒，那個人卻還是沒有出現(xiàn)。
　　小鎮(zhèn)真的很小，只有十幾戶人家，從這頭可以望見那一頭，但幸好有很好很好的美酒。
　　酒肆就開在鎮(zhèn)子的南面，老板娘是胡姬，性子潑辣爽利。年紀(jì)雖然已經(jīng)有些大了，一雙碧綠的眼睛依舊奪魂勾魄。
　　酒客說，她曾經(jīng)在龜茲的王庭里當(dāng)過舞娘。掛滿寶石寶石瓔珞，在靡靡的酒色中翩翩起舞，座上或許是哪國的貴客吧，看上了她，或許也曾許諾過什么，最后卻又拋棄了她。
　　她輾轉(zhuǎn)流落，不知如何到了這里。老板是個老實憨厚的漢子，卻釀得一手好酒，不知經(jīng)過緣由，最終收留了落魄的舞姬。男子在作坊釀酒，女子當(dāng)壚賣酒，倒也和睦。
　　“客人嘗一嘗我渾家新釀出來的酒，比炮打燈勁頭還大，保管您滿意。”老板娘壓著酒杯，眼波流轉(zhuǎn)。
　　他默不作聲，喝完了第一百零八壇酒，等的人依舊沒有出現(xiàn)。
　　那個瞎眼的年輕琴師又在彈陽關(guān)三疊，他的白衣上，卻還沒有雁門關(guān)的風(fēng)塵。
　　格格不入的人總是那么多。他漫不經(jīng)心地聽著琴聲，老板娘問他，“客人一定是南方人士？”她的聲音亦十分干脆利落，帶一些異國的口音。
　　他點點頭，“我來自江南�！�
　　他不問這女子是如何猜出來的。哪怕他的表現(xiàn)十足就是一個住在北方經(jīng)年的人，口音行事，皆無痕跡。經(jīng)歷過顛沛流離的人，總有一種驚人的直覺。
　　生意零落，老板娘本無心招呼，況都是落拓的熟客，自斟自飲，也落得清凈。
　　她的眼睛中有一點奇異的少女般的雀躍，“聽說江南都是水。是真的嗎？”
　　他笑起來�！柏M止是多呢�！�
　　他回憶起少年時的日子，夜深了練劍，師姐指點他動作。大月亮從湖邊的柳樹上升起來，師姐的發(fā)梢上凝結(jié)了深夜的寒露，一滴滴落下來。他用力劈著劍，騰挪折身，師姐的劍鞘一次次打在他的關(guān)節(jié)上：“不是這樣！再抬高一點！”
　　湖面上一層薄霧，緩緩彌散開。他那一點也不可愛的小師妹笑嘻嘻地看著他，“師兄好一式‘御龍訣’呀，活像是騎野雞！”
　　他年少臉薄，登時怒了，不顧師姐的劍鞘劈頭蓋臉地打下來，硬是要跳過去喊，“你過來，咱倆比劃比劃！”
　　“哎呀，師姐救命�。熜忠獨⑽依��！毙熋冒缈蓱z躲在師姐身后，探出半張臉，顫著嗓子叫，臉上卻還是笑瞇瞇的。
　　“你明明知道師妹她不學(xué)武功，想傷了她不成？”大師姐很生氣地說。
　　大師姐每次都會很認(rèn)真地生氣，哪怕明明他和小師妹都是鬧著玩的。
　　小師妹的天賦不在武藝上，她擅長的是機(jī)關(guān)術(shù)數(shù)，兵法謀略，師父說，學(xué)得好了，可比直接打打殺殺厲害得多了。
　　小師妹說他是莽夫，總會逞匹夫之勇，他當(dāng)時不服氣�？珊髞韼熋贸隽松角f，轉(zhuǎn)眼賺了天下去，他才不得不承認(rèn)小師妹確實有兵不血刃的高明。
　　其實她一直很聰明，有一日，她對他說，“師兄，許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師父正在給他們師兄妹每人鑄造一件兵器，偏他的那把在出爐時有了差錯，不知是泄了爐火還是什么的，足足比想好的樣子短了三寸。
　　一把短了三寸的劍，他是絕不肯要的。后來他纏了師父幾日，師父終于答應(yīng)給他重新鑄造一把新的，那把瑕疵品就一直放在鑄劍房中。
　　他得了新劍十分得意。他的劍比師兄師姐的都要長半寸，鑲嵌著華麗的紅寶，削金斷玉不需多提。他拿了劍去炫耀，師妹卻冷不丁說了上面那句話。
　　什么命中注定？他的命只由自己。
　　可是當(dāng)師父死，敵人強(qiáng)攻山莊的時候，他且戰(zhàn)且退，最終退無可退。劍在一次次正面交鋒中終于不堪重負(fù)，斷成兩截。失去兵刃的他退入鑄劍房，房內(nèi)空無一物，那把短了三寸而被棄置的劍孤零零地掛在那里，甚至沒有上劍鞘。
　　他不及多思，一躍而起搶下劍來，撕下布條裹起一端，一揮動，忽覺整個靈魂都在顫栗。
　　那種天衣無縫的交匯感覺，從未有過。
　　這才是他應(yīng)該握住的劍啊。他忽然覺得先前的堅持都十分荒謬可笑，那長出的三寸，原于他是不需要的累贅。
　　師兄在箭樓上吹出高亢的笛音，他一下子撲倒，一輪箭鏃大雨一般傾瀉而下，來不及反應(yīng)的敵人被直接射穿，來不及發(fā)出哀嚎就倒在地上。
　　血雨紛紛，江南多雨，這場雨卻是滾燙的。
　　他看不見師姐，看不見師兄，也看不見小師妹，但他知道，每一個人都在為了守護(hù)山莊而拼命。
　　那一日他不知殺了多少個人，后來所立之處，尸骸枕藉，恍如修羅地獄。
　　他癡癡地看著被血染紅的湖面，倒映著整個浴血的山莊，楊柳依依，風(fēng)何來急。

　　他如今已很少想起這些往事。只愿想著，枕著水流聲入眠，河上漂著星光一樣的河燈，大師兄的笛聲溫柔繾綣，賀新涼，不訴傷。
　　和光同塵，與時無爭。
　　盡管他如今離這些，有萬里那么遙遠(yuǎn)。
　　胡姬老板娘露出向往的神色，說，她這輩子見過最多的是黃沙和芨芨草，早已看厭了。若是能看一眼江南的山水，那該多好。
　　一曲陽關(guān)三疊彈完了。
　　白衣的琴師抱著琴告辭離去，一陣風(fēng)吹來，在他的衣衫上落下風(fēng)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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