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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一章結(jié)
一
若是可以,他陪她琴棋書畫,她伴他詩月酒花。
紅袖添香,長伴在側(cè)。那樣多好。
他向往這種生活,連夢里都在向往。
但也只能是向往。只因他的妻,是本朝唯一一位女將。
本朝風(fēng)氣開放,女子在朝亦可為官為將,不過要比男子苛刻些。也正因苛刻,本朝僅一名女將,也就是他的妻。
他幼時隨父母外出,曾親眼目睹了修羅場的血腥殘酷。那樣刺鼻的氣味,令他作嘔,亦令他想要逃避。
他本出身相門,然年幼時父母雙雙去世。父親臨終托孤至交,于是他被帶到將府收作養(yǎng)子,直至弱冠。
她是將門獨女,自小同他一同長大。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成親,順理成章。
她是他的妻,更是他的親。
他惟愿每日晨起,他為她描眉。每日日暮,他能看到燭光下她細(xì)細(xì)地為他縫衣。如此,細(xì)水長流,風(fēng)雅間流度一世安穩(wěn)。那些狼煙四起,沙場伏尸百萬的家國紛爭,從來都與他們無關(guān)。
不過只能是癡想罷了。
她是將門虎女 ,又怎會甘心守在這深深宅院。
為此,他無數(shù)次與她爭吵。
一日,她終于紅了眼睛,冷笑著罵他,家國有難,你卻只知彈琴作畫。你若要茍活,我絕不攔你。
說罷,摔門而去。他氣極,第一次沒有阻攔。
二
北方鄰國西燕來犯,來勢洶洶。將領(lǐng)一個又一個的折殞,她自行向上請命去往前線。
待他得知消息奔上城樓,只來得及看到她遠(yuǎn)到模糊的背影。
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她。
噩耗傳來時,他正在庭院煮茶。茶杯突然毫無預(yù)兆的碎在地上。侍從從門外急急忙忙的跑來,泣不成聲。
她至死,他亦未能再見她——西燕的領(lǐng)軍將領(lǐng)擄了她的尸首,懸于城頭三日暴曬,以鼓軍中士氣。
他眼前一片昏黑,拼命抑住了喉頭不斷上涌的腥甜。
半響他問,那人,是誰。
侍從抹了抹眼,看了看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答,那人叫胡彪,是西燕第一力士。我軍將士,大半皆折殞他手。
三
他開始發(fā)了瘋的練武。
他是相門大族之后,并非不會武。只是他從未想過,有一日這原本令他厭惡的東西,成了他后半生唯一的救贖。
他擁有的,他想要的,一夕之間皆化作了泡影。那些風(fēng)流文人的癡想,便再無意義了。
三個月后,他請命征討西燕。
兩軍陣前,他指明胡彪應(yīng)戰(zhàn)。
胡彪策馬而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他一番,陰郁的眼中滿是張狂,道,這般細(xì)皮嫩肉,也不知經(jīng)不經(jīng)打,倒是上次那個,同你一般,只可惜力氣太小,被我挑破了肚子,原是個女人。
他身后的將士哄然而笑。
他舔了舔干裂的唇,只覺得滿口都是銹的味道,死死地握緊了手中的長槍,他笑了笑,說,能不能打,試試便知。
據(jù)后來曾親眼目睹那一戰(zhàn)的將士回憶,他從未見過那般令人戰(zhàn)栗的打法,像是從至深的煉獄爬出的惡鬼,凄厲的用最狠毒的法子讓對方痛不欲生,死不瞑目。
胡彪死時,眼睛瞪得大而猙獰。身上近八十個血洞已再流不出血。而他亦渾身是血,再抬不起絲毫力氣。
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望著天,滿是鮮血的臉上漾開一抹極淡的笑意后,緩緩閉上了眼。
四
這一戰(zhàn),他身上大大小小被創(chuàng)五十余處,吊著一口氣在床上養(yǎng)了半年之久。
傷愈,他握了握右手,不似從前靈活,想是那一戰(zhàn)中拿槍的力道損了經(jīng)脈。
軍醫(yī)說,拿槍握劍倒是無礙,只是彈琴作畫,卻是不能了。
他聽了,竟未覺絲毫痛惜。
后來他回到軍中,一路向北征討西燕,收復(fù)失地。
不論是帝王,抑或是文武百官,沒有人想到曾經(jīng)以才學(xué)風(fēng)雅名滿京城的相門公子,在軍事上會有如此英才。
一座,兩座,三座……
每每收復(fù)一座城池,他都會登上城樓,眺望那一片已被他真真實實踩在腳下的土地。
長河落日,壯闊江山。這般瑰麗之景,他看得滿目蕭然。
不夠,這還不夠。
一年,兩年,三年,五年……
終于有一日,他騎于馬上,揮刀斬下最后一名敵將的頭顱。
帶有溫?zé)岬难獮R到他的臉上,全軍將士喜得發(fā)狂。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心中無悲無喜,只是茫然。
五
長年被伐,西燕已無力再犯。他則乘勝追擊,與西燕訂下盟約。除朝服納貢之外,西燕承諾百年之內(nèi),絕不再犯邊境半步。
捷報傳入京都,帝大喜。當(dāng)即賜他大將軍王的稱號,并予他免朝免拜的無上尊榮。
待班師回朝,他在金鑾殿上,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直直跪下,只說,求皇上收回成命。
帝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他抿著唇,說,這些東西,臣不能得,亦不該得。
此言一出,百官議論紛紛。普天之下除了他,還有誰能當(dāng)此殊榮?
許是他的神情太過堅持,又許是他的言語透著刻骨的哀涼。
帝臉色稍緩,眸光微動,似是想起了什么人。終長嘆一聲,封賞之事就此作罷。
他回到曾經(jīng)的將軍府時,月滿如盤。
提了幾壺酒,他來到花園的石桌旁坐下。
舉酒對月,影成單。
征戰(zhàn)五年,這是他第一次碰酒。一杯,又一杯。他喝著,卻愈發(fā)的清醒。許多幾乎已被光陰掩埋了的東西,突然變得恍如昨日般清晰。
他想起十五歲時,他偷了她父親珍釀多年的酒邀她來這個花園喝。也是在這樣一個月夜。
那是他與她第一次喝酒,才兩杯,便醉了。
醉眼朦朧之際,他突然問她,若是給你一個實現(xiàn)的機會,你許什么愿。
她打了個酒嗝,傻傻地沖他醉笑,說,天下太……太平。
他聞言輕哼,想說她一個小丫頭片子口氣倒不小。然她下一句幾乎聽不清的嘟喃讓他微怔——
天……天下太平了,阿爹他……就能早些回來了。
只是這句話再無實現(xiàn)的機會——兩日后,沙場傳來她阿爹戰(zhàn)死的消息。
或許從那個時候,他便開始怕,怕有朝一日,她成為她阿爹那樣的人,名字觸目驚心的寫在傳來的陣亡將士的名單上。
只是,命不由人。
六
一陣涼風(fēng)吹過,他抬頭望了望滿是星子的夜,張了張口,卻未出言。
我的妻。
你說你所愛之人,當(dāng)征戰(zhàn)四方,以報家國。我便做了這錦繡河山的圖與你看。
你說你愿有生之年,再不見烽火狼煙。我便做了這百年的長安與你看。
現(xiàn)即便西燕來犯,我亦能方寸之間守你無礙。
現(xiàn)亂世已平歌舞長樂,你我已能閑看山水不理紛憂。
可是晚了。
我的發(fā)已成花白,我的手亦不能起弦弄毫。
終歸是晚了。
酒杯“咣當(dāng)”一聲碎在了地上。他忽地捂住眼,指縫之間溢開些許濕意。
長相思兮長相憶。
長相憶兮,無窮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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