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屋內，兩人對坐。

　　“君上想清楚了？”老者瞇起眼，盯著龍陽不放。

　　“若得老翁成全，龍某感激不盡�！�

　　他語調平平，老人卻聽得大笑，“你這小子倒有趣，連自己的壽命都不顧也要忘了他？何苦呢！”

　　“我不知道。”那聲“小子”似乎沒有讓龍陽感到不悅，他仍然神情淡漠，“但我必須忘記，否則他會失望。”

　　老者面上笑意未消，“你滅了他的國家，奪了他的性命……”話到一半，語氣驀地變得厲烈如刀，“還怕讓他失望嗎！”

　　“老翁的話太多了�！饼堦柊櫭迹畾q揮劍，不過三年掃盡六國，早已無人敢這樣對他說話。

　　“多嗎？”對方又悠然起來，“他告訴過你么，我是他師父。徒兒死了，做師父的難道不該問一問？”

　　龍陽松開眉頭，知道老人沒有理由騙自己，所以他回答，這回答無比簡潔，然而又重過千鈞，“天下。”

　　一個為了天下不惜減壽換來斬卻雜思，一個為了天下放任畢生心血付諸東流，要讓天下平定百姓富足，如此代價確實算是小了。

　　“罷，”老人嘆了口氣，面前的人和他徒兒一樣，倔！他起身走入里屋，“我?guī)湍阃怂��！?br>
　　龍陽第一次見到林業(yè)平，是在刑場上。那日姜國的王后因為巫蠱被棄市，她的兒子用刀逼著宮女帶自己去見她最后一面。彼時龍陽八歲，縱然早慧也無法眼睜睜看著母親去死，帶他出來的宮人為了身家性命只好緊緊抱住王子，以免他沖上前去。

　　王后死去時林業(yè)平站得很近，女人痛苦的模樣落在他眼里。林業(yè)平看了一會兒她驚恐又猙獰的面容，突然笑了一下，沒有對她的憐憫或嘲諷，只是笑了一下。而掙扎著的龍陽立刻不動了，他看見了林業(yè)平的笑。

　　雖然隔得遠瞧不真切，但龍陽覺得自己見到了一朵曇花，那種只能開放兩個時辰的美麗花朵。他把這個笑藏了很多年也恨了很多年，直到死亡降臨他的臉上也凝著古怪的神情，讓為天子尸身沐浴的官員驚駭不已。

　　十歲的生辰，姜王把太傅林業(yè)平領到龍陽面前，姜國的王子乖順地行禮，從此正式成為太子。林業(yè)平是越國名士，十二歲起天下皆稱。這天他穿的是比兩年前的青布深衣華貴許多的鶴氅，唇邊噙笑，望之濯濯如春月柳，真不類世中人。龍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能忍受林業(yè)平這個樣子，母親死去之日發(fā)生的一切依然刻在他的腦海里，但他可以向著林業(yè)平微笑甚至撒嬌，回房之后又對自己萬分厭惡。而林業(yè)平對他的態(tài)度也近于寵溺，不管龍陽怎么鬧都不曾罰他，倒叫龍陽疑心。

　　“太傅的字是什么？”十六歲時，龍陽賴在林業(yè)平身上問。

　　“臣字懷遠�！绷謽I(yè)平溫和答道，提筆寫下這兩字，“殿下快成年了，還是不要與業(yè)平如此親密為好�！�

　　“還有四年呢，到時候懷遠給我取字好不好？”少年的調子像撒嬌一樣，談笑間卻已經換了稱呼，“父王是粗人，懷遠來起字最合適了。”

　　林業(yè)平想了想，竟不推辭，含笑應下。

　　四年后姜王薨逝，龍陽襲位披孝擊鄰，兵鋒甚利勢如破竹，不過九個月而趙、魏、韓皆滅，余下的齊、越、燕以及一些小國聯(lián)軍與之對抗，接連大敗。對抗不成便欲修好，不料龍陽把國書全部退回。諸侯們看他一副鐵了心打仗的樣子，竟動起歪念頭遍尋國中美女，想獻上麗人迷惑姜王心神，無奈對方以喪期為由來者皆拒。氣得這些諸侯暗罵他既在喪期又有何理出兵，果然姜人沐猴而冠無禮之至。卻也實在無力回天，只能徒勞地稍稍反抗。

　　這種情況直到越國王女歸于林氏子業(yè)平，而后他出任聯(lián)軍統(tǒng)帥才結束。

　　相伴十年，他們都太了解對方。于是戰(zhàn)局很快陷入膠著狀態(tài)，今天你吃我?guī)钻牫夂蛎魈煳页阅阋宦份w重，本月上旬我攻下你一座城下旬你拔了我一座城，諸如此類。姜國慢慢消化著趙、魏、韓的土地和人，而聯(lián)軍不但在兩軍對峙外不斷蠶食，而且派人潛入那三個昔日大國煽動平民暴【和諧】亂。

　　如此僵持了一年，姜國軍中突發(fā)疫病。不久后，姜王由于堅持與士卒同飲同食亦染疾不起，御醫(yī)束手無策，幾日后龍陽病發(fā)而死，三軍孝上加孝，拒不出戰(zhàn)。

　　與此同時，一乘輕騎馳入聯(lián)軍軍營，林業(yè)平親自接待了姜國來使。

　　“太傅別來無恙�！笔拐咔f重一揖，音調平板毫無起伏，“敝國先王臨終囑托，命臣將此物交予太傅。”他取出一個木盒遞上，復行一揖就上馬離開。

　　林業(yè)平渾不在意帳內旁人驚疑不定的目光，將木匣放在案邊，讓諸將各自回營。直到大帳里只余林業(yè)平一人，他才打開小盒，把其中的玉佩取出。雖是好玉，卻未被精心雕琢，只是一面刻著“伯烈”，另一面刻了“懷遠”。林業(yè)平怔怔地看了這塊玉許久，終于握玉貼緊臉頰，閉上雙目。帳內寂靜，不知過去幾時，他的衣袖早已被淚洇濕了。

　　“君上，他真會信嗎？”一位姜將擔憂地問。

　　“不可能�！饼堦栂肜湫�，但不知為何笑不出來，只好擺出肅然神色，“若他連這都信，也不配與我相持一年。但他會懷疑，會用更多力氣防我偷襲，而不會想到齊王這小人已經答應與我結盟�！�

　　果然，之后幾個月里聯(lián)軍的防御滴水不漏，無論是主營還是兩翼，甚至連補給線都沒有一點空子可鉆。不過帥帳里每日集會時的騷動也越來越多。燕人性子火爆，三番兩次的粗口令林業(yè)平疲倦地揉揉眉心，道：“將軍無需動怒。業(yè)平與姜王相識十年，其人狡詐多疑，此次很可能是在使計……”

　　“老子最他媽看不慣你們這些酸不拉幾的玩意兒！”燕國大將啐了一口，“說的啥都聽不懂！你陪了那龍陽十年，誰知道是不是奸細！再說了，”他打量林業(yè)平片刻，笑得淫【和諧】穢，“姓龍的不要女人，會不會是因為有個細皮嫩肉的太傅趴在他身子下頭被【和諧】干了十年，弄得他只喜歡男人了！”

　　“林大夫是我國王婿，將軍別胡言�！痹降貙㈩I聽不下去，上前勸了一句。然而燕將冷笑一聲，“他是越國女婿，卻不是燕國女婿。你們愿意陪他男人玩，我燕國可不陪了！”話音既落，他轉頭就要走。

　　“鏘”的一聲，林業(yè)平拔劍出鞘橫于燕人頸前，語聲如鐵，“現在敢走，就把命留下！”

　　“怎么，沒見過血還想殺人？”

　　“能否殺人，將軍不妨一試�！绷謽I(yè)平神情平靜如水，只稍一用力，劍刃邊滲出血絲。他持劍的手極穩(wěn)，叫燕將不敢妄動，帳子里一時無聲。過了片刻，林業(yè)平才移開劍鋒，溫言道：“適才冒犯，望將軍不要介懷。”

　　燕國大將面色頗不好看，哼了一聲大步離去。

　　此次爭執(zhí)后數日風平浪靜，最先沉不住氣的卻并非燕國，而是齊國。齊王與龍早先就有過結盟之言，只不過是私下說說當不得真。這一回龍陽現身于他面前細說了一番天下形勢，又以厚幣美姬討其歡心，加上盟軍上下人心渙散都是龍陽的算計，于是這盟約正式訂立，齊國同意退兵。

　　林業(yè)平在齊軍回國前得到消息，修書一封派人送去，信使卻連齊王宮大門都不得進，只好作罷。齊已退兵，燕地軍隊本來就不穩(wěn)，之前林業(yè)平還能強行壓下，然而如今也無可奈何，眼睜睜看著同盟分崩離析，只剩下越軍孤掌難鳴。

　　是日清晨，龍陽登上營中高臺，向將士們宣布自己是天派來一統(tǒng)天下的天子。軍士見他死而復生，當然相信了這番話。龍陽拔出寶劍，刃光雪亮，他把劍指向燕軍開拔方向，“三軍起行！”

　　燕人一戰(zhàn)即潰。越軍還想救援，營地卻被龍陽一把火燒了，兵士死傷大半，統(tǒng)帥為他所生擒。

　　“想明白沒有？”龍陽笑吟吟的。

　　“連自己人都騙，不怕散得一塌糊涂？”

　　“效果好就行了。”龍陽輕佻地挑起林業(yè)平的下巴，“多時不見，懷遠愈加秀色可餐。我行冠禮后發(fā)生了什么我還記得呢，懷遠記不記得？”

　　林業(yè)平的眼睫動了動，聲音聽起來幾乎是在乞求，“伯烈……”

　　“拖下去關著�！闭Z氣冰冷。龍陽收手，背過身去，臉上的表情似乎是厭惡，又有細微的痛龍與悲傷。林業(yè)平被拖了下去，皮膚與地面摩擦的響聲清晰地進入他的耳朵，那個人卻一聲不吭。

　　不能回頭！他握緊雙拳。兩刻鐘前他還想好了許多話來羞辱這個階下囚，現在卻在對方清湛的眸子前一句都說不出。龍陽不喜歡連自己都欺瞞，他覺得提起冠禮的那夜是因為惶恐與幸福，然而他不能對林業(yè)平講這些，怕被看出他的外強中干。

　　兩月后，姜國王都。

　　“君上讓業(yè)平做孌童，不嫌年紀太大么。”林業(yè)平語聲平淡。

　　“因為是懷遠，寡人才不嫌啊。”調子像少年撒嬌時一般，內容卻不再似少年時。

　　林業(yè)平斂眉不語，兩人便都沒了話。

　　過了幾日，林業(yè)平逃離姜都，糾集殘兵展開反擊，可惜人心不齊，大勢早去。

　　“你不殺我？”他持劍貼在龍陽頸側，被發(fā)跣足神情漠然，“你母親是我用計害死的，因為她是齊國王女。從小對你疏于管教，是因為你是天縱之才，而我不甘心天下一統(tǒng)越國被滅�！�

　　“越國已亡，天下將一統(tǒng)�！�

　　“為什么不殺我？”林業(yè)平固執(zhí)地追問，“我在世間一日，姜王就一日難安。”

　　“真說了，你又不信�！饼堦栁⑿χ軠厝岬哪�。

　　“我信�！绷謽I(yè)平突然移開劍，輕聲嘆息，“沒什么可說了。”他的動作很快，等龍陽撲上去時已沒了聲息。一塊白玉從袖中掉下，摔成了無數碎片。

　　龍陽成為天子的那一日，透過十二串玉旒看向眾人時他不知怎地總覺著身邊少了誰。那人的聲音很好聽，曾在午后為他用姜國方言唱一首越地船歌。最后兩句是什么來著？天子皺起眉無意再想。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該作者現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