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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序、
北湘子曾說,若是天下還有一個能瀟灑如此的人,除了她這等已入仙籍的散仙,紫陌紅塵中便只有她一位摯友了。
沒人說仙子不可以下凡塵。位列仙班天界要職的神仙固然不能,可散仙卻自由慣了,游離人間之上的散仙還未曾褪去欲界的風(fēng)塵,偶爾明日天涯,采花策馬,或是采茶來,薪火食茶,再看看這人間煙火——北湘子還能想得起一些過往。
春未老,風(fēng)細(xì)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這是她成仙后第四個百年聽到的曲子,那時節(jié)什么家國天下于她眼中不過是白云蒼狗日月變換?蛇@曲子唱了,她就想了,越是回憶,就越想去找,到頭來,山都不下了。
這唱詞說得好,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她想起了個人,或者說一個朋友,還真真是當(dāng)?shù)闷鹉且痪洌涸娋瞥媚耆A。
【一】
白玉堂的命是她北湘子救的,可當(dāng)初壓根就是覺得這人不該死,沒別的,順帶著賺了一壇子梨花酒,清甜透骨,醇厚悠長。她就覺得熟悉,像極了她家老爺子。
她跟白玉堂說,我家老爺子當(dāng)年撿到我的時候,也是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白玉堂笑得洋洋得意,我像不像你家老爺子?你該不是覺得我是你家老爺子轉(zhuǎn)世才救我的吧?
我家老爺子飛升比我還早幾百年。北湘子看著展昭若有所思的臉,重新倒了一碗酒,他是抱明月而長終,然后就直接飛升成仙了,當(dāng)年老爺子最愛兩樣,一個是酒,一個是劍——你們不知道吧?我老爺子成仙前,是武林高手天下第二,唯獨輸給了郭子儀。一碗酒,一飲而盡。
——那不過是某一天,兩人一仙在山頂?shù)穆劧选?br>
日頭漸漸升高了,白玉堂伸了個懶腰。凌云峰依舊白雪皚皚,雪線卻已然升高。道觀不在頂峰,她自己卻并不常在道觀。白玉堂晃了晃酒壇,濃郁的藥香便悠悠浮上來,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拍拍小仙子的肩膀,“丫頭,知道明天什么日子么?”
許是不曾離開人間太久,北湘子想了想,啊,是端午。
白玉堂轉(zhuǎn)頭沖展昭笑道,還記得那年端午么?
——如何不記得?縱馬江湖,快意恩仇,兩人一馬,明朝天涯。
北湘子也記得了,那年端午,她也是死活不愿下山被白玉堂拖下來的。可那熱鬧終身難忘。
其實也沒有什么,只是白玉堂熱鬧慣了,偶爾來凌云峰下下棋喝喝茶都覺得這種生活實在是無聊。自沖霄后,展昭管他越發(fā)地嚴(yán),甚至不許他獨自出門很久,就算是每每回來,也要上下仔細(xì)查看。借著會友的功夫,白玉堂拉了她下來,指著北湘子,“諾,我去小城看龍舟,我不帶人帶神仙行不?”
小城的龍舟是最著名的,河水寬廣,卻并沒有什么激流。一進城變覺得鑼鼓喧天,滿心都是歡喜,人人臉上都帶著笑帶著期盼。他們從最安靜的一條支流過去,高大的吊腳樓旁是安靜的水車,一圈圈轉(zhuǎn)過來轉(zhuǎn)過去。有婦女抱了孩子,在青石板上捶洗著衣服。
白玉堂忽然撐著欄桿跳上去坐著,這樣一來,他便比北湘子高了幾個頭,微微俯下身。北湘子看到他滿眼的期待,許久才嘆氣,“展昭說得對,你確實應(yīng)該靜一靜了——多休養(yǎng)幾年,多幾年陪他,不好么?”
“那還是五爺么?”白玉堂微微后仰,似乎根本不介意她的話!叭斯逃幸凰,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既然五爺沖霄樓沒死的重于泰山,那就有條命,多看看山水看看大好河山,才不枉此生!裉焓鞘裁慈兆樱阍摬粫貌辉谌碎g,都忘了吧?”
端午,她記得展昭萬千叮囑的時候說的,白玉堂可不想聽嘮叨,叫她出來無非是找不到其他人讓展昭更放心。還沒開口,旁邊迎面走來幾個漢子,見到他們便打了個呼哨,黝黑的脊背和胸膛坦露著,聲音爽朗而渾厚。
“兄弟一起上龍舟不?”隔著老遠(yuǎn),那幾個漢子便大聲喊道,舉起了手里的酒碗。白玉堂朗聲一笑,輕功一閃落到他們面前,接過酒碗一飲而盡。端著酒遞給北湘子,沖漢子努努嘴,介紹一樣指著她,“我妹子,在家清靜慣了,怕生,我?guī)纯礋狒[!
酒入口是味苦的,雄黃酒。
不等她說什么,白玉堂便脫了外衣,一頭烏絲綰緊,也跟著漢子們繞過水車。仿佛打開了大門,熱鬧忽然就撲面而來,叫好聲,喝彩聲此起彼伏。北湘子抱著他的衣服,看著他跟著那群漢子上了船,一抬頭,卻在對岸看到了極其熟悉的身影。
【二】
展昭不可能完全放心白玉堂一個人出去,即便那只是個小鎮(zhèn),即便,那只是一場龍舟。
沒有什么理由能夠讓他把白玉堂的心也拴住,白玉堂把自己全部身心都給了自己,可他還年輕,還是孩子,他也想玩,也期待大千世界的異彩紛呈。專門休了假,只想陪他回陷空島過五月節(jié)。
可自己一轉(zhuǎn)眼他就跑了,被抓到的時候一臉不在意——諾,我?guī)е裣蛇不行么?
神仙?你當(dāng)人家神仙愿意管你?沒看人家一臉不情不愿的,根本就不想踏入紅塵的好么!
可心頭想著也不能真綁了他回去。白玉堂身子這幾年一直不太好,一年到頭真說出來也就一個月,他怎么可能放心?就這么一抬頭,正見對岸一群少年喊著號子踏上龍舟,展昭一眼就從中認(rèn)出了白玉堂,他坐在第三排,正拿著船槳仔細(xì)端詳。
——耗子怕水怕的要命,這會兒倒是不怕這條河了?
展昭的目光一直都定在白玉堂身上,這會兒龍舟已經(jīng)開始了,岸邊的人笑著喝彩,龍舟上的人聚精會神全力以赴。手里的船槳跟著號聲把水往后推,眼睛卻不時地瞟著對方。河水在陽光下碧綠的寧靜被打亂了,沒有變得湍急卻依舊泛起雪白的浪花。伴著人聲伴著興奮,少年的熱血和激情,帶著岸邊鼓舞人心的吶喊。連小鎮(zhèn)的鎮(zhèn)長都在揮著手里的綢帶,以及他身后抱著鴨子的衙役們。
本來就是一場游戲,并不拘泥于輸贏,展昭沒有關(guān)注白玉堂的那條船是不是在贏了。白玉堂自己也沒有,只覺得異常痛快,龍舟過了線那一刻,鎮(zhèn)長身后的鴨子們便撲棱棱都入了水。來不及看到贏的是哪條船,那群脫光了膀子的少年們便接二連三跳進了水了。
水鄉(xiāng)里長大的少年個個都是弄潮的好手,鳧水自然不在話下。展昭心一緊,就只見白玉堂看了一眼四周,竟然也撲通一聲跳進了水里!
小鎮(zhèn)的河水雖然安靜,碧綠,可常言道,靜水流深。下面說不準(zhǔn)有什么危險,可他這邊正心急,卻見白玉堂一把抓住距離他最近的一只白鵝的脖子,沖方才的龍舟踹了一腳,身子便劃過水面,正停在岸邊。
岸上有百姓在笑著鬧著,有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著鴨子和白鵝,還有說著今天來得幾個新的小伙子如何神勇鳧水如何高明。展昭慢慢地穿過人群,周圍是層疊起伏的聲浪,熱烈而嘈雜。
然后他面前就忽然幾聲驚叫,很快,人群像是被驚擾了,連連尖叫著,卻掩不住還有女孩子的笑聲和幸災(zāi)樂禍。展昭連忙上前看了一眼,卻見白玉堂仗著輕功跑了個沒影,一只大白鵝氣勢沖沖,朝四周沖過去了。
【三】
鵝是種很溫和的動物,但是前提是你不能招惹它。
白鵝被抓的時候估計是覺得被主人抓慣了,并沒覺得怎么樣,可上了岸來,不知道哪個混蛋熊孩子,一腳把白鵝給踢回水里去了。
白鵝抖抖翅膀,腦袋看來懵懵的,肥胖的身子一扭一扭再次跳出來,搖搖擺擺地上了岸,冷不防那熊孩子又是一腳,把大白鵝再次一腳踢回了水里。
大白鵝一下子跳上岸,脖子咔咔咔硬起來,轉(zhuǎn)了半個圈,翅膀揚得高高的,竟然一下子沖那熊孩子奔過去了。白玉堂愣了一下,冷不防被熊孩子一推,撲通一聲,又掉水里去了。
大白鵝朝展昭沖過去了。也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誰,展昭連忙一低頭,鵝掌擦著他的腦袋撲騰到后頭了。人群驚呼連連,不過很快就又被憤怒的大白鵝沖散了。
慌了,忙了,愣了,傻了。
白玉堂慌了,展昭忙了,北湘子愣了,所有圍觀的人都傻了。
許是水確實不深,等北湘子伸手把濕淋淋的水耗子拉上岸的時候,展昭終于忍不住抬腳把那只大白鵝重新踢到了水里,大白鵝晃晃悠悠地?fù)芰藫芩,從另一邊沖上岸繼續(xù)橫沖直撞去了。
慌慌張張擦著身上的水,北湘子很知趣地沒有提醒白玉堂,展昭就在他身后看著他,眸光濃的幾乎成為一團墨色,半晌,小仙子伸手把衣服遞給他,白玉堂忍不住揉揉鼻子,阿嚏——
一回頭,頓時傻了。
白玉堂是個什么身體情況,北湘子再清楚不過了。展昭深不見底的眸光看在她眼里,竟也有些感同身受。
大白鵝在后面嘰嘰喳喳,人群在旁邊嬉笑打鬧,姑娘們清脆的嬉戲,小伙兒追逐鴨鵝的水聲,交織成一片,卻在這個時候,這兩人之間,仿佛是被一層墻壁阻隔在外面,模糊了,聽不清了。
北湘子就這么不遠(yuǎn)不近地跟著他們,看著展昭陰沉著臉把白玉堂拉到他們暫住的小棧里。華燈初上,吊腳樓里燈影明滅,青石板道下面有河水嘩嘩地想著,她慢慢踱步到橋上。忽然就想起她救了白玉堂那段時間,除了品茶下棋,也曾聽到過一首極美的曲子。
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端午夜里有細(xì)瘦的月,然而極其明亮。月明便星稀,有南飛的烏鳥喑啞地飛著。她想,白玉堂就屬于白天,他的活力永遠(yuǎn)不會因為一個沖霄樓被抹去,他活得隨性,活得瀟灑。
【四】
流水潺潺,北湘子幾乎睡過去了。她本已成仙,入眠便猶如散開的靈氣,尋常人根本無從發(fā)現(xiàn)她,直到她被鯉魚跳出水面濺起的水花驚醒,才看到展昭正在滿世界找她。
白玉堂晚上也不肯閑著,用他的話說,一年不知道能出來幾天,何不把酒對月?幾許狷狂,幾許瀟灑,世人誰能道清,誰是醉了,又有誰真是醒著的呢?
可當(dāng)夜,瘋玩一天又醉酒的白玉堂便撐不住發(fā)起了高燒,神智還很清楚,只忍著宿醉和高燒的頭疼茫然看著帳子,北湘子身上的水霧靈氣讓他本能地退縮了一下,嘴唇都干裂起了一層皮,蒼白而皸裂。
貓,你別生氣。
展昭坐到他身邊,溫暖的掌心包住他冰涼的手,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你在家里憋悶,沒事兒的,我不生氣……是我沒時間帶你出來,寶貝,不說了,讓仙子給你看看病。
病人在柔情面前幾乎連一絲堅強都無法成型,北湘子按住他的脈,還能感覺到白玉堂渾身都在哆嗦。病并不很重,大多都是過去留下來的病根。展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忽然俯下身,抱住了他。
水聲呼嚕嚕冒起了泡。北湘子轉(zhuǎn)過身,在凌云山無數(shù)次見過他們這樣相擁,此刻卻只想小燃薪火,伴著細(xì)瘦的新月露水煎茶。
端午剛過,自然沒有明前龍井的清醇,可也有新茶上來。吊腳樓下有采茶女亮著抒情的嗓音,舒緩而婉轉(zhuǎn),一唱三嘆,九曲十八彎。低頭,胸腔里滿滿的都是六安瓜片的茶香。
等她上樓來,露水已然沸了二遍。熱過茶具,細(xì)細(xì)碾過的茶粉在水流的沖擊下緩緩呈現(xiàn)出昨夜龍舟的景象,白玉堂不由得笑了一聲,竟兀自起身來,披了外衣坐下,打著拍子——
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dāng)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余音繞梁,白玉堂并沒有繼續(xù)唱下去,唯有杜康下一句,或許對于他而言,都不重要了。
展昭在他旁邊坐著,抬頭看看窗外,今日已然夏至,端午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了。
粽子還冷冷清清地趴在盤子里,誰也沒想過要吃了它。
【五】
那天以后許多年,北湘子都記不清了。唯獨那天的熱鬧和第二日白玉堂的唱詞,還留在腦海里,千年不曾改變。
走過很多地方,看過許多人,認(rèn)識了很多風(fēng)情,卻只有這么一個在紅塵欲界中的摯友,還保留著這一份瀟灑和隨性。像是當(dāng)年她見過王羲之蘭亭盛宴的那等豪爽,那等不羈。那是曾經(jīng)屬于魏晉風(fēng)流的狂傲,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的匣中三尺清流。
也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北湘子再也沒了他們的消息,再也沒見過那個小鎮(zhèn)如此熱鬧的端午。她甚至不知道小鎮(zhèn)是否還在,他們是否還安好。
——對于一個已經(jīng)成仙的寂寞仙子來說,時如逝水,永不回頭,不過是山中朝暮變幻而已。
又不知道是過了幾十年,或者說幾百年。她從山下走過小鎮(zhèn),早就不認(rèn)識當(dāng)年他們追逐競舟嬉戲捉鴨的地方了,吊腳樓沒了,歌女唱著凄慘的調(diào)子,她看到有年輕人憑欄久望,嘆息著唱“想當(dāng)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看到有容顏灰敗的女子婉轉(zhuǎn)哀愁“人比黃花瘦”;卻再也沒有見過一個人,哪怕是病中,也會看著她露水煎茶的時候胸膽舒張,唱一句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北湘子想,那么她那天聽到的,白玉堂和展昭是否在他們的有生之年聽到過呢?
檐角的風(fēng)鈴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懼,有門童笑著一邊掃塵一邊打鬧,笑靨如花。徒弟笑道,師尊久不在凡塵怕是忘了,今兒個是端午呢。
北湘子看著墻上的畫,指著那畫中兩人問徒弟,那是我最后一次下山陪他們過端午,這話便是一位畫師為我臨摹的,你看,應(yīng)該加上題字,題上些什么最好?
——弟子倒是記得,有一宋詞最佳,只是不知師父這兩位友人,可曾聽過這詞曲。
春未老,風(fēng)細(xì)柳斜斜。試上超然臺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北湘子想了想,東坡的《望江南》啊。隨即嘆道:可惜,我那兩位友人,怕是一生都沒聽過這唱詞?捎幸痪湔媸钦f透了他——
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將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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