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士之死
　　文/紅果子酒

　　Part1【Game Reload】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我的男朋友，同時也是我的學(xué)長，那個優(yōu)柔寡斷的男人在交往了三個月之后突然向我提出分手。他說：對不起，我還是覺得你不是我想要找的那個人。
　　哈哈，我——不是他想要找的那個人！我甩過那么多人，被那么多人甩過，就屬這個借口編得最爛！于是我甩了他一個熱辣辣的耳光，然后跑回寢室猛點鼠標(biāo)玩游戲出氣。我玩了整個通宵，直到最后趴在鍵盤上睡著。

　　第二天我醒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情況有點不對勁。寢室的白墻變成了一望無際的原野，白地磚變成了彎彎曲曲的泥巴小路。然后，等那個英俊的黑發(fā)騎士騎著匹馬小跑過我面前的時候，我終于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我來到游戲里的世界了，對，就是我昨晚玩的那個游戲。這里是游戲剛開始時的平原，我面前的騎士是游戲的主人公，現(xiàn)在他正孤身一人，準(zhǔn)備前往喀隆隆火山找邪惡的龍王單挑。
　　“嗨！你是要去挑戰(zhàn)龍王的騎士謝斯特嗎，帶上我吧，我有超能力�！蔽覠崆樗纳涞叵蛴⒖〉尿T士打招呼，適應(yīng)情況的速度之快連我自己都感到驚奇。
　　我沒有騙人，我的超能力就是熟知接下來會發(fā)生的劇情。這其實是一個劇情土得掉渣的勇者斗惡龍式游戲，可是我還是玩了不下百八遍，原因是我愛看游戲的結(jié)局，因為不管我把騎士謝斯特的等級練得多高，到了結(jié)局處，這個主人公總是會死。
　　謝斯特是一個平民出身的騎士，他奉國王的命令前去討伐惡龍。國王許諾等他成功歸來，就會將公主嫁給他。謝斯特仰慕美麗的公主很久很久了，接到命令后，他滿懷信心地收拾行裝上路。他哪里知道其實公主愛的是鄰國那個金發(fā)碧眼的王子，善良的公主既不想謝斯特出事，又怕他真的戰(zhàn)勝歸來，這會兒大概正一邊嘆氣一邊流眼淚呢�？蓱z的騎士謝斯特，當(dāng)他最后步入星火四濺的火山口和龍王同歸于盡的時候，仍然不知道他朝思暮想的公主其實并不愛他。
　　我就是對這個充滿了傷感和幻滅感的結(jié)局著了迷，眼前的這個人也就是這樣在我的面前死了一遍又一遍�？粗菑垖憹M疑惑的英俊臉龐，我用力沖他嘿嘿一笑。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到這里來究竟是干嘛的，但是有一件事我知道，既然我來了，就肯定不可以什么都不干。

　　Part2【Game Continue】
　　善良和忠誠是故事主人公的必備品格，身為騎士的謝斯特尤甚。對我這樣一個明顯來歷可疑的人，胸懷大度的謝斯特竟然馬上同意我與他一同上路。我問他為什么相信我，他的答案卻讓我吐血：他說，因為你有一雙真誠的眼睛，我知道這雙眼睛不會騙人。唉，你能看得出我的眼睛真誠，卻看不出公主的眼睛里沒有對你的愛意。

　　我跟著謝斯特練練級打打怪，新鮮日子大約過了一個月，剩下的旅途慢慢變短，我卻發(fā)現(xiàn)向謝斯特開口變得越來越難。
　　每當(dāng)我們路過一處新的地點時，謝斯特總會說：這么美麗的風(fēng)景，真希望讓公主也看看啊。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回頭朝南望去，望向那早就消失在地平線以外的王城。在他的眼里，美麗的公主大概正坐在窗邊祈禱他的歸來吧。
　　他的這幅樣子不知怎么讓我想到了自己，當(dāng)我挽著我那學(xué)長的胳膊興奮地告訴他每一天發(fā)生的開心事的時候，他其實多半沒聽進去，而是在想著他到底喜不喜歡我，這樣下去是不是真的好？他對我笑，多半也是矛盾和歉疚的笑。那個時候我完全無從察覺，現(xiàn)在想起來卻那么合情合理。
　　蠢貨謝斯特！人家不喜歡你還那么一廂情愿地去送命！有一次我們在一片湖邊小憩，謝斯特又回頭瞎望起來，看著他癡癡的傻樣子，我氣不打一處來，撿起腳邊的一塊石子猛地往湖中心砸過去。
　　石子叩擊水面發(fā)出的噗通聲讓謝斯特回過神來，他安撫著在湖邊飲水的坐騎，朝我看過來，“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不開心的事了么？”
　　我橫著眼看他，然后又拾起一顆石子用力擲向湖心，待到被石子的激起的漣漪一圈圈漾開直到不見，我才終于開口對他說：“謝斯特，你覺得我這個人怎么樣？”
　　“怎么樣？”謝斯特被我突如其來的問題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他還是認真地思考起來，然后做出了回答，他說：“經(jīng)過這段時間的相處，我覺得你為人直率，敢說敢做，雖然有時候有點馬虎，但仍是個活潑善良的好女孩�！�
　　嘩，不愧是一身正氣的騎士，我覺得你也滿敢說敢做的，剛才那段話，只要再加上一句“只是我們不合適”，就和我那些前男友們甩人時說的臺詞分毫不差了。
　　“好吧！那你聽好了，謝斯特！”我猛地一大步跳到謝斯特的跟前，把他嚇了一跳，我說：“這個活潑善良的好女孩想告訴你，她很喜歡你，等這段旅途告一段落了，想和你一起到鄉(xiāng)下造個房子生個孩子，你有什么想說的嗎？！”
　　我氣勢洶洶地說了一大段，眼前的謝斯特似乎半個人都傻了。過了好一會兒以后，他終于像是回過神來一樣，神色沉痛地告訴我說：“我知道這樣說非常抱歉，但是一來我們的旅途前路未卜，我不敢在這個時候向誰做承諾與保證，二來……我，我想你也知道……我有喜歡的人了�！�
　　“哦，是不是你常說的那個公主？”我彎下腰去，故意從下往上看那張正直的臉。
　　“是的。”這次謝斯特沒有半分遲疑，他一字一句，像是宣誓般的回答道，“我，王國的騎士謝斯特，一生都為公主殿下奉獻最忠誠的愛。”
　　“哦？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真的能得勝歸來，娶了公主，公主就能得到幸福嗎？公主從小睡的是羽絨墊的大床，穿的是絲綢做的裙子，吃的是山珍海味，你能給她嗎？即使她愿意在你身邊過一天兩天貧寒的生活，那么一年，兩年，五年，十年呢？謝斯特，你想過這些嗎！”
　　聽了我的話，謝斯特果然像卡住了一樣，他最終垂下雙眼，說：“這些……我沒有想過。”
　　哼，我就知道。這里有騎士，有公主，看似是童話一般的世界，但第一眼看到謝斯特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他們并不是生活在童話里的人，他們有血有肉，有思想，會用自己的意志去做出決定。他們的生活，當(dāng)然也不是一個童話。
　　我的目的達到了，于是我暫時把謝斯特丟在湖邊，讓他一個人吹吹冷風(fēng)。等他的頭腦冷卻下來，他是不是就會再去想想現(xiàn)實和故事的區(qū)別了呢，這個游戲，是不是也可以讓我看到一個不一樣的結(jié)局？

　　Part3【Game Rewrite】
　　我本希望自己這只小蝴蝶扇下翅膀能引起一場風(fēng)暴，結(jié)果事實卻讓人失望，謝斯特仍然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似的繼續(xù)上路，接下來的固定劇情也照演不誤，別說風(fēng)暴了，連一滴雨都沒下。
　　我一邊在路上磨磨蹭蹭，一邊觀察著謝斯特有沒有異常反應(yīng)。某一天，就在我憋不住氣打算對他舊事重提的時候，卻看到謝斯特面露喜色地手指前方，他說：“你看，羊角村到了�！�
　　羊角村，平民騎士謝斯特的出生和成長的地方，他在這里呆到十四歲，然后持劍南下去了王城。到了羊角村，也就意味著劇情已經(jīng)進行到三分之二了，如果我不趕快制造點新劇情來動搖謝斯特的想法的話，這個愣頭愣腦的騎士就真的要跳進火山變成灰了。

　　勇者的歸來讓整個小村都沸騰了，全村的人幾乎傾巢出動，真可謂夾道歡迎。在人群中，我看到了一個蜜色頭發(fā)的女孩，她正踮著腳尖不停地朝謝斯特看，眼神里既有興奮又有落寞。這個女孩，我知道她。她叫做蒂雅，家里是開面包鋪的，和謝斯特從小是青梅竹馬。在劇情里，她知道謝斯特對公主的心意，盡管自己也喜歡著謝斯特，卻只是幾度站在他的窗前，含淚望向燈光下那個熟悉的剪影。
　　謝斯特不知道公主不喜歡他，卻也不知道在他出生的村莊里，有個女孩一直默默牽掛著他的安危。
　　難道這兩個人都要注定以悲劇收場？我又想起了我那個優(yōu)柔寡斷的學(xué)長，他這個人總是一會兒猶豫這個，一會兒顧忌那個，要他做個決定簡直比登天還難。但是即使是這樣的他，也終于是下定了決心告訴我自己最后的決定。那天晚上，他的頭垂得很低，眼睛里的光卻比白熾燈還亮。就是嘛，不說出來怎么知道對方喜不喜歡，就算真的不喜歡，也要趁早說出來！
　　這樣一想，我當(dāng)晚就去找到了蒂雅。我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對她舉了一大堆女孩表露心意后戀情成功的例子，親身經(jīng)歷的也好，道聽途說的也好，總之能說服她去向謝斯特表白的我都用上了。蒂雅這個外表柔弱的女孩大概是沒經(jīng)歷過這種陣勢，她眼中的光芒時強時弱，決心卻遲遲不下。最終，我一掌拍向桌子，把茶具震得咣當(dāng)直響，然后大吼一聲：“你到底想不想爭取自己的幸福！”蒂雅這才像恍然大悟一般猛地點頭，她理理頭發(fā)，當(dāng)即就奔向謝斯特所在的地方。
　　當(dāng)晚蒂雅與謝斯特談話的情況和結(jié)果怎樣我不得而知，但是我想最壞也只不過蒂雅被謝斯特拒絕，一切又回到原點而已。我哪里想得到，第二天早上迎接我的確實是一個嶄新的劇情，只是這個新劇情差點要了一個無辜少女的命。

　　第二天，蒂雅被人發(fā)現(xiàn)在村外的湖水邊投湖自盡，救上來的時候只剩一口氣，昏迷得神志不清的時候，她依然叫著謝斯特的名字。
　　謝斯特當(dāng)然立刻就趕到了蒂雅的身邊，剛清醒過來的少女虛弱地看著他，她什么都沒有說，眼神中卻有一種近乎破滅的熱切。但是謝斯特只是滿臉愧疚地站在她的床邊，蒂雅期待他說出來的話，他仍然一句都沒有說。
　　我心里也充滿了對蒂雅的歉意，但是更讓我感到不可理喻的是謝斯特。我把他拉到屋子外面，拽著他的領(lǐng)子問道：“你有沒有搞錯，人家為了你連命都不要了耶，你就不能說句喜歡她嗎，就當(dāng)是哄哄她的也行�。　�
　　謝斯特的眉頭緊束，但是不管我怎么樣搖他罵他，他最終只說了一句話。他說：對不起。他的這句話讓我一時語塞，對不起，究竟誰對不起誰，謝斯特，你可否想過，你這樣做就對得起你自己嗎？

　　Part4【Bad Ending or Happy Ending】
　　我們離開羊角村的時候，蒂雅沒有來送行，謝斯特也只是匆匆告別了村民后就踏上了旅途。故事只剩下三分之一，我卻覺得越來越看不懂眼前這位騎士了。說他善良，但是他為什么就是心腸硬到連說一句安慰的話都不肯。說他純潔到像只活在理想里，但為什么我卻越來越多地看到他沉浸在黑夜之中的雙瞳。
　　自從上次蒂雅的事之后，我對自己的行動會導(dǎo)致的后果產(chǎn)生了少許的恐懼，因此直到我們到達喀隆隆火山前的最后一個村落時，謝斯特的命運仍然沒有絲毫要改變的跡象。
　　臨行前的最后一個晚上，謝斯特房間的燈亮了整夜，我知道他是開始給公主寫信了。那封信的內(nèi)容我倒著都會背：親愛的公主殿下，我已經(jīng)平安到達火山腳下。向女神祈禱您永遠的健康與美麗，你忠誠的騎士謝斯特。
　　我不知道這么短短兩句話他是怎么寫了一整個晚上，但是我知道，當(dāng)公主收到這封信的時候，謝斯特已經(jīng)死了。
　　今晚也許是最后的機會了，這樣想著，我最終推開了謝斯特的房門。

　　我進去的時候，謝斯特正在給信封滴蠟，我一把奪過那封信，放在燭火上方，作勢就要燒掉。謝斯特急了，他慌忙站起身來，問道：“到底怎么了？”
　　火光亮在騎士的眼眸中，微風(fēng)吹來，他眼中的火似乎也搖動起來。我一手舉著那封信，一手指著門外，對他說道：“謝斯特，現(xiàn)在就回去，回羊角村也好，回哪里去都好，總之明天你不能進火山！”我來這里是為了什么，難道就是為了再看一次你是如何步向死亡的嗎！
　　謝斯特英俊的眉頭皺了起來，他說：“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我的意思？”我變得更加咄咄逼人，事到如今已經(jīng)沒有別的選擇了，除了告訴他真相，“那你懂公主的意思嗎，你知不知道，公主愛的并不是你��！她愛的是鄰國的王子，是比你更英俊，比你更能讓公主幸福的王子！你又知不知道，你這樣下去是會死的啊，你是要為一個并不愛你的人去死啊。你往南看，你再往南看一看，那座宏偉的宮殿里沒有人在等你，你愛的那個人，她心里沒有你的位置！”
　　我的話音落下的時候，室內(nèi)的空氣變得沉默了，一陣更強的風(fēng)吹來，撲滅了屋子里唯一的光源。在這個連月光也照耀不到的世界盡頭的角落，黑暗之中，我聽到了騎士慢慢打起火石的聲音。當(dāng)我面前的那雙眼睛再度點起火光的時候，騎士的臉上又回復(fù)了一如既往的平靜。
　　“我知道，我都知道�！彬T士溫和地取過我手中的信，他看著我靜靜說道，“公主愛的是誰，我早就知道。而我此行的結(jié)局會是怎樣，我也早就一清二楚，對，從我從國王的手中接過這柄劍開始�！�
　　這次是我不懂他的意思了，我瞇起眼睛，問：“你知道……？既然是這樣，那又為什么……”
　　“在羊角村的時候，你曾責(zé)問過我，為什么不愿意對蒂雅說一聲喜歡。我想告訴你，騎士的劍固然是為守護而存在，但他仍然有說愛和不愛的權(quán)利。我十六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公主，那時我剛進王宮，行禮的順序沒有記好，第一次覲見國王和公主的時候，差點出了洋相。我身旁的老團長拼命為我的無禮道歉，公主卻從寶座上走下來，蹲在我面前，拉住我的手要我站起來。就在我抬頭看到那雙藍色眼睛的一刻，我心里似乎有一種力量蘇醒了，那種力量告訴我，這個人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從這一刻起，我只為這雙美麗的眼睛奉獻我的一切，我的劍只為守護她的笑容而存在，我只對她說愛�！�
　　“可是公主她……”
　　“是的，可是公主愛的不是我�！彬T士露出了些許落寞的笑容，“但如果我得勝凱旋，公主就必須和這個她不愛的人度過一生。如果我對國王提出不娶公主，那么公主的聲譽就會受損。如果我落敗而逃，就更沒有顏面面對王國賦予這把劍的使命。那么，我的選擇就只剩下了一個�！�
　　與惡龍同歸于盡。我在心中替他把未盡的話語說完，我終于知道當(dāng)日在湖邊，謝斯特為什么會告訴我他沒有想過將來的事。他不是沒有想，他是根本不需要也不能去想，他早就為自己設(shè)定好了結(jié)局，那么那些關(guān)于未來的圖景，他的雙眼是再也見不到的。

　　沒有星光與月光的夜晚變得越發(fā)沉寂，我在這種沉寂之中嗅到了一種平穩(wěn)的絕望，我看著謝斯特，問了他最后一個問題，“那么……你有沒有想過你自己，你的幸福……”
　　謝斯特沒有立刻回答我，他打開房門走到屋外，在一片荒蕪的世界盡頭，黑發(fā)的騎士再度朝南望去，他告訴我說：“我所愛之人的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Part5【Another End】
　　在我的長夢蘇醒之前，我又看了一次曾經(jīng)看過無數(shù)遍的結(jié)局。
　　黑發(fā)騎士的背影佇立在不遠的前方，他把鋒利的寶劍平舉到胸前，我從刀鋒的反光中看到那雙灼灼的雙眼�；鸺t的巖漿從火山口緩緩流下，騎士白色的斗篷被火山灰蒙上了塵埃，擦得閃亮的鎧甲抵御著四濺的星火融入他的骨髓。滾滾的熱流朝他襲去，吻著他的發(fā)絲，啃著他的面頰。
　　這副畫面我對著電腦屏幕看過一遍又一遍。只有這次，當(dāng)騎士邁開步子向前走去，當(dāng)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時，我才明白，他與惡龍生死相搏，為的不是榮譽，不是財富，不是誰的和平生活，他為的是一份永遠忠誠的愛。
　　他有權(quán)利說愛和不愛。
　　這是只屬于他的結(jié)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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