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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一只名叫蘇澄的野狐,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禁林了。常年熒熒火火的藍(lán)光倏然消失的時候,禁林像整個浸過了春水,清晰澄澈,散發(fā)著瑩潤的草木之氣。那個黎明我就站在萄林鎮(zhèn)娘家的院子里,似靈臺頓悟一般明白了整件事。不單是那消失的,他聲稱已經(jīng)被他吃掉的兩個時辰記憶,而是全部。
  那晚醒來的時候,我還沒有感到痛。
  眼前從模糊漸至清明,有參天的尖樹梢割出一方夜空深碧,幾粒孤星伴月,灑下冰涼的光。遠(yuǎn)方傳來斷斷續(xù)續(xù)的狼皋聲,驚得我渾身激靈。也就在此時,我被額角鉆心的痛徹底刺醒。以肘撐地,我抬手輕輕抹了抹額邊,察覺一手溫?zé)狃つ亷е男葰。我受傷了,在“禁林”里。這是我最先明白的兩件事。
  至于為何就是“禁林”,而不是其他任何山林,我也說不上來。這兩個字似乎從睜眼起就竄進(jìn)了腦中。也許是觸目泛著冷意的淡藍(lán)色微芒,也許是滲入肌骨的蕭瑟深恐之感,總之我知道,這就是讓萄林鎮(zhèn)人避而遠(yuǎn)之的“禁林”。
  原來禁林不叫禁林,而叫萄林山。山上一度盛產(chǎn)野葡萄,入秋時漫山遍布,黑紫的果實晶瑩飽滿,在日光下映起一道絢爛的紫霞。葡萄根是上好的止血藥材,每年秋季采收時,自各地聞名而來的藥材商就會在山腳下的小鎮(zhèn)上匯聚,一年一度,打破小鎮(zhèn)的寧靜。那是個好時候,鎮(zhèn)里的老人常說,商人們蜂擁而來,身穿鎮(zhèn)上人見都沒見過的時興衣衫,說著難懂的官話,在萄林鎮(zhèn)貧瘠的街道上到處尋找住店打尖的地方。后來小鎮(zhèn)上開起了第一家客棧,還有人將野葡萄擠榨成汁,配上黃米餑餑,一碗能換一個銅板。萄林鎮(zhèn)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人,橫穿鎮(zhèn)上的唯一的一條街道,一度比肩接踵,人滿為患。
  最后一個商人離開的時候,萄林鎮(zhèn)的人們懵懂無知,如往常一樣收攤打烊,期待明年秋天的到來。他們的心里鼓鼓脹脹,對鎮(zhèn)子的未來產(chǎn)生了些許期待。他們還不知道那些商人們再也不會回來。因為他們離開后萄林山的野葡萄就成片成片的銷聲匿跡,幾乎在一夜之間,那道紫霞永遠(yuǎn)消失了。
  這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自我有記憶起,萄林山就籠罩著陰森的幽火一般的藍(lán)光,連帶著整個萄林鎮(zhèn)也變得荒涼窒人。祖母說,萄林山上鬧鬼,那漫山的鬼火就是明證。她還有說,鎮(zhèn)上曾經(jīng)有膽大的人進(jìn)山妄想一探究竟,結(jié)果再也沒有回來,定是被鬼迷去了魂魄。關(guān)于禁林萄林山的傳說被人為地添枝加葉,成了孩子們幼時噩夢里,一直佇立一旁的巨大黑影。
  嫁給阿齊時我滿心欣喜,一半為了阿齊,一半因為終于得以離開這無望的萄林鎮(zhèn)。那是生平第一次,我抱起對未來的一點希冀,察覺冥冥之中也許有什么在眷顧我。彥旗鎮(zhèn)上官家原本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縱使我們家在很久遠(yuǎn)之前出過一位從九品的小吏目,自那時起家中老小不拘男女都讀些書,總不過唬一唬萄林鎮(zhèn)無知的人們。萄林鎮(zhèn)人人都窮,哪怕是傳說里從藥材商那里掙過錢的人家,到現(xiàn)在,也與其他人并無二致。我們家是讀了書的,窮酸就更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但百里外彥旗鎮(zhèn)的上官家不一樣。那個富庶的鎮(zhèn)子里,有一半以上的田產(chǎn)都姓上官。上官老爺沒有當(dāng)過官,他是個員外。在我們這地方,有錢但沒有當(dāng)上官的,就叫員外。
  嫁給上官齊,是我那時想都不敢想的事。方圓幾百里內(nèi)未嫁的姑娘,都想嫁給上官齊。有錢人家的姑娘,想嫁上官齊;生得美貌的姑娘,想嫁上官齊;飽讀詩書才情橫溢的姑娘雖然處處被人嫌棄,也總禁不住,想嫁上官齊。上官齊不是一個男人,而是一個口口相傳的宏遠(yuǎn)理想。就像鎮(zhèn)上弱冠的少年們適逢長輩問及“以后想做什么?“大多數(shù)的回答都會是”出將入相“,若碰上了妙齡的少女,答案便會是”嫁給上官齊“。少年們自然知道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縱是頭懸梁錐刺骨地發(fā)了狠念書也不一定能入秋闈,但那又何妨?理想就是理想,豪情萬丈,溫柔適意,尤其在你只需想它一想而無人真正要求你去理的時候!俺鰧⑷胂唷焙汀凹奚瞎冽R”,哪有比這個更好的?因而,既沒錢又不算美貌,還不小心念過書的我,逢年過節(jié)應(yīng)景時雖也隨大流說“想嫁上官齊”,其可信度,還不如“看,禁林又長野葡萄了!“
  我曾努力地試圖想明白,自己的心境是從何時發(fā)生了變化。是在彥旗鎮(zhèn)天后娘娘廟前的姑娘堆里第一次見到真人的上官齊時,還是在禁林山腳下,再次的驚鴻一瞥。傳聞天后娘娘誕辰那日,上官家的一眾女眷會在家中男子的保護(hù)下去廟里進(jìn)香祈福,而這名男子就是上官齊。從事后的結(jié)果來看,當(dāng)時上官家需要保護(hù)的其實只有一人,那便是上官齊。我眼看著他驚為天人的臉在片刻功夫里由溫潤可人轉(zhuǎn)為尷尬僵笑再到面色鐵青慌張無措,不由心生同情。上官家的女眷們十分順利地進(jìn)了廟,太過順利,幾乎是被瞬間漲潮的人流嫌棄地擠進(jìn)去的。此前我見過最熱鬧的盛況,是萄林鎮(zhèn)鎮(zhèn)口時近年關(guān)的殺豬祭祖,那頭白花花的生豬四蹄被綁在木架子上,面朝蒼天哼哼,人們就圍著它興奮地又唱又跳,等著宰殺完畢后扒一片入嘴。我被擠在脂粉撲面的人群里,估摸著眼前的失控,大概等同于萄林鎮(zhèn)一次宰殺二十頭哼唧唧的生豬。窮兇極惡的姑娘們又哭又笑,人人都想沾得夢中情人的吉光片羽。我愣在原地,左一拳右一掌的無辜受害卻毫無知覺,胸中澎湃起一種陌生的情緒,一瞬間將我淹沒。如果此時我掄起千斤氣概沖進(jìn)內(nèi)圈抓起他的手,我們會飛奔在彥旗鎮(zhèn)花紅柳綠的春天里。我們在身后喧鬧的追趕中大笑著,往無人的小弄跑去。我們的衣衫在風(fēng)中飄揚(yáng),我的發(fā)絲拂過他的臉頰,在他的鼻尖泛起一陣清香,一直繚繞至他心里。這時他會想,不知這驚鴻出世的救命恩人是誰家姑娘?
  我定定神試探地往前進(jìn)了一步,然后背上一襲重捶擊得我淚眼迷離。我在人潮中浮浮沉沉,與同樣手足無措的他漸行漸遠(yuǎn)。最后,爹爹在無奈之下一把將我拎出人群,一面感嘆世道澆漓世風(fēng)不矩,一面火速地趕著驢車逃回了萄林鎮(zhèn)。一路上我暗自嗟嘆,二八華年的情竇開到一半被生生掐斷。到家時卻也已釋懷,想到橫豎自己的頭發(fā)也有多日未洗了。
  阿齊知道我曾將他比作生豬時并不生氣,他只是安靜地笑笑,放下賬本,若有所思道:“花雀街的綢緞莊新到了一批紫煙羅,我陪你去看看?”我點頭說好,雖然我不知道什么是紫煙羅,雖然我的衣裙早已多得穿不過來,比起綢緞,更想讓他為我搜羅些話本來。但他說的話,我總會聽。嫁給他已是做夢都夢不來的福分,我想,自然應(yīng)該溫馴純良,如何還能諸般繁瑣?
  “云紋蒔蘿花繡樣的緞子用來做一身襦裙甚好,你可喜歡?”
  “喜歡!
  “女子穿月白嫌素,絳紫的好些!
  “你定便是。”
  他喜怒不形于色,言談舉止清清淡淡,事無巨細(xì)卻拿捏極準(zhǔn),上至家宅田產(chǎn),下至衣衫唇眉,一樣樣選來安穩(wěn)妥帖,從不出錯。自我們進(jìn)門綢緞莊的生意就好了起來,那些女子從挑選的余暇中頻頻投來或驚喜或艷羨或鄙夷的目光。不論走到哪兒,他還似當(dāng)年矚目。我低頭拾起一匹錦緞,悄悄地挑眼看去,藏不住嘴角的笑意。完美的側(cè)臉恍若玉雕,軟紗烏帽,白衣勝雪長身頎立。白綺云錦,他慣穿的那種,是我唯一記得的衣料名字。
  想起五年前上官老爺?shù)情T提親的場景,我至今還有些恍惚。因為在那之前,我統(tǒng)共只見過上官齊兩次,第一次連話都沒說上,第二次更是表現(xiàn)得像個瘋子,任什么樣的男人都不會因此娶我為妻。
  說來慚愧,從天后廟回來之后,我成日魂不守舍。倒不是對上官齊情根深種害了相思病,而是,我見識了與萄林鎮(zhèn)的蕭條截然不同的世間。但那個錦繡世間,是我窮極一世也沾不上邊的。那些日子爹爹時常搖頭嘆氣,不多日,便與鎮(zhèn)口殺豬的王家定了婚事。我見過王家那滿臉橫肉的兒子,每次把家里吃剩下的端到他家喂豬時,都能看到他叉腿坐在門前磨刀。一見到我,他便磨得格外起勁,臉上臂上懸乎乎的贅肉也突突地瞬時樂開了花。
  次日我踽踽慢行到禁林山邊,看著手中的麻繩幽幽嘆了一口氣?兹笘|南飛的故事里男主人公為愛情自掛東南枝,我死之后,人們自然也會諸多附會,議論我是因迷戀上官齊無法自拔而飲恨自縊。時間一久,我的死會變成上官齊無邊魅力的鐵證之一。思及此我難免有些不甘心,但轉(zhuǎn)念一想,既然都要死了,又何必在意什么面子不面子?況且上官齊招人待見也是事實,就當(dāng)死前做件好事,為他錦上添花罷。
  這世上有很多事無法解釋,就像你想一個人想得狠了,也許一轉(zhuǎn)臉?biāo)蜁霈F(xiàn)在你面前。一個白色人影閃過的時候,我想起祖母說的話,以為是禁林里的鬼下了山來。也好,我想,直接把我解決了,省得自己費(fèi)力氣掛麻繩。然后我瞥見那個英俊的側(cè)臉心中一沉,腳下不受控制地追了上去。
  “不要上去,里面有鬼!”
  他停了下來,沒有轉(zhuǎn)身,只是微微側(cè)過臉,表示他在聽。
  “我認(rèn)得你,你是鄰鎮(zhèn)的上官齊。不要上去,那是我們鎮(zhèn)的禁地,你看見那片藍(lán)幽幽的鬼火沒有,我們鎮(zhèn)有好多人,一上去就沒回來,全都死了!”
  我雙手夸張地在身前畫了個弧,表示人數(shù)之多結(jié)局之悲慘。時間有一瞬靜止,直到他抬腳又往前跨了一步。就在那時我明白了一件事,隨即心情有些澎湃:我黎香何德何能,碰上了同來自盡的上官齊。我開始猶豫,是不是應(yīng)該由著他去。過后人們發(fā)現(xiàn)我們的尸體時會以十二萬分的熱情奔走相告,上官齊與貧家女因為無法沖破門第的桎梏選擇雙雙殉情。我歪頭遐想,并因為片刻的虛榮感到無比滿足。就在此時,他又往前行了兩步。
  “你等一下!”
  僅存的良心覺醒,我向著他小跑了幾步。
  “你、你有啥想不開的,可以跟我說說。但生命誠可貴,死了就沒了,你千萬別想不開。 
  我們之間隔了幾丈寬的茂盛草木,他的聲音卻清清朗朗傳來,和他的人正相配。
  “你不是也想死?”
  “呃……”
  我把手中的麻繩往身后藏了藏,借口道:“我只是來拾些柴禾回去煮飯的!闭f著將麻繩在地上攤平,拾了兩根木柴往上堆。
  “不是說,這里是你們的禁地?你會來這撿柴禾?”
  看來少年很是機(jī)智。我邊撿邊想該如何圓謊,然后他說:“你為什么想死?你告訴我,我就告訴你。”
  我直起身,叉腰沉思了一會兒,狠狠心道:“因為家里人要我嫁給一個我寧死也不想嫁的人!
  “為什么你寧死也不想嫁給那個人?”
  因為他又丑又窮?
  “性格不合……”
  “那你有想嫁的人了?”
  我欲言又止,總不能說“我想嫁給你”吧?
  他挑了挑眉,擺一副“不想說算了”的表情,轉(zhuǎn)身就往山里走。
  “如果你真要死的話……”
  我大聲道:“能不能先娶了我再死?”
  他回頭,好笑地看著我:“什么?”
  我認(rèn)真地與他商量:“如果能嫁給你,家里人就不會再逼我嫁給那個殺豬的了。橫豎你要死了,也不在乎娶的是誰,就當(dāng)臨死前做件好事,何樂而不為呢?如果……如果你想,我還可以,為你留個后!
  我不自在地?fù)崃藫犷^發(fā),扭捏地低頭看地。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來。半晌,我也抬頭跟著干笑了兩聲。
  “你想嫁的人,是我?”
  “唔,這要看你怎么理解‘想嫁’這個詞……誒?”
  他不等我說完,轉(zhuǎn)身大步往山邊走去。我愣在原地望著那個白影越走越遠(yuǎn)逐漸變成一個躍動的白點,很久也沒有回過神來。
  那天他當(dāng)然沒有死成。因為幾日之后上官家鑼鼓喧天地上門提親時,他同他爹一起來了。我獨自在房中驚嘆,沒想到上官齊為人如此仗義,果真從善如流地愿意幫我一把。晚些時候爹爹進(jìn)屋來對著我盯了好一會兒,大概怎么也想不通那遠(yuǎn)近聞名的富家公子到底看上我哪兒了。但是爹的解釋很快就證實我想錯了。他說,其實是上官老爺幾日前做了個怪夢,在夢里遇神人警示上官氏馬上要遭蒙大難,除非迎娶萄林鎮(zhèn)一戶官宦之女,方能平安渡險。上官老爺醒來后立馬差人多方打探,最后得出的結(jié)果是,萄林鎮(zhèn)唯一能稱得上“官宦之女”的,只有不知幾代以前的祖宗當(dāng)過九品小吏目的我。
  就在我遙感祖蔭恩重之時,爹爹義憤填膺地表示,上官家為富不仁,妄想將清白人家女兒的終身幸福當(dāng)成他們消災(zāi)擋厄的工具,實在欺人太甚,方才沒有將人打出門去全是顧忌上官氏一方長老的面子,等明天他便要派人將聘禮全數(shù)退回并修書一封讓他明白什么叫讀書人的氣節(jié)!我內(nèi)心一驚只好收起喜上眉梢狀,黯然搖頭道,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爹爹數(shù)一數(shù)那上官家有幾口人,一一救下來我們黎家能造幾級寶塔了?什么叫讀書人的氣節(jié),讀書人的氣節(jié)就是關(guān)鍵時刻能屈能伸,他們既然敢這樣侮辱人,我就敢嫁過去讓他們看看我們讀書人是鐵打的絕不怕屈辱云云。一番話下來,爹爹對我的深明大義由衷贊嘆,握著我的手道:“只是委屈你了!蔽颐蛄嗣蜃欤瑩u頭堅定道:“不委屈!”
  我沒想過對爹爹一時興起的裝模作樣竟也會一語成讖,因為事實是,委屈的確是有的。洞房花燭夜花蓋掀起時我收拾出一個燦笑,還沖他眨了眨眼,作為同道中人默契的暗號。然后我冒失地在那個大喜之日勸他莫要再尋短見,他好看的眉眼泛起微瀾,低聲道:“你在胡說什么?”片刻愣怔后我意識到也許是他自己想開了,那么,他又為何要娶我呢?我想不明白,迷迷糊糊中身下傳來一陣劇痛疼得我兩眼直飆淚花而顧不上多想。我忍著顫抖,閉眼等著時輕時重的疼痛過去。這不算什么,是我自己說可以為他留個后,說過的話總要作數(shù)。后來我感到身上一輕,床幔隨著紅燭輕顫顯出粼粼的光影。他翻身往里,呼吸由急促到平緩。半晌我默默地側(cè)過身,將腦袋輕靠在他背上。他的身上有沉沉的檀香味,以后我會知道他的衣裳漿洗好后都要用雍州檀香熏過。我不敢再提起禁林,只是輕輕地說:“我會做個好妻子。”對這討好似的決心他沒說什么,淡然地回了一聲:“睡吧!
  “你且挑著,我與掌柜有些生意談。不想逛了便讓老梁先送你回去,不必候我!
  我點點頭,目送他跟著掌柜移步往二樓去。作為男人他著實完美,恰到好處的野心、運(yùn)籌帷幄的沉穩(wěn)、沁人心脾的風(fēng)度,只是……沒有只是。不要多想,多想無益。我應(yīng)該滿足了,當(dāng)初差一點要嫁進(jìn)殺豬王家辛苦一輩子最后老死在荒涼無望的萄林鎮(zhèn)的那個我,很是應(yīng)該滿足了。
  記憶似冬日罡風(fēng)里的鵝毛大雪,雜亂無緒,紛紛揚(yáng)揚(yáng)在腦海中堆積,最后停留在阿齊陪我回家省親的那天傍晚,隱約記得晚膳過后我們一起出了自家院門,然后走進(jìn)了黑暗的虛空。為何我會在禁林里?阿齊又在哪里?我忍著額頭的劇痛吃力地起身,茫茫然四顧,不知如何是好。可怖的狼皋聲還在繼續(xù),時遠(yuǎn)時近,我按捺著突突亂跳的心口,邁步往草木稀疏的一邊走去。我無法控制地越走越快,好像身后蒙蒙的夜色里有什么在緊追不舍。我穿著那身細(xì)細(xì)綴著蒔蘿花繡樣的絳紫煙羅裙,想起從閨房中走出來時,阿齊眼中的一點贊賞之意?裳巯,所有美麗都成了我遭難的幫兇。我小心地拎著裙裾,時不時扯下勾絆的枝椏,在狼狽中磕絆前行,直到繁復(fù)的裙邊讓腳步無法相繼,身體最終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謶趾屯闯谝凰查g洶涌而至,難免化成淚水,一發(fā)不可收拾。我想到此生便要沒奈何地交代在這陰森駭人的禁林里,開始埋頭痛哭。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那個聲音。
  “你迷路了?”
  剎那間,所有喧囂一起靜止。我屏住呼吸,忍著從脊梁骨漸漸升起的驚栗在原地等了很久,可這略帶天真愉悅意味的聲音卻沒有立刻再現(xiàn)。也許是自己驚懼至極心生恍惚,或者,就是祖母口中惑人性命的鬼魂?
  “是誰……”
  我顫微微地問了一聲。話音未落,面前兩步遠(yuǎn)的樹枝上忽然掛下一只青面獠牙的惡鬼,“嘿嘿”笑了兩聲道:“是我!
  我聽見自己開始厲聲尖叫,徒勞地埋頭閉眼,準(zhǔn)備連皮帶肉地被吃掉。雖然我真的死不瞑目,怎么也想不通,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fā)生的。
  響徹云霄的叫聲持續(xù)了很久,一直到我聲嘶力竭喉嚨發(fā)疼,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我不可思議地睜開眼,小心地左右顧盼,同時側(cè)耳凝神,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四周怪異的靜謐。輕云蔽月,草木凝滯,連片刻前喧鬧不已的蟲鳴也不知所蹤。那種不自然的靜,仿若天地山川都凝結(jié)成畫,而你成了這幅畫里唯一的活物。遍野的藍(lán)色愈加濃郁,和著冰涼的月光,似水一般流動幻化。我往前走去,均勻的藍(lán)光被攪亂,帶著幾分不耐自我身邊繞過,仿佛走進(jìn)了水里。我目瞪口呆,心想真是見鬼了!這才想起,方才的惡鬼倒是不見了。
  我來回走動,感到一陣莫名的涼意襲來,自腳尖往上蔓延,帶著亙古的寂寞。眼眶自然地涌出熱淚,我抬手抹去,忽然覺得死也沒那么可怕。我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
  “有人嗎?”我忍不住怯怯地喊出聲。
  “這里沒有人!
  那個聲音再次傳來,攜著空靈之感,幽幽渺渺。
  云開月明,一旁巨石上現(xiàn)出一個獨坐的人影,紫衣烏帽,手中擒著一個面具,正是片刻前見過的那個青面獠牙的鬼面。他正抬頭對著大得嚇人的圓月,口中念念有詞。
  “方才是你嚇我的?”見是個人形,我膽子略大了些。
  片刻猶豫過后,我小心地走到巨石下。
  “該醒了吧?”“是時候了!薄笆翘K澄錯了嗎?”
  “你、你是人是鬼?”
  他停下喃喃自語,低頭朝我看來。月光自一側(cè)映亮了他的臉,而在那一霎我已明白他絕不是人。但那確乎是一張人臉,讓我頭一次自恨讀書太少,想不出貼切的形容。美輪美奐,粉雕玉琢?太平常;風(fēng)姿獨秀,日月入懷?還是太平常。直到我腦中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句風(fēng)景詩“六橋日暮花成雪,臨江月夜雨垂簾。”這才滿意作罷。
  “我不是人,也不是鬼!
  “那你是什么?”
  他想了想,抬手摘去頭頂?shù)臑趺。我最先注意的卻不是最該注意到的東西。我想,這一頭光滑的長發(fā)逶迤一地,不知會羨煞世間多少女子。隨后我才看到那一對耳朵,沒錯,豎在頭頂?shù)亩洹?br>  “貓?”
  “狐貍”
  “你是狐貍精?”
  “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這么稱呼我們了。一般來說,我們管自己叫狐仙,人類管我們叫狐妖。其實卻是一樣的!
  見他答得和善,我懼意消退,走進(jìn)兩步迫近細(xì)看,忍不住咕噥:“你到底是男是女?”
  他搖搖頭,說:“我們不分男女!
  “那是你們怎么生崽子?”
  他認(rèn)真想了想,道:“生崽子這事……倒是有一些狐貍會做。只是,我不會!
  “那你便是個男的了?”
  “那,我便是個男的……吧?”
  我驚異于話題發(fā)展之迅速,趕忙閉了嘴。他沖我笑了笑,拍拍身邊的石面,示意我坐上去。我為難地看看自己的羅裙,然后身子一輕,等反應(yīng)過來已在他身邊坐定。
  我驚魂未定,脫口道:“你會吃人嗎?”
  “我吃素的!
  “哦,吃葡萄?”
  “你怎么知道?”
  “狐貍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嘛,是個人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我吃不到葡萄了?”
  “因為萄林山早就沒葡萄……”
  我再次發(fā)現(xiàn)話風(fēng)不太對勁,卻又無能為力。
  “既然不能吃我,你可以送我下山嗎?”
  “你想聽故事嗎?”
  “我能不聽嗎?”
  “從前,有一只狐貍……”
  “方才你有沒有見過一個長得很好看的男的,與我一起?”
  他點點頭,伸出有些過長的手指,指了指自己。
  我“呵呵”笑了兩聲,搖頭道:“對不起,是我的錯。方才你有沒有見過一個男人,與我一起的?”
  他又一次點點頭,瞪著勾人的鳳眼無辜地看著我。
  “真的?你見過阿齊,他在哪兒?”
  他靜靜地轉(zhuǎn)過頭,看著仿佛又大了幾分的月亮,說:
  “蘇澄不喜歡阿齊!
  “蘇澄又是哪個?”
  他伸出手,又指了指自己。
  “你……”
  “你是不是想說,‘你腦子有病吧?’”
  “我……”
  “你是不是想否認(rèn),但是被我說中了又不知從何否認(rèn)起?”
  我嘆了一口氣,覺得此刻急需要整理一番思緒。
  “我的確腦子有病,蘇澄也是,但是他要好些。這幾年,我的腦疾好像愈發(fā)嚴(yán)重了!
  他用一種“我已然老去”的口氣,指手畫腳地述說著自己的病情,如何健忘,如何頭疼,如何眼神不好,把鳥兒當(dāng)成野果吃掉……
  “于是我就把那只鳥兒吃掉了。其實味道還不錯,但我還是比較喜歡素食。后來他父母來找上門理論,我很耐心地解釋、道歉,但他們就是不聽。我就只能把他們嚇走,像這樣……”
  他在面前舉起兩只爪子,驚為天人的臉?biāo)查g幻化成尖嘴的狐貍臉,呲牙咧嘴地干嚎了一聲。
  然后他轉(zhuǎn)過頭問我:“是不是很嚇人?”
  我縮起腦袋,面對這只穿著衣服的狐貍,他毛茸茸的臉,咕噥咕噥的長嘴,說不清是虎嘯還是熊叫的吼聲,忍著蓄勢待發(fā)的大笑點了點頭,說:“嗯,的確有點嚇人!
  “你受傷了?”
  我這才想起額頭的傷,下一刻,本能抬起的手在額邊被捉住,他俯身就著傷處舔了一口。等回過神來,看到的又是那張美麗的人臉。我愣愣地看著他,一時有些犯難。方才分明是被輕薄了吧?怎么說他也是個男的?烧l被貓狗舔了一口會慌張地喊“非禮”呢?我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左右權(quán)衡之際,無意間伸手撫到光滑的額角,驚奇地發(fā)現(xiàn)傷口不見了。
  “狐貍的口水能治傷?還這么快?”我驚喜道。
  他無視我的大驚小怪,繼續(xù)孤高地看月亮。我只好斂去無謂的興奮,小聲道:“你,喜歡月亮?”
  “嗯!
  “為什么?”
  他伸出一指,向著圓月的方向直直地指去,說:“因為它很像我!
  就在我看了看圓胖的月亮又看了看清瘦的他,帶著“他確實腦疾不輕”的結(jié)論打算另覓話題時,他接著道:“如此廣闊的夜空里,它也找不到同伴,一直那么孤單……”
  我終于察覺片刻前那股侵骨的涼意是從哪里來的。這幾乎是福至心靈的領(lǐng)悟,他身上有同樣的孤寂,正如那些冰冷的藍(lán)色光芒,煢煢縈繞,揮之不去。
  “這林子里,沒有其他狐貍了么?”
  他搖搖頭。
  “從前是有的,很久很久以前……”
  我預(yù)感這故事大約有些長,任我怎么可憐他,眼下最關(guān)心的還是阿齊,所以我迂回地問:“蘇澄為什么不喜歡阿齊?”
  他一臉怪異地看著我,回道:“阿齊是誰?”
  無奈之下,我們的話題只好又回到“很久很久之前……”
  “有一個吃素的狐族部落來到了長滿野葡萄的萄林山,在此地安居樂業(yè),無憂無慮地生活著。有一天,一只小狐貍出生了……”
  “就是蘇澄吧?”我得意地打斷他。
  他斜眼覷著我,目光不善。
  “你說你說……”
  他腦子的確不好使,小狐貍一直生了半柱香時間,他才終于想起來,慢悠悠接道:“大家都很高興。直到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大批大批的人類開始進(jìn)山挖掘葡萄根……”
  我恍然大悟。他說的,就是老人口中萄林鎮(zhèn)的光輝歷史?蛇@令萄林鎮(zhèn)人自豪的歷史由他講來,卻是一片末日一般的愁云慘霧。
  “糧食越來越少,族人漸漸相信,小狐貍就是給他們帶來厄運(yùn)的罪魁禍?zhǔn)住S幸蝗丈缴窠K于不堪喧擾,一氣之下讓野葡萄絕了產(chǎn)。萄林山再找不到一顆葡萄那天,族人決定離開。但那只倒霉的小狐貍,被留了下來!
  “法力高強(qiáng)無所不能的狐仙,也這么迷信?”
  “我們也不過是天地間的一種生靈,生靈就是生靈,都有恐懼之心!
  “那后來呢?”
  “后來小狐貍學(xué)會了吃野果,吃草籽,吃下一切能找到的東西。起初他要費(fèi)很大力氣才能咽下,再費(fèi)很大力氣不讓自己吐出來。他的身上總是傷痕累累,與生俱來的靈力留下散落的痕跡,使他成為虎狼猛獸垂涎之物。”
  他向著圓月緩緩伸出手,月芒絲絲縷縷匯聚,半晌,掌心中升騰起一團(tuán)藍(lán)色的焰火。他出神地看著掌中微微竄動的藍(lán)火,最后道:“那時候,他過得很辛苦!
  他將藍(lán)火遞到我面前,我?guī)е苫笮⌒牡財傞_手,然后吃驚地看到它像活了似的躍到我指尖。微妙的觸感讓我忍不住笑出聲,樂道:“它好像很高興,你看,它在跳舞!
  他笑了笑,沒有說話。我以為他的故事講完了,便問道:“你的腦疾是怎么來的?”
  “腦殼砸在門上,被摔壞了。”
  “?”一瞬間,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但他沒有解釋,兀自又陷進(jìn)他的故事里。
  “小狐貍獨自坐在山頂上,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到鎮(zhèn)上的小孩聚在一起玩耍。他開始好奇,心里因為充滿希望而雀躍起來,他想,也許我可以和人類交朋友!
  我低下頭,靜靜看著手中藍(lán)火,已經(jīng)預(yù)感到小狐貍的結(jié)局。萄林鎮(zhèn)的人,不太喜歡外來者,也不喜歡動物,更不喜歡外來動物。
  “一年冬天,他將收集了很久的松果用桐葉兜好,小心地拖到一戶人家門前。他小心翼翼地伸爪探進(jìn)門縫,看見那人蓋著薄薄的棉被在床上瑟瑟發(fā)抖!
  “那天夜里的確很冷,但小狐貍很高興。他有厚厚的皮毛,可以幫那人取暖,然后他很快就會成為自己的朋友。小狐貍這樣想著,咧嘴笑開了花,匍匐著悄悄往床上爬去。”
  他頓了頓,有些呆滯的臉忽然興奮起來,一邊伸手比劃道:“然后你猜怎么著,那人嚇了一大跳,將小狐貍從被窩里唰地拎出來,這樣‘嘭”地一把甩到了門板上。哈哈哈哈……是不是很好玩?”
  他拍掌大笑,我扯了扯嘴角,怎么也笑不出來。
  “我不想聽了,我不喜歡這故事。”
  “既然我開始講了,你不聽完是很不禮貌的。”
  唉。
  “跟人類交朋友交得不太順利,小狐貍碰到了很多困難。終于,在一次落難的時候,他愛上了一個人類姑娘。”
  我無奈地笑笑,沒心沒肺道:“不會是我吧?”
  他再次斜眼覷我,俏臉有些扭曲。我笑了笑,抱歉地拍拍他的肩:“我說笑的,你說你說……”
  那一剎那我忽然有些愣怔,自嘲地想,果真是多年沒跟人聊天太絕望了,竟像個瘋子一般同一只狐貍相談甚歡。
  他繼續(xù)道:“他讓她等他,說等他修成人形一定回去找她?僧(dāng)他拿自由與山神交換,縮短時間提前修成人形時,她已經(jīng)愛上了別人!
  “雖然那個人不喜歡她,但小狐貍想幫她達(dá)成心愿。于是他以一半靈力為條件,從山神那得到了一個許諾!
  我再也忍不住,泣不成聲:“太可憐了……”
  他茫然地看看我,怪道:“可憐嗎?”
  我掏出手絹擤了擤鼻涕,問:“后來呢?”
  “后來,那姑娘意外身亡,小狐貍很心疼,又以剩下的全部靈力為她續(xù)命!
  “那沒有了靈力的狐仙,會如何?”我緊張地問。
  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對著過肥的月亮想了很久。
  “是啊,沒有了靈力的狐仙,會怎么樣呢?狐仙托靈力而生,沒了靈力,也許會變成尋常狐貍,也許,就死了吧……”
  “嗚哇……”我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用濕潤的絹帕抹淚,斷斷續(xù)續(xù)道:“為什么小狐貍這么可憐……為什么你要跟我講這個破故事?為什么你要成心……嗯?等一下……”
  我一瞬想起什么,淚眼朦朧地抬頭問他:“這不是蘇澄的故事?蘇澄不就是你?你不是活得好好的么?”
  “我說過這是蘇澄的故事嗎?”
  “那這是誰的故事?”
  “我也不知道。它存在,我深深的腦海里,我的夢里,我的心里,我的……”
  “行了行了,我明白了!蔽掖驍嗨,“所以這是你編的?”
  他努努嘴,道:“大概吧!
  我伸手到他面前,攤開,怒道:“把賺去的眼淚還回來!”
  他無辜地看了我半晌,接著媚人的鳳眼緩慢瞇起,變成一道月牙彎彎。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這笑意中的一絲邪氣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似一支利箭離弦,倏地往圓月射去,手里還摟著毫無防備嚇得眼淚飄飛的我。他以炫目的姿勢一把扯下身上的外袍,片刻后,我們懸在半空“席地而坐”,我喘著粗氣平復(fù)心情,雙腿抖似篩糠。
  他瞇眼笑著,柔聲道:“這樣,我們就扯平了!
  “扯平你個鬼。樜摇奔拥牧R聲戛然而止,我微張著嘴,感覺時間凝滯,四處在閃閃發(fā)光。
  一切都是值得的,為了眼前的風(fēng)景。我從不知道萄林山原來這么大,在星辰點綴的藍(lán)紫夜空下,似一條墨練,一直往北綿延不絕。有風(fēng)吹過,草木簌簌地?fù)u擺有致,奏起一曲催眠的樂曲。近處幾盞昏燈閃爍的是萄林鎮(zhèn),稍遠(yuǎn)燈火隨景物層層疊疊輝煌的大約是彥旗,還有雍邑、伯陳……我饒有趣味地胡亂猜想,橫豎都是從來沒去過的地方。我趴在微微起伏的外袍邊沿,驚異地看天地寬廣盡收眼前,胸中是從未有過的豁然開朗。
  “有沒有人知道,從這么高的地方看去,他們造的一切都像螞蟻窩。他們所有的心系和庸忙,若不是為這清風(fēng)明月,又為了什么呢?”我閉上眼,聽耳邊的風(fēng)呼呼吹過,喃喃自語。
  “感悟很多嘛……”
  他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杯熱茶,半笑未笑地閉眼品茗。
  我?guī)еⅤ傅淖硪,輕道:“你知道嗎,就在剛才,我還在為丟了記憶擔(dān)憂。我大概是得了什么瘋病,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到這萄林山的,F(xiàn)在,卻覺得不要緊了。就算我確然得了病,甚至命不久矣,好像,都不要緊了……”
  “別擔(dān)心,你沒病。你的記憶,被我吃掉了!
  “唔唔……”我舒服地轉(zhuǎn)了個身,“嗯?!”
  然后一個激靈躍起,在踉蹌中,身子失去了平衡。腦中一瞬空白,再有知覺時,我感到夜風(fēng)迎面呼嘯,身子正在不受控制地下墜。
  “對不起,為了玲瓏,你只有一死……”
  “她不能一直躲在綢緞莊……”
  “除非正妻殞命,否則她永遠(yuǎn)無法上位……”
  “當(dāng)初你不也只是為了錢財……”
  什么聲音?是誰……阿齊嗎?怎么會?不對,如此冷酷的話,絕不是阿齊。伴著一陣劇痛,腦殼裂開一道縫隙,白光閃現(xiàn),無數(shù)思緒言語似血紅的蝙蝠橫沖直撞。
  一瞬風(fēng)止。腕上傳來令人定心的力量,劇烈的沖撞幻化成飄忽的白羽,緩緩落地,逐漸消隱不見。
  “靈力開始消退了……”力量的來源凝神望著我,眉頭微皺,喃喃道。
  我起伏著胸脯,蜷縮在樹邊,心有余悸卻不知為何而悸。臉頰已被淚水浸得透濕,我抹了抹,恍惚地抬頭問道:“我為什么要哭?”
  他在我面前蹲下,神情悲戚,沉沉的目光中閃著不曾有過的光彩。他為我拭淚,薄唇彎起一笑,道:“因為你在與我告別!
  “你要去哪兒?”
  “狐仙的遠(yuǎn)游啊!
  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他沒再說話,只是看著我微笑。他忽然變得遼遠(yuǎn)而陌生,讓我有些疑惑,脫口喊了一聲:“蘇澄?”
  他的臉近在咫尺,不似真切,聲音里透著久別重逢的親密:“我一直很想你。”
  當(dāng)他抬起我的下頷,溫柔地在我的唇上印下一吻時,我明白自己應(yīng)該立即推開他。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身體并不聽從指令。藍(lán)芒寂寞地環(huán)繞著我們,他的淚觸到我的臉,與他的唇一樣冰冷。我只覺得傷心,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值得為它哭上三天三夜。我就那樣空虛地哭了起來,他放開我,扶我起身。
  “別哭,你該回家了!
  我點點頭。也許,只是因為離家太久了。
  兩團(tuán)冰藍(lán)的狐火一前一后引著我往山下走去。有一次我停步回頭,蘇澄還站在古樹荒草間。他想了想,最后對我說:“當(dāng)夢想原來并非心中所想,你會不會有勇氣去改變?可惜我永遠(yuǎn)都不會知道了。不過,這樣也很好。”
  說完這謎語一樣的話,他笑著沖我揮了揮手,然后轉(zhuǎn)身,隱匿在草木扶疏的萄林山。
  我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發(fā)亮。祖母和父親急了一夜,說阿齊先回了彥旗鎮(zhèn),打算第二日再派人進(jìn)山搜尋。我邊聽著祖母絮絮叨叨述說我一定是被萄林山的邪氣侵體以致迷路,能回來真是萬幸,一邊迷迷糊糊地進(jìn)房上床蓋好被子。那時,除了大睡一覺,我什么也沒想。
  幾日后我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著澄凈如洗的萄林山,明白蘇澄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我想起幾日前跟祖母提起“在萄林山遇見了一只狐貍”時,祖母想了想,說:“又是狐貍?小時候你從野地里救回過一只,被打得只剩半口氣,也是可憐。你給它治好傷,還鬧著要養(yǎng)它。你爹硬是不肯,說狐貍招災(zāi),趁你不注意給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之后你還哭了好些天呢!
  我拿著豆芽菜的種子,蹲在矮墻邊挖土,我仔細(xì)地將種子埋進(jìn)土里,眼淚也一滴一滴地滴進(jìn)土里。我癟了癟嘴,自語道:“什么嘛,那個人類姑娘,還不是我?”所有記憶似水一樣流回我的腦海里,分條縷析!翱墒俏沂裁炊疾恢,根本就不公平啊……”
  我起身,再次往萄林山遠(yuǎn)遠(yuǎn)望去。我想,得想法子問問山神,那只狐仙出門遠(yuǎn)游,何時才能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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