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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胭脂,回來啦?”
“哎,姥姥,我回來了!
“回來了就好。今兒可是你娘的忌日,總算還能一起吃個飯!
“姥姥,我剛剛?cè)フ覐埓髱浟恕!?br>
姥姥捏著佛珠串,晃悠悠地止住了去廚房的腳步,念了聲“阿彌陀佛”,這才靠著堂前的椅子,慢騰騰地挨著坐下來,手肘支著吃飯用的紅木八仙桌,半側(cè)著身子,用一雙渾濁到看不出瞳仁的眼珠子對著胭脂。
“唉,張大帥……”
胭脂似是沒有聽見姥姥的嘆氣聲,自顧自地坐在八仙桌另一側(cè)的凳子上。一坐下,淺紫色的貼身旗袍便緊緊地貼著她鮮嫩的皮肉,從高叉里露出兩條交疊著的筆直修長的腿來。胭脂往前一傾身,又傳來一陣若有似無的夜來香和淡淡的煙草味來。她刻意壓低了嗓子,在姥姥耳邊低語:“說是要撤兵。”
姥姥堆滿了臉的褶子都吃了一驚,一動不動,待到她受不了胭脂身上的味兒,才打了一個噴嚏,重新活動起來。姥姥從懷里掏出塊洗舊了的繡花帕子,在臉上胡亂一抹,又嘆了一句:“阿彌陀佛,張大帥多好的人啊……”
“誰說不是呢?”胭脂微笑,唇角的弧度上揚(yáng)到眼角,蔓延出細(xì)細(xì)的紋路來,一對彎彎的秀眉卻又垂下來,“說起來,連這房子都是張大帥體諒我們倆老弱女流,幫著給添置的。”
姥姥收了帕子,右手顫巍巍地轉(zhuǎn)著佛珠,“那,日本人……”
胭脂似乎還沉浸在對張大帥的感恩里,紅唇緊閉著,沒說話。
“唉。”姥姥沒等到胭脂的回話,又嘆了一口氣。一只枯槁如雞爪的手搭在胭脂凝脂一般的肌膚上,輕輕拍了拍:“我們胭脂這么漂亮,要是被那些畜生給糟蹋了,那可怎么辦啊……”
胭脂將自己的手抽出來,將姥姥的手重又放回桌上,同樣輕輕拍了拍,剛?cè)玖宿⒌さ闹讣紫袷秋w舞的蝴蝶:“我沒事。姥姥不用擔(dān)心我。最讓我掛心的還是姥姥!
姥姥笑了,眼睛被上下的褶子一擠,只剩下細(xì)長的一條縫,嘴角上揚(yáng),帶出一個極其深邃的笑渦來:“當(dāng)年在東北,便只剩下我們兩個相依為命,這一晃已經(jīng)快二十年了。要是你的那些姐姐還在——”
“命。”胭脂打斷了姥姥的回憶,清清淡淡地吐出一個字。胭脂不愿意再回想當(dāng)年東北的慘劇,輕輕撫了撫姥姥手上的木佛珠:“姥姥,這年頭,命大才能夠活下來。”
“阿彌陀佛。”姥姥欣慰地望著自己一手養(yǎng)大的胭脂,“你明白就好!
日頭漸漸低下來,窗外的日光也漸漸暗了下來。胭脂熟練地點(diǎn)了展簇新的全銅洋油燈,房間里重又慢慢明亮起來。
姥姥還在慢悠悠地轉(zhuǎn)著佛珠,望著窗外的日頭突然沒頭沒腦地念了一句,聲音輕如蚊蠅:“為什么……”
胭脂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聽到,自顧自地說起城里新近的怪事來:“說是今早上城南又有人得怪病了。大帥說,這可是城里第二十三樁了?烧媸菄?biāo)廊肆,誰知道哪時候哪個人便突然得了病呢,不省人事地躺著,豈不是連鬼子都打不了,直接繳械投降了嗎?”
“阿彌陀佛!崩牙驯鞈懭说赜帜盍艘痪洌叭羰窃蹅冞@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流倒也罷了,若是打仗的軍爺,那可就不得了了,我們整個城就指望著他們呢!
“誰說不是呢。就算是為了我們,軍爺們也得好好的才是!
“佛祖保佑啊!
“唉。現(xiàn)在連得怪病的原因都查探不出來,是病是毒都不知道,除了避開,又有什么辦法可找呢!彪僦查L長地嘆一口氣,翻來覆去地?cái)囍稚蠝\紫的繡花帕子。
“這怪病……”姥姥的褶子皺的更緊了,“前頭的王家,就那個開商行的王老板的三兒子也得了那怪病。老爹死了,竟然突然間就一睡不起,中醫(yī)西醫(yī)都看了,就找不出毛病來。探著還有氣,卻好像被勾走了魂。這不吃不喝不動彈,就算沒什么病也活不下去!估摸著就是因?yàn)槔系チ,傷心太過。這份孝心……唉,只求著佛祖保佑啊!
胭脂也皺著眉頭,一副心事的模樣,聽著姥姥的感嘆,也只是低低地再嘆。
姥姥見狀,手中的佛珠撥的更急了,半晌不見胭脂動靜,也顧不得胭脂身上那味兒了,急急地往前探了身子,像一只伸長脖子想打鳴的雞?桃鈮旱偷纳ひ魪睦牙迅砂桶偷暮韲道餇幭瓤趾蟮?cái)D出來:“你有沒有求大帥,帶我們走!”
胭脂起身,關(guān)上了窗門,房里頓時只剩下一盞銅油燈的昏黃光亮。胭脂的臉在微黃的燈光下反而顯得更加明艷了,吹彈可破的肌膚上寫滿了年輕。她輕輕道:“這一次撤軍,人員很緊張,就連大帥也互不了多少人!币娭牙呀辜钡臉幼樱僦龆恍,整個房間頓時如有春花綻放:“不過姥姥不用擔(dān)心,我求了大帥,我們都不用再面對那些鬼子了!
姥姥這才如釋重負(fù)地念了一句“阿彌陀佛”。爬滿了老年斑和褶子的臉也似乎在這一句話里舒展開來,竟然隱隱生出些佛光寶相的味道來。她打量著光彩照人的胭脂,渾濁的眼珠子里似乎都透出些光來:“大帥對你有心!
胭脂笑得風(fēng)情萬種,算是把這句話給應(yīng)下了。
“不過,據(jù)說那大帥夫人和小公子可不好惹,你還是小意些!
“姥姥放心,我知道自己的身份!
“好。我去做飯!
姥姥扶著八仙桌想要起來,卻被胭脂按下。她笑盈盈地道:“沒事,姥姥您就歇著吧,今晚我來做飯就好。待上了路,我也沒這機(jī)會了!
姥姥也不再推辭,順勢繼續(xù)坐下,靠著椅背,不緊不慢地轉(zhuǎn)著佛珠:“哪兒會,我們的日子還長著呢。”
半夜三更,本當(dāng)是靜悄悄的時辰,卻突然人聲嘈雜,攪得人睡不著覺。
胭脂倒是沒有睡,聞聲一喜,又突然柳眉一蹙,看了看身邊仍然熟睡的姥姥,這才安心,躡手躡腳地爬起來。她拿起趁姥姥睡著之后收拾好的細(xì)軟包袱,就打算出門,卻突然被緊緊地鎖住了手腕!
胭脂猛地回頭,卻不知道姥姥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醒了,雞爪一樣的手緊緊地鉗制住她。胭脂心中猛地一跳,有些不寧,卻仍然笑道:“姥姥這是干什么?捏的我怪疼的!彼胍獟觊_姥姥的手,卻發(fā)現(xiàn)這雙手異常的有力氣。
“胭脂,你這是干什么去?”姥姥微微笑著,在黑夜里看來卻讓胭脂有些生怕,感覺后背直生涼。
胭脂哆哆嗦嗦地解釋道,臉上帶著討好地笑:“姥姥,我起夜而已,很快就回來了!
“我看你是不回來了吧?”
胭脂猛地在姥姥身前跪下:“姥姥,你會沒事的!真的!”
“那就帶我一起走!
胭脂眼淚刷地一下就掉了下來,淚眼朦朧地沖著姥姥哭訴:“不行啊,姥姥!大帥說了,要么只帶一個,要么誰也不帶走!姥姥,我才二十啊,我還想活著,我不想像死去的那些姐姐一樣被鬼子糟蹋!”
“那你也不能丟下我!
胭脂只覺得自己渾身火氣上涌,蹭的一下從地上站起來,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力氣,一把甩開姥姥枯槁的手:“放手,你個老虔婆!”
姥姥猛地向后退了幾步,跌倒在地,頭磕在床頭柜的邊沿上。
胭脂哭哭啼啼地道:“姥姥,我也不想的!你就當(dāng)我得了怪病,一睡不醒了吧!”
姥姥痛苦地哼了一聲,顫巍巍地又伸出那爪子來。
胭脂跌跌撞撞地往前跑,頭也不回:“我都給你下安眠藥了,只想偷偷摸摸地走。姥姥你好好的,我一定會再回來看你的!
火光突然從床頭竄了起來,將整個房間映得通明?癖┑幕鹕嗵蝮乱磺锌梢匀紵钠骶,在干燥的天氣里飛快地肆虐著。
“你要?dú)⒘宋!”姥姥凄厲地吼了一聲,像一只瀕死的鸮,發(fā)出了最后一聲痛苦的長鳴。
“不,不是的,我這就讓大帥來救我們,這就讓大帥來救我們!”胭脂終于爬到門前,想要推開房門,卻發(fā)現(xiàn)房門緊閉,怎么都推不開。
“大帥!大帥!救命啊!救命。 彪僦僖差櫜坏米约喊贅烽T歌女應(yīng)有的形象,只是像個沒有教養(yǎng)的潑婦一樣用盡最大的嗓音哭號著,用嬌嫩的雙手死命地拍打著房門!
“大帥,這女人哭著喊著讓您救她呢!”
“蠢貨!大帥怎么可能會救這種女人!救了百樂門的歌女,夫人要怎么想!”
胭脂不知疼痛地拍著門,絕望地嘶嚎著:“大帥!一夜夫妻百日恩。〈髱,救命!我愿意為您當(dāng)牛做馬,求求你救救我啊!”
“大帥,我們已經(jīng)做好了堅(jiān)壁清野的準(zhǔn)備,絕不給日軍留下一丁點(diǎn)物資,通通都會燒干凈的!”
“好!
聽著門外傳來的那熟悉的聲音,胭脂怎么會還不明白那是誰!分明是每次在雅間里捧場的時候,分明是每次在撫摸著她年輕□□的時候,分明是每次他在她身上動作的時候,那個熟到不能再熟的聲音!
“大帥!我是胭脂!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大帥!
“既然已經(jīng)做好準(zhǔn)備了,那我們就撤吧。”
“是,大帥!”
是他要她死!這個認(rèn)知如同一桶冰水,在熊熊烈火中把她澆了個清醒!胭脂恨啊,貝齒生生地咬破了自己得紅唇,鮮紅的血就這么不知節(jié)制地流淌下來!他要她死,那他也別想好好活著!
胭脂已經(jīng)放棄了哭號的打算,一雙青蔥般的手死命地刨著被反鎖的大門。原本修建地整整齊齊的指甲也滲出血來,一滴一滴,比她指甲上的蔻丹還要鮮紅!說是十指連心,胭脂卻似乎完全沒有痛感,只是一個勁兒地?fù)钢T,她要出去,她要出去!既然這個男人要害她,那他也一起去死!
佛祖保佑!
胭脂真的出來了!她不管不顧地沖向張大帥,用那雙原本漂亮無比卻手無縛雞之力的手死死地鉗制住張大帥的脖子!
張大帥驟然睜大眼睛,因?yàn)榇贿^氣來,一雙眼睛瞪得老大,隱隱透出些青色來。他艱難地轉(zhuǎn)過頭,胭脂卻笑得風(fēng)情萬種,只是因?yàn)槭稚嫌昧,若有似無地顯出青筋來。
“放……”大帥保養(yǎng)得當(dāng)?shù)哪槾丝桃才で,吐著舌頭說不出話來。
“大帥,你說去哪兒都帶著胭脂的。既然胭脂走不了了,那大帥怎么好不陪著胭脂呢?”
“大帥!怎么回事!大帥怎么突然就暈了!”
“大帥!大帥!”
“怎么辦,大帥叫不醒!”
“這……”
“這什么這,有話快說!”
“大帥這是怪病!大帥染上怪病了!”
“閉嘴!”
“那現(xiàn)在怎么辦?”
“帶上大帥,走!”
“是!
“你個妖女,你做了什么!”大帥終于有了甩開胭脂的力氣,將輕飄飄地胭脂甩開老遠(yuǎn)。
“佛祖明證,胭脂只是幫助大帥信守諾言!彪僦m然跌倒在地,卻也不惱,依舊笑靨如花。白花花的嫩肉從她有些破碎的衣裳中露出來,更顯得妖冶異常,美艷無雙。
胭脂看著大帥的身軀被那群士兵給帶走,捂著嘴,拋了個眉眼,嗔怪道:“大帥何必惱了胭脂呢?分明是大帥自己得了怪病,難道還是胭脂的不是?”
“閉嘴,你個妖女!”大帥大怒,兇煞之氣升騰上臉,轉(zhuǎn)身欲走。他如何還不明了,什么怪病,分明就是被厲鬼勾了魂!他可沒有時間在這里耗下去,盡快回歸身體才是正途!大帥轉(zhuǎn)身欲走,身后卻仿佛被什么給拽住了,根本走不了道。
又是胭脂!大帥憤怒地轉(zhuǎn)身,看都不看,直接一踹,卻直接踹到了空氣。定睛一看,卻發(fā)現(xiàn)身后空無一人,胭脂也跌在原來的位置上,笑得滲人。
“誰想害我,那他也別想活。我總說胭脂是他們姐妹幾個里最像我的,果不其然!被鸸馄G艷的房里突然走出了一個老態(tài)龍鐘的老者,手里還捏著一串木質(zhì)的佛珠。她顫悠悠地抬起頭,掃了兩人一眼,分明就是已經(jīng)在房里絕無生還機(jī)會的姥姥。
胭脂剛剛還是長牙舞爪的模樣,此刻卻瑟縮著不敢上前。大帥則如怒目金剛,狠狠地瞪著姥姥。
“胭脂也就是十幾分鐘的事兒了,大帥您最多也不過三五天——”
“閉嘴,你個老妖婆!”大帥怒吼一句,高舉著拳頭,就要打下去,卻似被什么無形的鐵鏈鎖住,再也動不了分毫。
姥姥看著大帥的模樣,滿臉的褶子又一次笑開了花,她低頭撥弄著佛珠,又漏出一點(diǎn)悲天憫人的味道來:“佛祖保佑,你們就陪著姥姥吧!
“胭脂,回來啦?”
“哎,姥姥,我回來了。”
“回來了就好。今兒可是你娘的忌日,總算還能一起吃個飯!
“姥姥,我剛剛?cè)フ覐埓髱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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