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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來了,我能感覺到。
眼睛已睜不開,身體也已移動不了,惟有感官仍在告訴著我,那人來了。
他既已來了,我便已無憾。
我對了半生,看了半生,諫了半生,守了半生的人,今日一別后,可有人仍會如此待你否?雖然我明知,你身邊,賢臣若林,但他們是否會像我一樣般待你呢?
感到一雙溫?zé)岬氖治兆×宋冶涞恼,是那雙在我每次入臥諫言之時遞與我青瓷茶杯的手嗎?為何我偏偏已不能看到你,不能看到你的臉,你的手,你的表情,你的一切。
人死前,是否都會去回想他的一生?而我的一生,不知當有悔還是無悔。
身為太子洗馬,屢進言早除皇子世民,太子均不置可否,玄武門驚變,皇位傳嗣一夕更迭,太子命喪皇弟之手,然我已盡力,無可挽回,當無悔。
見你于庭上,豐神俊秀,天人之姿,心折于此風(fēng)范,然我仍長揖不拜,昂首作答,“人各為主”,你雖怒忿,卻又復(fù)展顏,不究過往,得侍如此賢君,當無悔。
屢次進諫,仗言無諱,愿為良臣,君臣一心。便是哪次被你拖下殿去,立斬不赦,也是料到之事,那時便已將你清明榮耀置于我性命之上,只是尚且未懂,以為那貪戀圣顏,惟是忠君之故。你治國安邦,威加海內(nèi),納賢任能,于我有知遇之恩,但夜寐翻轉(zhuǎn)之間腦中所想盡是日日殿上眼波流轉(zhuǎn),內(nèi)堂密語之時氣息交融心跳可聞,怎是“知遇”二字便可搪塞?但得你執(zhí)手相付,當無悔。
直至那晚,一切俱出乎意料。因彥博之謂我不顧形跡,一時沖動夜半入朝,覲見你于內(nèi)殿,一桌淺盤,數(shù)盞淡酒,更深漏轉(zhuǎn),怎知,竟成情事。五華帳內(nèi),本欲辯明,卻更凌亂,那被壓在龍床之上的我,欲退無可退處,于你情欲翻涌的眸中,竟無抽身之念,才悟自身心意為何,待得再思明白,卻已墮入暈眩之中,只能隨著你的沖擊載浮載沉,那涕淚嘶喊的人,是我么,原來,竟是我么?
于是,本來簡簡單單的君臣關(guān)系,變至糾結(jié)難解。白日間,朝堂之上,我正言抒見,你虛心采納,好是一副明君賢臣之相;夜晚里,偏殿榻上,唇齒交濡,極盡纏綿,又有誰知此等景象?
一直不知,中人之姿的我,到底有哪里,會吸引你的目光?那占有的,留連的,壓抑的,洶涌的,幾欲將人焚燒的目光,我竟是現(xiàn)在才注意到,若早發(fā)現(xiàn),想來我如何也不會夜半入宮?墒,仍是想不透,以你英姿灑落,眉宇清揚,得無數(shù)女兒傾慕,竟會將我賤軀看重,也難怪我會如此心下惶惶然,哪日若你情意不再,便是我離朝歸鄉(xiāng)之時,那便連區(qū)區(qū)諫臣也不得做,連見你于百官之間也不可能,豈不是,比之從前反而不如?
本不應(yīng)有這般念頭,而你,卻竟如此明我。
萬萬不會想到,你竟會如此。便是你那萬圣之身已置于我身下之時,我仍惑然,怎可能,怎可能,為我犧牲至此?那向來統(tǒng)率千軍萬馬,指點江山的手,此刻抱緊的是我的背腰;那斥喝滿朝文武,談笑若定的口,此刻傾泄而出的是勾魂呻吟。我便已褻瀆了皇室威嚴,違背了綱常倫理,然而也已收不回這舉動,只能沉醉,再沉醉。
若說真的有什么是可能令我后悔的,那便只有,對于你風(fēng)流韻事的只字不提。我知道,身為諫臣,我本該提醒君主親國事,遠女色,對后宮一視同仁,但我卻沒能做到這屬于我的本份。
那楊氏王妃,那亡國蕭后,我又豈會不知不明?然而每每私下之時對此進言,若是近臣面前,你便沉默無語,甚或拂袖離去;若是帷帳之內(nèi),便會難免一場疾風(fēng)暴雨,抵死纏綿,在你狂炙的眼下,我也只有閉口不提。其實我不是不明白,這等虛言,從我口中吐出時是何其違心,聽在你耳中是何其假意,可難道我能將滿心的獨占欲望脫口而出?男兒之身,君臣之隔,我所能做的,也只有以這樣的方式陪伴著你,而入你后宮,立于君側(cè)的,卻永遠只能是那些女子們,你怨,你怒,其實,我又何嘗不怨,但怨,又有何用呢?
只能希望,這樣選擇的我不會鑄成大錯,那一眼觀之便富于心計的武氏媚娘,不會成為我朝女禍,否則,便是我之罪過了。但我除了在政事之上諫言更切,也無其它彌補辦法,惟愿上天諒我私心,佑我大唐,佑我世民。
我能感覺到,你緩緩地摩挲著我的掌心,我知道,大限之期已是不遠。一生功過,回首細數(shù),卻如浮云,轉(zhuǎn)眼即逝。
“你走后,何人能再少釋朕憂?”
能聽到,卻已無法再開口作答。隱約間卻想起長孫皇后辭世之前曾對我言,“魏卿,好好照顧皇上!
那是個絕頂聰明的女子,諸事諸人,盡被她看透,想來早在“田舍翁”一事之前,她便已發(fā)現(xiàn)了我這樁穢事,卻一直只字未提。宴會之上,每逢與她對視之時,便覺心思俱已被看透,那些剛正忠貞的虛名,在那雙眼睛之下總會蕩然無存,余下的只有我大逆不道的妄念,和天真不可得的奢想。可是,她卻仍是那么鎮(zhèn)定,賢慧,溫婉,包容,那臨終的托付,令我慚慚無所遁形。
今日,我亦將離你而去了,可是,卻無可再托付之人,不知他日你可會憶我,如同你憶長孫皇后一般?便得十之一二,我愿足矣。
“卿可能聞朕之言語?”是那個低沉的聲音,但我已無法作答,只能輕輕握住他的大掌。
手被緊緊攥住,感覺到有涼涼的液體滴在我干枯的皮膚上!半逓槟阋娨蝗!
香風(fēng)拂來,我知道那必定是名年輕女子,卻無法猜測到那是誰。
“朕之季女衡山公主,此女當嫁與卿子叔玉,卿能起視新婦否?”
手上又是一緊,雖然我已無法睜開眼睛,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越是于此彌留之際,靈臺反是一片清明,他此舉的深意,我竟瞬間明了。
以汝女,許吾子,定姻緣,結(jié)一世。你我今生不得相守結(jié)縭,但愿兒女,代你我,幸福綿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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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記:
待(世民)挈女回宮,夜臥成夢,恍惚見征入朝,作陛辭狀。醒來覺此夢未佳,待至天曉,即有人入報,征已謝世,當下匆匆盥洗,即命駕臨喪,親視大殮,撫棺訣別,不覺失聲悲號。
征貌不過中人,獨有膽識,每犯顏進諫,雖遇太宗盛怒,顏色不變,太宗亦為霽威。嘗謂征似疏慢,惟朕獨見征嫵媚,所以言多見從。征歿后尚感念不已,尋命在凌煙閣中繪功臣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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