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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若星子眉如月
薩迪克的家在樓蘭弩支城內,據說是座不小的城。然而在我眼中,小,它實在太小了。
昆其河那邊的珠勒都斯草原才是真正的大,按照中原人的說法,叫做廣褒無垠。我與阿依木共乘一驥從一個山頭翻到另一個山頭,日出時分便馬不停蹄狂奔過去,直到日落才折返回來。我指著那個山頭,氣喘吁吁地安撫著我的小黑馬,你瞧啊,它就在那兒,可它對你來說,真夠遠的啊。
我的小黑馬打了一個響鼻,它說再也不想要去到那里。
阿依木是我引以為傲的妹妹,生來無憂無慮,美麗的容貌比得過草原上任一朵光鮮亮麗的花兒。她會在恬靜的月下起舞,傍著昆其河潺潺流水。她喜歡翎羽,扎進濃密的發(fā)間,站在崖石上舞動,翎羽與衣裙一道,隨著河風微漾。
我每每躺在河岸邊的大石上,仰頭看著她在不遠處旋轉,放聲歡笑,便能夠不自覺的咧起嘴角。她真的很可愛,真的人如其名,像月亮一樣美麗的小女孩兒。
阿依木隨我流浪到樓蘭許多年,她說她愛這個地方。我相信,因為她都不愿意再流浪了,每天替薩迪克一家打水、刷馬、擠羊奶制作奶疙瘩。薩迪克騎馬出去放羊時偶爾會帶上阿依木,他倆在草原上怎么瘋,我卻不盡知曉。
那年我?guī)е仔〉陌⒁滥玖骼说藉笾С峭,阿依木又渴又餓,飛不動了,跌倒在地上說什么也不肯繼續(xù)。我替她收起翅膀,叫她在原地歇著,我去找些清涼的水和鮮嫩的肉來與她,再不濟,也要拔幾顆果子回來。
阿依木坐在那毒日頭里,俏皮地偷偷折下我的一支翎羽來遮陽,我回頭看見,哭笑不得。
待我回到之前阿依木休息的位置時,已不見她人影,連同我的那支翎羽也不見了。我著急地快要哭出來,我可愛的小妹妹,這一望無際的草原里,你能去哪兒?
好在不遠處就是河流,隨處是甜美多汁的蘇萊曼。我拋下手中的一切累贅,用大葉片包裹起來的水、一兜蘇萊曼和捕捉來的活兔,展翅前去尋找阿依木,再帶她飽餐。
阿依木并沒有走遠,她跟著一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孩子,正往河邊去。那孩子是個巴郎,小身板看起來怪硬朗,他就是薩迪克。我妹妹的恩人,她的愛人。卻是我一生仇視的人,之一。
我收了羽翼,跟在他們身后。薩迪克先帶著阿依木去河邊喝了些水,溫熱的河水讓阿依木好不歡快,捧起一捧水來喝兩口,再捧起一捧水來拋向天空,眼珠骨碌一轉,又捧起一捧水來潑到薩迪克身上、臉上。
薩迪克不還手也不氣惱,只傻傻沖阿依木笑。
我又摘了些蘇萊曼,走過去遞給阿依木,她見到是我,嚇了一跳。我沒有責備她,轉身遞給那個巴郎一只蘇萊曼。
就這樣,我同意巴郎薩迪克帶著我妹妹住進了弩支城,讓阿依木從此再也不想離開。我知道,她不好意思說,她愛上薩迪克。
我住在城外,天地為家,思念妹妹時,便進城看她。
巴郎既是這弩支城的勇士,便終有一刻要奔赴戰(zhàn)場。出城時,阿依木前去相送,淚光粼粼有如夜間閃爍的星子,令人生憐。阿依木將她親手用羊皮縫制的帽子給薩迪克戴上,薩迪克親吻了她,在她耳邊輕語幾句。阿依木破涕為笑,薩迪克旋身上馬,揚鞭離開弩支城。
這一切,盡收我眼底。我自負地以為,只要這一仗打勝,我可愛的妹妹阿依木便可以真正過上毫無憂慮的生活。
我錯了,錯在我眼中只有可愛的妹妹與我想象中的未來,卻不知這樓蘭國的王子眼中也有我那可愛貌美的妹妹,他也想著,給她一個毫無憂患的未來。
前方傳來捷報,進犯樓蘭國的北方國家被勇士們敵退,他們正凱旋。阿依木高興極了,她征得薩迪克母親的同意,宰殺了家中的一頭羊,仔仔細細地清理干凈,燴了一大鍋羊肉,宴請街坊四鄰前來享用。
她換上一身明艷動人的湖藍綢裙,那是她最喜愛的一套衣裙,她曾說,那是她頭一次見到薩迪克時,臉上蓋著清透羽翼躺在草地里看見的天空色,薩迪克的面龐忽然出現在她的眼中,她一絲一毫也不畏懼,反而十分歡喜,同時愛上了那片湖藍色。
“姐姐,有湖藍色,就有薩迪克,你信嗎?”阿依木站在崖石上舞動著,問我。
我不信,但我點了點頭。
阿依木站在那塊能望見軍隊中所有勇士的崖石上望了一整天,也沒有等到薩迪克。
她失落極了,我也有些疑惑。
第二天一大早,阿依木便起身準備前去軍營一探究竟。只是還未等她整理好那身繁瑣的衣裙,王子派出的信使便來訪了。
阿依木被接入王宮,王子說要娶她為妻。
她瞪著透徹的雙眼,脆生生地對王子說:“我已經答應嫁給薩迪克了,在他臨行前。他說從戰(zhàn)場上回來后就要舉行儀式,他沒有回來嗎?”
王子指著托盤上的羊皮帽子對阿依木說:“抱歉,我的美人,也許他回來了!
那確實是阿依木親手縫制的帽子,她撲了過去,仔細確認了那一針一線,還有羊皮獨特的紋路,沒錯,是她親手為薩迪克帶上的那頂帽子。帽子上浸了血,破了一個洞,好像是弩箭穿過留下的。
阿依木抱著帽子軟軟地癱倒在地,任由奴隸們將她攙扶著走進一間殿堂,再將那殿堂的門窗上了鎖。
我站在宮外,等到夕陽映上河面,也不見妹妹出來。
我急壞了,不顧那些怪異眼光,展開羽翼飛進王宮去。我偷聽到奴隸們的竊竊私語,幾番波折找到了關押阿依木的宮殿。
我輕輕敲了敲窗,叫道:“阿依木,我的好妹妹,你還好嗎?”
阿依木跌跌撞撞地奔往窗口,隔著一道縫隙,我看見她滿面淚光。
“姐姐,好姐姐,你最疼愛阿依木,對嗎?薩迪克沒有死,他一定還活著,求你替我找到他。我不要嫁這跋扈王子,若是給他做妻子,我一世都不會快樂!卑⒁滥狙肭笪。
我沒有多說一句,只應了一聲,便展翅離開。
上一次我展翅離開我這可愛的妹妹,是替她找水解渴,那時薩迪克將她帶走,她愛上了薩迪克。
這一次,卻是死神將她帶走。
我翻遍了戰(zhàn)場,最終再返回弩支城的路上看到了氣息奄奄的薩迪克。他躺在一潭水邊,弓著背,滿身是傷。我抓起他便要狂奔,可薩迪克實在沒了力氣,險些將我拖倒在地。
“你若再不努力回到弩支城去,阿依木就要被迫嫁給王子了。”我向他大聲吼叫。
薩迪克恍惚著站起身,瘋狂地沿著道路跑了幾步,因體力不支而徹底倒下了。
我用兩只胳膊夾住他飛回弩支城,將這不爭氣的巴郎交給他母親療傷,我又獨自進入王宮。
阿依木始終拒絕嫁給王子,等我到時,已絕食昏迷。我將羽翼展到最大,希望風力能夠助我破開宮門。
然而最后,這不僅徒勞無功,反倒使我被奴隸們捉住,捆了手腳,綁住羽翼,丟在王子面前。
王子見到我特異的羽翼,不驚不怒,反而笑出聲來。
“你們說,我若剪斷這妖女的翅膀,她還能不能活?”他的奴隸和他一樣殘忍,叫嚷著要試試看。
我被他們提獵到的鴻雁一般,提到阿依木面前。王子溫柔地喚醒阿依木,讓她看著我。在我與阿依木凄楚的叫喊聲中,王子剪掉了我一半的翅膀。
“放過我的姐姐,我可以嫁給你,只要你行行好,放她出城去。”阿依木無力地趴在地上,上前來拉住我的手,滾燙的淚灑在我的手指上。我背后鮮血淋漓疼痛不堪,全身冰冷寒顫,那一滴淚,溫熱了我的手、我的身體、我的心。
我顫抖著告訴阿依木:“薩迪克,活著,等機會。”
王子命人將我丟出弩支城。我疼了幾天幾夜,昏睡迷糊了幾天幾夜。
期間醒來一回,城內喜樂聲、爆竹聲不絕,我知道,王子逼婚成功了,他一定請來了許多人慶賀。
不知最終過了多久,背上的傷口慢慢愈合,薩迪克的母親找到我,給我水喝,喂我羊肉。我問她道:“薩迪克醒來了嗎?他想辦法救我妹妹了嗎?”
我最終還是失望極了,薩迪克根本不是什么勇士,他聽見王子婚娶的喜樂與爆竹聲,他躲在自己的屋里痛哭,絲毫沒有搶回阿依木的念頭。
更令我失望的是,在婚禮上沒有等到薩迪克,傻姑娘阿依木,我那傻妹妹,跳起舞來美艷動人的妹妹,吞下了世間最毒的毒藥。
據說她死的沒有痛苦,嘴角含笑,安安靜靜地躺在新房的中央,永遠闔上雙目。
我將一切疼痛拋諸腦后,躍入城中最高的一座屋頂,沖王子怒吼:“將我妹妹阿依木的尸體交出來,否則我毀你皇城,萬劫不復!”
我哪里是王子的對手,他能夠蓄意害死薩迪克,也能夠輕松將我擊垮。但他沒有直接殺死我,只說他將阿依木厚葬,阿依木是他的妻子,怎能隨意將尸體交付他人。
他的眼中甚至流出一絲悲痛作為對我的謊言。
我自然沒有被他蒙蔽,站在那高點幾日幾夜,卻也沒有換來阿依木任何下落。
羽翼慢慢展開,連著當初替阿依木收起的那副,我逆著風飛到弩支城的上風口,揚起三支羽翼,大風呼嘯,黃沙卷起,即便是將這弩支城翻轉過去,我也要將妹妹的遺體帶走。她不能在這傷透心的鬼地方長眠。
大風伴著我的怒吼聲,在弩支城內外瘋狂肆虐。
然而我的瘋狂依舊徒勞無功,千年來,但凡有人經過,我便揚起羽翼,問他是否見到我的妹妹阿依木。
她屈辱地為了救我而拋棄她的愛人,嫁給一個衣冠禽獸,她喜愛湖藍色,她死前應當懷抱一頂羊皮帽子,或許人們將那羊皮帽子替她帶上了。她笑起來很美很美,曲卷茂密的金發(fā)有如沙柳,她一定會在發(fā)間簪一兩只翎羽的。
你見過我的妹妹嗎?
時間久了,狂風也替我問著妹妹的下落,昆其河仍舊靜默流淌,偶爾換個方向,河那邊的巴音布魯克草原,我和我的妹妹曾騎著小黑馬在那里馳騁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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