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
　　慕子卿

　　桑拓這是今天第四次上雁南嶺。
　　也是第九次放跑了獵物。

　　因為他有遠比打獵更加重要的事情，比如找到秦叔所說的地點。

　　雁南嶺稱為嶺，其實比之于群山更為連綿。
　　從遠處看并不像外界所盛傳的那樣仙靈神氣。
　　當然，近處仔細觀察，也完全看不到所謂的飄渺云煙。

　　起碼桑拓從小生長于此，沒有分毫察覺。

　　在桑拓這個獵戶眼中，雁南嶺更多的是蒼莽，兇險，又充滿包容。
　　如果不是有著這座山，寨子里的人們就絕不會有這么平靜的生活。

　　背上的弓箭質(zhì)地輕巧，并沒有什么重量。
　　只是無需隱藏形跡捕捉獵物時，時常用手中的砍刀開路，以免被草木刮傷就更加累人。
　　清早一次，中午一次，下午一次。
　　抬頭看著天色。
　　如果這次仍然找不到，也只能在山里過夜了。

　　秦叔大恩，區(qū)區(qū)找尋，無以報萬一。

　　第十次的獵物終究是倒霉了些，落在了桑拓手里。
　　兔子肥大，稍稍一烤就吱吱冒油，滴落進柴火里，迅速竄起火苗。
　　焰火舔砥著肉塊肌理，紅色的鮮肉逐漸變化，由焦黃至薰黑。

　　盯著火焰久了眼前一片重影，就想起了自己親手燒掉的幾本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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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小子，叫你呢，來，過來。”
　　老頭兒很老了，也很難看。
　　畢竟，無論是誰，老成了滿臉褶子，都不會很好看。哪怕是個絕代佳人也一樣。
　　可對于桑拓而言，哪怕真正的絕世美女在此，也是分不到他片刻目光。
　　他即使是平素再羈傲的一個人，也沒有辦法對這個老人反抗分毫。
　　老爺子中氣不足，聲音的調(diào)子卻是歡快又帶著些玩世不恭的意味。眼神模糊，但神采晶亮。
　　“來，幫老爺子把它們燒了�！崩项^子躺在搖椅上，顫巍巍伸手指了指墻角放著的鐵皮箱子。
　　桑拓安靜的取出書本，出門找了個火盆點起火，正捏著本子，老人又笑著開口：“小子就不好奇？”
　　見男人沉默搖頭，不由得笑開：“桑小子，你不好奇，我卻是想說了�！睉醒笱蟮钠沉似衬菐妆緯瑖诟乐骸拔遗c你說一說這雁南嶺的傳說，我邊說著，你就邊看，看過了就燒掉。”
　　“這些事啊，當時年輕時就覺得不記下來太可惜了，現(xiàn)在到了快死的時候，又覺得記了下來干嘛呢？給后人看不上，也給他看不起�！�
　　桑拓翻開手里書籍。共是三本，滿滿的不羈筆跡，記錄著些什么。
　　說是傳說也好，故事也罷，甚至他都覺得，那薄薄的三冊，涂寫著秦叔的一輩子。
　　現(xiàn)在老得走不動的人，曾也年輕過，曾也是話本子上所說的那般鮮衣怒馬，少年風發(fā)。可不知什么原因，留在了這個說不上富裕，又說不上貧窮的山村。
　　也許，在這幾本書，這段講述里，他可以找到答案。

　　“我當初是因為這雁南嶺一日神光熠熠的傳說而來。為了找尋山中仙人，尋求長生�！�
　　“那時也僅是來游玩的心理居多，畢竟，鬼神嬰靈之說，我并不相信�！�
　　“大概六十年前，你秦叔才十幾歲少年時期，雁南嶺遠比如今熱鬧。各派武林人士，各路朝廷藩王，種種人馬集合上山搜捕，以盼見得神仙一面。”
　　“若不是當年搜山掃蕩，這綿延的雁南嶺，也不至于到如今普通獵戶也出入自如的地步�！�
　　“那時我多驕傲的一個人啊，膽子也大，臉皮也厚，死賴活賴的磨了個看守入口的嘍啰，孤身大半夜進了這雁南嶺。”
　　“我就常想啊，自己也真是作孽，干什么非得往這渾水里趟呢。以至于，以至于到如今......”

　　【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人�；蛘哒f，仙？
　　夜風太涼，也太硬，蹲在篝火邊愣愣的看著突然出現(xiàn)的白色人影，傻乎乎的問了句‘嘿，您冷嗎？’
　　他回頭，輕輕瞥了一眼。
　　然后才知道何為仙人之姿。
　　冷質(zhì)的眼眸，雪色的肌膚，夜一樣黑的長發(fā)，挺拔的身形，還有繁復環(huán)紋的纖白衣衫。
　　在這樣的大山行走，不曾染過絲毫污穢�！�

　　“當時可能我清楚他是神仙，可也能腦子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只知道跟著突然出現(xiàn)面容絕色的男人，一路上喋喋不休的說話�！�
　　“我一直想不通，那般冷心冷清，完全出世的人為何那時對我如此容忍�！�
　　老頭子笑得很狡猾，又很懷念“我一把就給他拉下來坐下，圍在了火堆旁邊，還瞪著眼‘你是個傻的嗎？這么冷的天氣，不知道往火里湊？’也許是把人仙家給嚇壞了，直到我硬生生塞給他一個干巴巴的饅頭，他才反應過來站起身就走�！�
　　挑著眉毛，神采飛揚的說著話，似是回到那年“我就一路跟著啊，在他不使出仙術的情況下，哪里能甩得掉我這個狗皮膏藥？”

　　【在這山里轉(zhuǎn)了四天。我干糧清水用盡的情況下，他仍然沒有吃過食物。
　　我藍色的長衫被穿成了深棕，而他即使被我拽到了泥地里一回，不經(jīng)意間，又是雪白如新了。
　　他真的是個神仙。
　　我從沒有如此深刻的認識到這一點。
　　他似乎停留在這深山。一天一天從山澗水泉邊穿行而過。從不與我說話，可一旦我吃飯睡覺時，卻會安靜停下，坐一個晚上。從沒有用到我的地方，也沒有讓我追他不上。】

　　“到了后來水糧盡絕，他甚至會憑空變化出食物遞給我。我就天馬行空的亂想，一邊想是不是什么金銀財寶都能變出來，一邊想是不是所有的神仙都是如此冷淡又善良�！�
　　老人眉眼驟然溫和“這答案我一直不知道，他也沒給我變過金銀，我也沒見過別的神仙。
　　可他的冷淡我生受了，他的柔軟我也窺探了個明了�！�

　　【也許是他本身站得太高的緣故。他并不關心我是誰，也不好奇我的名字。
　　但我們依然知道了對方的姓名。
　　我天天不停歇的說著話，他更是完全沒有不耐煩。
　　我們走遍了這十萬大山，一花一木，一葉一蟲都繁繁看盡。】

　　直至白首之年后，那方大山依舊給予這個老人最大的寬容。
　　行退自如，百獸辟易。

　　惆悵著，嘆息著“看到他的絕世神韻怡然流光總是會回想起京都的繁華盛景。然一見那雙不染喜悲的冷色眼眸，終是會知曉這份風華草露間的淡薄�！�
　　“為什么跟在他身邊，我不知道，為什么不肯離開，我也不知道。自見到他起，我的身體情緒就被他全盤接收，萬事萬敘都不由我�！�

　　【多年后的今天，我仍不后悔當初的決定。
　　愛上他，陪著他，離開他�！�

　　老人家突然抬頭“桑小子，你聽了這許多，現(xiàn)在可也該為老頭子再做這最后的一件事。”

　　“去找他吧。找到他，來見我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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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鼻端氣味刺鼻。
　　低頭啞然。
　　那只兔子即使是再肥大多油，如此長的時間烤制后，到底也會糊焦。
　　這兔子卻是不能吃了。
　　默道一聲抱歉。伸手拽出兩塊饅頭，串上樹枝，細細烤著。

　　忽的一陣清冽氣息，桑拓猛地抬頭，只看到了一片纖白衣角。
　　來不及反應。桑拓匆忙站直身體，喊了一句：“仙人！秦錚命不久矣，請您下山一見！”
　　只看到白色的人影突然站住不動，然后迅速消失在桑拓眼前。
　　桑拓愣住，回神后，把手中的干糧往地上甩，踩熄了火堆，匆匆跑回山下秦家。

　　還是那個失修的院子，還是在搖椅上等著的老人，不過是椅子邊，多了一個仙人。
　　站得很近，卻并未說話。只是平時總是笑著的老人神色溫暖的看著瞬息而至的人。

　　“扶華，你到底還是下了山，見了我�！鼻劐P笑著。少時斜挑的鳳眼兒恍惚就在當下。
　　“我不問你當年是否有過怨恨，因為答案我當然知道。我只問，你有沒有過疑惑？”
　　高遠的仙人靜靜點頭。
　　秦錚就笑了“那我就告訴你吧。我跟在你身邊求得不是什么長生，也不是什么神器，不過就是你的心而已�！�
　　“而你的生命太長，我的時間太短。再努力，也不過如水面微波一般了無痕跡。”
　　“這個大概你是永遠也給不起的東西，我為什么還要留在山里吃苦？”

　　桑拓嘆氣。秦叔離開了雁南嶺，在這山下過得又豈是享福的日子了？

　　“我見了你，大概就要走啦。扶華，你會不會舍不得我？”秦錚搖頭笑了“什么傻話，我該問，你會不會記得我？”

　　桑拓突然想起本子上的一句話【扶華，你生命那么長，我不是你的開頭，不是你的結尾，更不是你的刻骨銘心，憑什么來要這一份記得�！�

　　扶華突兀的開口，聲音冷清，但內(nèi)容卻是帶著溫度的“我可以做到讓你無視天人五衰，可以讓你一直跟在我身邊。也許終有一日，我會允諾你。”
　　秦錚呆愣，然后苦笑“我說過，我并不是為了......哎，即使可以，我卻不想要�！�
　　仙人在安靜的等待著答案。
　　“扶華，人的生命匆匆不過百年，人的感情，大概也許只能維系百年。時間太長，日子太多，這份真摯，終究會變。”
　　“我縱然是帶著這份遺憾和愛慕離開，也絕不會選擇陌路人般與你越走越遠�！�
　　“不是對這份感情沒有信心。而是啊，人就是這么個東西，有了太多，就不知道求取和執(zhí)著�！�
　　“扶華，陪我離開后，你就走吧。這雁南嶺是我的禁錮，又何嘗不是你的�！�

　　老人的聲音越來越低，桑拓只能聽到最后一句“桑小子，你走吧。我教導你文韜武略這么些年，不過是單單為了這一件事情�！�

　　桑拓推門時，回頭看了一眼。
　　面容絕色的白衣男人俯身抱住了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
　　這是他們走過的這些年，他們記錄的這些年。
　　秦叔的所有年少時光，熱情灑脫皆揮霍在了一個不懂人情愛戀的仙人身上，用了一生的時間來等待遺忘。
　　而他臨行前的最后一個愿望依然是見他一面，只此一面，黃泉路上，有一份支撐同行，此身不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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