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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風(fēng)雨
1857年冬天,他親手將最后一鏟土填入父親的墳?zāi)怪,告別母親和兩個妹妹,搭乘一艘貨輪由伊利運河從上州而下,途中在阿爾巴尼市登陸,換乘火車前往紐約。眾所周知,冬季的紐約州飽受從加拿大橫掃而來的冷空氣之苦。這股冷空氣在伊利湖上和水汽相遇,導(dǎo)致他所乘的火車還沒有離開阿爾巴尼兩個鐘頭,就被從北邊刮來的大雪覆蓋,困在鐵軌上無法動彈了。乘客們毫無他法,只能走出車廂,咬牙頂著嚴寒和列車員一同用手刨開前方道路上的雪堆,和鄰座的陌生人掰開一塊已經(jīng)壓碎的餅干,在離鐵軌不遠的光禿禿的灌木叢中一邊跺腳一邊小便。由于等待的時間和雪地一樣無盡、沉悶,以至于任何一只人們視野內(nèi)可見活物:松鼠,烏鴉,兔子,都成了值得津津樂道的話題。翹首祈盼了一天半之后,雪勢終于緩解,火車在歡呼聲中度繼續(xù)艱難地向東海岸緩慢爬行。當他們一行人終于在紐約西郊登陸,提好行李,排隊準備登上最后一艘去往對岸的渡船時,每個人的臉上都清一色地顯露出只有歷經(jīng)長途跋涉的旅人才會有的無聊和倦意。
不像一般鄉(xiāng)下的年輕人那樣,這次他前往紐約,心里并沒有一絲對大都市的憧憬和碰運氣的自信。他深知在父親死后,母親和妹妹單憑做針線活賺來的錢是無法支持家庭日常開銷,以及他做建筑師學(xué)徒所需費用的。一家人唯一的出路藏在父親臨終時塞進他手里的那個信封中。直到幾天后,他回想起來,仍然難以忘懷在病榻前觸摸亡父殘留在手上的那種感覺。臨終前父親已虛弱得連呼吸都困難,唯有抓著他的雙手力大無比,仿佛要把所剩的一點生機和希望全都直接揉進他心里一般。照信上指示,他要前往紐約市,去父親年輕時的同窗手下謀一份職。這名同窗中學(xué)畢業(yè)以后,和父親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憑著他那鄉(xiāng)下人少有的洞察力,在紐約和新奧爾良之間做起了棉花買賣,并且在過去的三十年間將生意擴大到英國,現(xiàn)在正在下曼哈頓經(jīng)營著一家以自己姓氏命名的奧古斯特貿(mào)易公司。知道自己可能不久于世,父親已事先向奧古斯特介紹過自己的兒子,并且按照兩人的約定,這份工作的薪水將足夠養(yǎng)活他和他留在上州的家人。
于是在一個陰郁、寒冷的下午,他懷揣著信件,像個懷抱著精心挑選的禮物的孩子一樣,謹慎又激動地敲響了奧古斯特的辦公室房門。對方在成堆的訂單和稅務(wù)表之間接納了他。在看過信件后,奧古斯特摘下眼鏡,用沾滿墨水的手揉著眼睛,說了些他讓自己想起了他的父親,以及難以相信他的老朋友這么年輕就已經(jīng)離去了之類寒暄的話。兩人很快簽訂了雇傭合同。他即將上任的職位是記賬員,負責記錄出入公司的每筆訂單,稅務(wù)報表,以及所有臨時搬運工的報酬發(fā)放。盡管會計知識很少,但他向奧古斯特保證自己會盡快熟悉工作。隨后他被帶領(lǐng)參觀了公司的倉房。那棟位于珍珠街120號倉房的內(nèi)頂高度和吊梁使他想起自己唯一一次在教科書上看過的歌劇院結(jié)構(gòu)圖。然而不同于歌劇院的是,倉房里不僅采光很差,地面也未經(jīng)打磨,沾滿煤油和塵土。在成排的、迷宮似的棉花口袋盡頭有一張破舊的書桌,桌腿似乎因為不堪忍受附加在身上的重量而彎曲。當他試探性地在桌后坐下,攤開雙手,習(xí)慣性地想要用身體感受這棟建筑時,奧古斯特向他宣布,從明天開始這里就是他的辦公室。
他很快意識到,一旦掌握了訣竅,記賬員的生活遠比他現(xiàn)象中的來的輕松。頭幾個星期對他而言的確不太好過:有許多新名詞需要記住,要熟悉不同港口的報稅表,甚至必須學(xué)會判斷臨時工在上報工時時有沒有說謊。為了趕上進度,他將公式和驗貨等級表抄在一張紙上,以便隨時能從口袋里拿出來核對,在下班回租屋的路上也時常拿出來背一背。但即便如此,一開始他也免不了手忙腳亂,時常只能在事后厚著臉皮去重新找當事人詢問遺漏的數(shù)目。港口的送貨商和那些從海軍退役之后、拖著傷殘的腿腳做了碼頭搬運工的前水手們鑒于他的錯誤,總是嘲笑他,甚至找他的麻煩,因為他看上去實在缺乏一個高明商人的模樣。但他憑借著自己的耐性以及做建筑學(xué)徒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將第一個月抄的干干凈凈的賬本放在了奧古斯特先生的桌上,最終讓其他人都閉了嘴。奧古斯特對他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說他無愧于他父親的教育。他謹記商務(wù)上的禮節(jié),對此回報以微笑,但在心里他始終沒有對外人講出的一句話是:他仍然覺得自己是一名建筑師,不是會計。
許多個黃昏,這個記賬員獨自坐在倉房深處的辦公桌后,耐心地等待著工人離去的腳步聲漸漸消失,才長松了一口氣,感到自己混亂的頭腦終于擺脫了白日的擁擠和喧囂,逐漸平靜。他再一次翻開賬本,在最后一頁上,奧古斯特先生的資產(chǎn)成月遞增,數(shù)字之大是以前的他不敢想象的;而現(xiàn)在,他卻只是平靜地用筆沾了沾墨水,最后一次核對條目。時不時地,他停下來思考,習(xí)慣性地搓著雙手。但就在這時,觸摸到指頭上的硬繭忽然讓他想起,他曾更期望自己做一個創(chuàng)造者,而非記錄者。那些夜以繼日地畫圖、制作建筑微縮模型在手上留下的痕跡提醒著他,有時他是如此羨慕那些碼頭上的搬運工人,以至于自己竟然也像資本家一樣對他們顯得冷酷;但光是看到工人們蹲下身子,用手指抓緊木箱的邊緣,手臂上的肌肉因為用力而緊縮,就讓他感到一種親切的激動。他覺得,比起現(xiàn)在這種隔著一層玻璃一般風(fēng)輕云淡的生活,那里才是自己的歸屬:一個真正的勞作者,是要將手放在厚實的材料表面,抹去汗水,撬動骨頭,并且最終創(chuàng)造出能留在世上的實體的。到后來,一旦提及這個念頭就會摧毀他的整個夜晚,讓他睜著眼睛挨到天亮。
有那么一次,他和雇主一起去下曼哈頓的企業(yè)家俱樂部出席晚會。在奧古斯特的教導(dǎo)下,他那時已經(jīng)能在工業(yè)家和交際花之間自如地穿梭,為了博人一笑談?wù)撃切⿻r髦的話題:游艇,鋼琴課,以及南方的紅酒。然而夜深之后,他便借口早退,繞道從那些蜿蜒而昏暗的小巷里走回租屋去。盡管奧古斯特多次提醒他那些地方不安全,并且提出用自己馬車送他回去,但記賬員婉言謝絕了他的雇主。他鞋底沾滿油污和煙草渣,穿過從二層樓窗口垂下的衣物和被單的叢林,在一個小小的廣場上停下來。廣場中央,有人用稻草和磚塊歪歪斜斜地搭了一個平臺,旁邊支著一塊被雨淋得泛黃的紙板,上面模糊地寫著某個皮革工人聯(lián)合會要求加薪的宣言。很顯然,這是一個罷工者們集會的地點,也許某個工人領(lǐng)袖還曾跳到高處對人群憤怒而慷慨地講過話。他輕手輕腳地靠近平臺,用袖子遮著面孔,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記賬員再次環(huán)顧四周,確認巷子里沒有一個人之后,伸出手去將快要垮塌的磚塊糾正,又從旁邊撿來幾根木板架在底部。隨后他倒退了幾步,瞇起眼睛欣賞自己的杰作。他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沒有絲毫的猶豫,仿佛是本能在命令他挽救這個失敗的結(jié)構(gòu)。然后,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現(xiàn)在的身份,感到羞愧難當,迅速轉(zhuǎn)身離開了廣場。記賬員腳步輕快,在縱橫交錯的巷子間穿梭時,連睡在角落里的乞丐都沒有被他驚醒。第二天早上他依然準時上班,對于自己晚上的遭遇沒有向奧古斯特透露一個字。雖然家族紐帶在企業(yè)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奧古斯特沒有子嗣,記賬員意識到他的雇主在不知不覺中對自己寄予了父親般的厚望。責任感讓他無法對其開口;畢竟,珍珠街120號提供他和家人賴以生存的薪水,如果他想要訴說渴望,則大可以去教堂。
他曾經(jīng)的建筑師父說,越是偏遠礦區(qū)采出的石料越堅固,因為那些磐石經(jīng)歷了荒原中的種種磨練,最脆弱的外殼部分都已被淘汰,所剩的部分能支撐任何一切人造的材料。他一直以為在面對命運時這條道理也同樣適用:只要他像磐石一樣堅固,經(jīng)受得住生活的拷問,那么命運的水道便會在他面前被徹底截住,扭轉(zhuǎn)迂回,向著他所期望的方向前進。然而現(xiàn)在他意識到,自己顯然遺漏了另外一種情況:命運的洪流出人意料地兇猛,以至于他這顆微不足道的石子只能任憑其沖刷,最后兀自沉入深淵。至少在1859年6月的那天,他推開奧古斯特的辦公室大門之前,他都認為自己是不過是命運河床上的一顆小石子,只能仰面看著水流在頭頂夜以繼日地奔走而無所適從,從未想過世上的第三種可能性:一場風(fēng)暴。
那個暴風(fēng)雨來臨之前的六月下午顯得異常悶熱。哈德遜灣上陰云密布,但遲遲不見雨點落下。倉房的窗戶破天荒地全被打開了,但記賬員仍感到被襯衫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正緊貼在后背上。按照計劃,他完成今天的日常工作后本應(yīng)該向他的雇主匯報半年的資產(chǎn)總結(jié),然而接近奧古斯特的辦公室門口時,記賬員意識到自己的雇主此時正另有訪客。從半掩的房門之后傳來一個他并不熟悉的,帶外州口音的聲音。原本他以為只是普通的股東拜訪,就沒打算放在心上,然而,在這半夢半醒之間,耳朵本能地捕捉到的幾個詞卻讓他產(chǎn)生了莫名其妙的警覺。記賬員將耳朵貼在門上,聽到他的雇主幾乎是氣急敗壞地說,在這一次爭取投資者的機會上,他們決不能讓自己的競爭對手捷足先登。那個聲音則回答說,單從評估情況來看,奧古斯特和競爭對手之間旗鼓相當;然而他也并非不明白,奧古斯特的對手來自一個聲譽顯赫的大家族,不像奧古斯特這樣,是白手起家的;更何況他的對手和歐洲銀行巨頭一直通信良好,一旦投資者們了解到這一點,勝負幾乎不言而喻!澳靼,紐約的資產(chǎn)階級們沒有您想的那樣開放。身份就是一切,甚至比您賬本上的數(shù)字更重要!坝涃~員此時已經(jīng)明白,他們話中的競爭對手只能是坎貝爾貿(mào)易公司。他在俱樂部里見到過幾次這個高大的德國移民后裔,坎貝爾除了相貌驚人,還繼承了他祖先恪守規(guī)則的本性,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曼哈頓上流社會的看門人。無論是商人,銀行家,還是工業(yè)家,沒有通過坎貝爾先生的價值判斷,便不會被其他的紐約精英所承認。而連記賬員都遺憾地承認,奧古斯特先生是這些失敗者中的一員。這意味著,許多機會已與他和他的公司無緣。
“那么,您有什么辦法嗎,我的先生……”
“辦法是有的,奧古斯特先生,辦法是有的……”
出于好奇,記賬員豎起了耳朵,并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求知欲望有時需要他付出代價。接著那個陌生人壓低聲音,用難以捕捉的聲音向奧古斯特陳述了自己的計劃。他的吐字如此模糊,以至于記賬員都忘記了此刻正是一個悶熱的夏日,而忍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這個來客要求奧古斯特先生起草一份合作書。通過這份文件,奧古斯特將假意向坎貝爾透露一條商業(yè)機密,好讓對方放松警惕。他們會告訴坎貝爾,在哈德遜灣與英格蘭之間,長期駕駛貨船的水手們已經(jīng)在實驗中開辟了一條新的航道。這條航道另辟蹊徑,直取利物浦港北邊,并且避開了一直以來困擾著商船的暗礁群。但事實上,這條似乎能為商船節(jié)省大量時間的豐腴之路卻處在不穩(wěn)定的風(fēng)暴帶邊緣,幾乎沒有人能預(yù)測到下一秒看似和平的海面是否會立即變臉,將船員和貨物一同擊得粉碎。由于這條路鮮有人走,因此坎貝爾是不可能立刻得到準確消息,從而懷疑起他的對手來的。奧古斯特大可以將賭注押在這張帶有嚴重錯誤信息的文件上,并指望坎貝爾一旦同意合作,開始在新航線上投資,過不了多久就會因為風(fēng)暴而損失大量的人力與貨物,數(shù)量之大甚至?xí)^保險公司的理賠范圍;而在財力上的受挫,也許能夠使他主動低下那自認高貴頭,承認奧古斯特先生所做的一切努力。如此一來,陌生人相信,也正是曼哈頓企業(yè)家俱樂部里的權(quán)力重新分配的時候,到那時一切成就對奧古斯特先生來說都將顯得輕而易舉了。
震驚之余,這個記賬員感到自己的心深深地沉了下去。冷靜下來后,他意識到自己的這份沉痛與其說是出于對奧古斯特先生的失望,不如說更多地是對另外看似無關(guān)之人的擔憂。的確,如果奧古斯特先生能借此機會被整個曼哈頓的資產(chǎn)階級所接納,記賬員也沒有理由不為他的雇主感到高興。然而,伊麗莎白·坎貝爾——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這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姑娘白皙的臉來。他是在一次晚會上遇見她的。作為坎貝爾先生的獨生女,她沒有顯露出對自己即將成為父親利益博弈的籌碼這上流社會年輕女孩唯一命運的痛恨,反而無憂無慮,大膽地告訴記賬員,在父親忙著掂量怎樣許配她的婚姻能得到最大利益的這段時間里,她打算嘗試任何自己想做的事!爱吘,不用我說您也知道,做妻子以后,我大部分的時間都必須在客廳里度過!八T馬,擊劍,也刺繡,學(xué)習(xí)如何沏泡從東方進口的茶葉。記賬員有時覺得從她飽滿的雙頰上散發(fā)出來的生機是如此地耀眼,導(dǎo)致他不得不抬起手來遮住自己的眼睛。就是這個姑娘,在聽他講完身世,并且除了一般同情的話,還會追問他為什么要放棄做建筑師;也是她在記賬員激動地講完自己理想中的事業(yè),感到原形畢露,窘迫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時,微笑著將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肩上,像個男孩子一樣瀟灑地說,她相信記賬員總有一天能打敗所有鄙視他的家伙,成功地將他的房屋豎立在曼哈頓中心。伊麗莎白·坎貝爾,一個和她古板嚴肅的父親截然不同、充滿了歡笑和幻想的生物。記賬員感到,她在晚會上同時和五十個男人說話,但又真正地只聽到了他自己一個人的聲音;她和一百個人商人秘書敬酒,但只有和自己喝下的那杯香檳真正地在她的舌尖上留下了滋味。
就是這樣的伊麗莎白,記賬員很清楚地認識到,迎娶她的一定是坎貝爾最賦潛力的年輕合作者。但那個時候并沒有法律規(guī)定,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不可以幻想。而記賬員縱然缺乏萬般天賦,想象力卻從沒有拋棄過他。像在頭腦中憑空構(gòu)建那些房屋的剖面圖一樣,記賬員,或者這個一直隱藏自己的建筑師,逐漸在腦海里構(gòu)建出一個小鎮(zhèn)。那里多雨而涼爽,田野一直延伸到地平線上,其間布滿蜿蜒的小道。在紅瓦白墻的溫暖房屋里,他將伊麗莎白如同一粒珍珠那樣輕輕地放置進去,合上門窗,將她同其他的那些夢境一道完好地鎖在自己心里。然而現(xiàn)在,記賬員僵直地站在他雇主的辦公室門外,意識到大西洋上未知的風(fēng)暴有可能氣勢洶洶地打碎他所有費盡心血的設(shè)計,將伊麗莎白的命運也卷入深不見底的海溝中。沒有父親以及家族的支撐,他難以想象伊麗莎白今后的生活將一落千丈到何種地步,但他自己也并非不明白生活之中落差的苦痛。
當他再次認出奧古斯特先生激動的聲音時,記賬員才意識到,一旦提到伊麗莎白,他就再次陷入了長久的出神之中,幾乎完全忘記了自己正在偷聽他的雇主和一個陌生人對話。他聽到奧古斯特顫抖地說:“您的計劃妙計了,先生……但有個問題,我該派誰去給坎貝爾送這份合同才不會引起他的懷疑?您知道,他雖然看上去刻板,但實際非常狡猾……”
“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考慮過了,先生,派您的記賬員去……”
為了不引起他們的懷疑,記賬員在心里默數(shù)了三百下,才抬手敲門,并且對里面的人說打攪了他們,自己深感抱歉。他聽到他的雇主低聲咕噥了一句說曹操曹操到之類的話。記賬員借著這個機會打量了一下屋里的那個陌生人,才意識到那人平凡無奇到幾乎無法給人留下任何印象。后來他才知道,所有的密探最基本的素質(zhì)便是外貌平凡,以免因為在人群中顯得特殊而敗露了行跡。奧古斯特讓他留下報告,并說明早有件跑腿的任務(wù)在等著他,他有一些文件要送到坎貝爾貿(mào)易公司去。對此記賬員像往常一樣順從地同意了。
然而那天晚上,記賬員回到小小的租屋里,推開窗子,讓沉甸甸的空氣拂過自己的臉頰。然后他在窄小的床上躺下,遙望著哈德遜灣上徘徊著的厚重云層,一整晚都在期盼著暴雨的落下,沒有合眼。然而仿佛象征了他所肩負的這場懸而未決的較量,風(fēng)暴在當天并未降臨。到了黎明時分,他看著一半是玫瑰色,一半是鉛灰色的天空,覺得自己已經(jīng)有了答案。他來到奧古斯特的辦公室,取過那份文件。從奧古斯特先生的眼神里,記賬員看出他的雇主絲毫沒有懷疑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里面全部的秘密。不過這一次,先生,他有些傷感地想道,您的命運即將被一個小人物改寫了。在去往坎貝爾公司的路上,這個記賬員故意多繞了兩個街區(qū),以便多爭取一點時間來演練自己要說的話:委婉地告訴坎貝爾,文件里有一個錯誤,同時為奧古斯特先生說兩句公道話——這是理想情況;如果坎貝爾不相信他,那么他就打算閉上眼睛,將一切都和盤托出。他相信以商人的謹慎和嚴肅,坎貝爾至少會再三考慮。至于要不要提到伊麗莎白,記賬員放棄了睡眠換得的結(jié)論是,不應(yīng)該將她扯進這個漩渦里來。如果將來的人們要議論這次的事情,他寧愿被當成一個叛徒,一個唯利是圖、忘恩負義的鄉(xiāng)下人;至少,謾罵和誤解是根本傷害不了一塊石頭的……在途徑那天夜里去過的廣場時,他看到經(jīng)他改造的平臺上,有人仿照他的方法將其建得高了一層。記賬員駐足觀看了一會兒,隨后才轉(zhuǎn)身離開。
他來到坎貝爾的公司,被人引進會客廳。記賬員環(huán)視四周,意識到相比自己的雇主,坎貝爾的辦公室要寬敞許多,裝潢極盡奢華,也許是為了充當曼哈頓資產(chǎn)階級品味的標尺。在與坎貝爾寒暄時,他忍不住稱贊了房間的布置?藏悹枌Υ孙@得十分受用,問他是否對建筑有所造詣。記賬員只能承認,在得到這份會計工作之前,他是一名建筑學(xué)徒。
“看得出來,您很有才華,如果能從事您熱愛的工作將會前途無量,可惜啊……奧古斯特先生能雇傭您,簡直是福氣!
頭一次記賬員對這樣的話感到羞于回答。
“請您在這里等一等,還有一個人要加入我們的會議,我去叫他。“
門再次在記賬員身后關(guān)上。他感到內(nèi)心一陣動搖,強烈得幾乎使人站不住。這種軟弱,他自嘲地想,也許就是命運并未因為他的掙扎而改變方向的根本原因。他暗暗下定決心,在坎貝爾下次進來時,他要搶進先機,在猶豫和恐懼使他的舌頭打結(jié)之前說出自己要說的話。又過了不知多久,記賬員聽到背后傳來門鎖的響動。他站起身來,在衣擺上擦了擦滿是汗水的手,用盡量平靜地聲音說道:
“坎貝爾先生,關(guān)于這份奧古斯特先生送來的文件……“
然而無人回應(yīng),一記重擊使得記賬員失去意識,還來不及看清背后的偷襲者究竟是誰。當他再次忍著劇烈的頭痛睜開眼睛時,首先從模糊中浮現(xiàn)出來的是伊麗莎白的臉。有一刻,記賬員以為自己已經(jīng)死了,因為他從教堂的神父那里聽說,死者的靈魂離開身體的那一刻,將會看到天使以自己所愛的人的模樣出現(xiàn)在面前。隨即他慢慢意識到,在他面前出現(xiàn)的并非幻影,而是真實的、流淌著熱血的身體。他也順著她目光,看到面前站著另一個影子。那是伊麗莎白的父親坎貝爾先生。
環(huán)視四周之后,記賬員發(fā)現(xiàn)自己已不在會客室中。他感到自己身處一間更加隱蔽的辦公室,也許是坎貝爾用來探討商業(yè)大事的秘密房間。這里僅有一扇很窄的窗,也沒有多余的裝飾和擺設(shè)。他疑惑不解,有些記不清剛才自己經(jīng)歷了什么。坎貝爾帶著一絲笑意地向他道歉,表示自己這么冒犯也是迫不得已。這次他們?nèi)说臅h絕對不能對外人透露,因此他們不能公開征得記賬員的同意,也不允許半途反悔,只好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半強迫地邀請他加入進來。記賬員好不容易才將目光從伊麗莎白身上挪開,幾乎沒有力氣向坎貝爾提出抗議,只是當問及坎貝爾這次會面的目的時,對方卻只是依然閃爍其詞,微笑著對他說要有耐心;所有的一切坎貝爾已經(jīng)都安排妥當,記賬員只需要放松地呆在這間辦公室里,和他們一道耐心等待。他又回過頭,注意到伊麗莎白至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她那粉紅色的雙唇緊閉,綠色的眼睛里閃爍著一種他無法辨識的神情,這與他在晚會上遇到的那個酷愛冒險的少女完全不是同一個人。記賬員開始隱隱地感到不安,不同于之前在來坎貝爾辦公室路上與自己的斗爭,這一次他預(yù)感到有什么無法挽回的錯誤已經(jīng)發(fā)生,而自己只能為之哀悼;就好像一棟建筑的根基已經(jīng)腐朽,無論再如何挽回上層結(jié)構(gòu)都已經(jīng)是徒勞了。他垂下頭,面對坎貝爾父女,在沉默不語中忍受著房間里逐漸緊繃的空氣,并不去想自己還隱隱作痛的太陽穴。
那個不幸的、使他一躍而起信號是從坎貝爾辦公室外傳來的一聲驚呼。他們?nèi)硕急贿@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倒吸了一口氣,但記賬員首先沖向窗口,看到人群在下面蜿蜒狹窄的小巷里來回推擠沖撞,爭先恐后地向著一個方向涌過去。有人的手里拿著水桶,另外一些從將床單和別的織物一同打濕,扔給樓下經(jīng)過的人。從下曼哈頓不知道什么地方傳來了警笛聲。記賬員努力呼喊揮手,想讓下面的人聽到自己的聲音,能在這混亂中給他一點提示,然而卻沒有一個人為他停下腳步。他又順著人流的方向望去,幾乎將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在他背后伊麗莎白發(fā)出一聲輕呼,同時他也看到了南面被火光熏成珊瑚色的天空。那道狀如歌劇院回旋樓梯的濃煙將影子投映到他的眼底,讓他連將目光從那個方向移開都難以做到。從那獨特高度的屋頂和外觀看來,記賬員一眼就認出,失火的建筑是珍珠街120號的倉庫。
他在原地愣了幾秒,直到伊麗莎白將手搭在他的肩上,記賬員才仿佛渾身觸了電一樣,幾乎是甩開了她,直沖向辦公室門口。他用力擰動門把,卻發(fā)現(xiàn)門被人反鎖,而自己也已被囚禁在這間密室之中了。這時坎貝爾站了起來,一字一頓地說,他要好心地提醒記賬員,從一開始他就強調(diào)過這次的會面是秘密的。如果他現(xiàn)在奪門而出,也許不僅救不了自家的倉房,而且可能根本走不到奧古斯特貿(mào)易公司的門口。立刻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記賬員咬緊牙關(guān)轉(zhuǎn)過身,不再看其他人,拖著腳步回到窗邊。有一刻,他突然僥幸地意識到,以他的經(jīng)驗,在這個時間工人們都已經(jīng)離開倉房出去吃午飯,因此這場大火最多只會使奧古斯特先生損失他的存貨。奧古斯特先生可能會為此沮喪很久,但憑著他那骨子里的頑強,在以后的日子里是會加倍彌補回來的。然而他又突然意識到,既然自己今天因為跑腿而沒有時間處理日常工作,奧古斯特先生一定會親自去往倉庫,坐在記賬員那張窄小的辦公桌后面,摘下眼鏡,一個字一個字地摸索紙張上的那些數(shù)字。記賬員在過去的兩年內(nèi)很少缺席,但每一次他從外面回到倉庫的崗位上時,一定會看到奧古斯特忘我地替他翻看著賬本,沒有一次例外。
巨大的絕望使得記賬員雙腿發(fā)軟,跪坐在窗口。人群的呼喊聲在他的意識里如同潮水般忽近忽遠,伊麗莎白似乎還想對他說什么,卻出于父親的示意而選擇了沉默。記賬員用前額撞擊著窗沿,質(zhì)問上帝為何如何不公;一會兒,他又像想起了什么,撲向窗子,向著天空伸出雙手,祈求下曼哈頓的無論什么神靈讓遲遲未降的暴雨就在此刻釋放,好讓珍珠街120號的大火立刻平息。然而無論他如何祈愿,世界卻未能為他作出任何改變。遠遠地傳來一陣海浪般的驚呼,隨后是石料與磚塊坍塌的轟鳴。那并不陌生的聲音在他聽來,幾乎有如死神的腳步一樣令人膽戰(zhàn)心驚。記賬員明白,那是倉房的中梁火焰的炙烤下膨脹垮塌,成噸的石料和燃燒的木頭碎片將化作一陣黑雨在珍珠街120號落下:或許現(xiàn)在就連奇跡都挽回不了他的命運了。
記賬員面如死灰,行尸走肉般地離開窗口,頹坐在椅子上。他感到坎貝爾父女的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腳步,卻沒有一個人開口打破沉默。他將臉埋在雙手中,過了許久才用微弱地聲音問道:“您為什么要那樣做,坎貝爾先生……?”
“當您有了自己的生意時,您就會明白,記賬員先生,這個世界遠比您所想象的要殘酷得多。有時為了鏟除競爭對手,您必須要像一頭保衛(wèi)自己領(lǐng)地的動物一樣思考。我這么做,也不過是為了我和我的家人……”
“但我是個建筑師,”他近乎絕望地說,“我不能同意您!”
“可以理解,先生。畢竟在您的世界里,所有的規(guī)律都像一磚一瓦那樣清晰簡明……不過您要知道,處在您的位置上,大部分人都會像我這么想的,包括我女兒……”
記賬員望向那個姑娘,而她本人也毫不畏懼地迎向他質(zhì)疑的目光。面對著她那翡翠般的眼睛,光滑的臉頰,以及俏麗小巧的嘴,記賬員立刻意識到,自己仍然還愛慕著眼前的這個女孩,而且這種感情在她面前甚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顯得更加強烈了。此時她的臉上沒有顯露出任何冷酷的神色,有的只是平靜和堅定。記賬員想,從這方面來說,她和自己實際上是同一類人,她對父親經(jīng)營之道的維護就猶如記賬員秘密孕育著的那個重新回到建筑工地的夢想一般自然;因此他不應(yīng)、也無法對伊麗莎白產(chǎn)生厭惡之情。當她開口對他說話時,他絕望地承認,無論她所說的話對他來說是多么的無情,她仍然從一開始就完完全全地攫住了自己的心。伊麗莎白宣布說,是她和她的父親一起策劃了針對珍珠街120號這次的縱火,目的是為了提醒奧古斯特先生,企圖與坎貝爾公司對抗是一個極不明智的選擇。另外,奧古斯特先生想以自己近兩年來所交的好運挑戰(zhàn)紐約上流社會恪守了幾十年的規(guī)則,她的父親作為下曼哈頓企業(yè)家俱樂部的掌門人,感到有義務(wù)向外界表明,他們的立場和門檻是不會那么輕易就被攻破的。當他用低沉的聲音告訴她,奧古斯特先生此時就在那棟燃燒的建筑里時,伊麗莎白破天荒地沉默了一陣,隨后鎮(zhèn)定地說,她對此感到十分抱歉。在這次計劃中,她和父親并沒有打算傷害任何人,但事態(tài)的發(fā)展從來都有出人意料的時候,對此人們除了認清事實之外別無他法。記賬員不由得暗暗驚嘆她冷靜的頭腦,也許只有在這一點上伊麗莎白是繼承了她的父親的,但這卻又是多么關(guān)鍵的一筆遺產(chǎn)。就記賬員所知,珍珠街120號的倉庫里儲存有奧古斯特先生絕大部分的棉花現(xiàn)貨,一半以上是通過銀行抵押購買的。一旦倉房燒毀,奧古斯特貿(mào)易公司所蒙受的損失足以導(dǎo)致其破產(chǎn)。伊麗莎白回答說,這是她和父親已經(jīng)預(yù)料到的結(jié)果?藏悹柟疽呀(jīng)做好準備,一旦奧古斯特的公司破產(chǎn),他們就準備以極小的一筆資金將其收購到自己名下。如果奧古斯特先生還活著,她說,他將會感激我們挽救了他僅有的一切的。
“但我恐怕奧古斯特先生已經(jīng)體會不到您的好意了……”記賬員苦笑著說。
面對他的嘲諷伊麗莎白沒有立刻做出反應(yīng),而是望向她的父親。坎貝爾從桌子后面站起來,向他伸出一只手,對記賬員解釋說,自己并不是個完全不近人情的老古董。早在前幾次的俱樂部晚會上,他就看出記賬員和自己女兒之間產(chǎn)生了微妙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他也并非不明白,以記賬員的出身,單憑自己是無法使這段懸殊的感情得到人們的承認的。但坎貝爾欣賞他的才華和謙虛,不僅僅是因為伊麗莎白不斷提到他,奧古斯特貿(mào)易公司逐年增長的賬目也證明了記賬員的天賦。如果他同意,坎貝爾可以在公司的合伙人名單上加上他的名字;即使奧古斯特先生的公司不存在了,記賬員也可以為坎貝爾先生工作;坎貝爾甚至打算在幾年后計劃任命他為自己的公司開辟一塊新業(yè)務(wù)領(lǐng)域,涉足建筑承包。這樣一來,記賬員就有望在自己熱愛的行業(yè)里一展身手;同時他將以坎貝爾最年輕的合作者身份,成為伊麗莎白的丈夫。這世上很少有近乎完美的計劃,坎貝爾說,但這一次記賬員卻可以抱有這樣的期望。
憑著在巨大沖擊下忽然變得清晰的頭腦,記賬員明白,坎貝爾所說的這些計劃并非完全出于對自己的同情,而是以實際的態(tài)度考慮如何發(fā)揮他的價值。但同時他又無法否認,接受坎貝爾的提議也許是他現(xiàn)在唯一的,也是將自己這一生最明智的選擇。奧古斯特先生的公司已經(jīng)化為烏有,記賬員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幾乎和剛到紐約時一樣,陷入失去唯一依靠的窘境;然而這兩年的生活已經(jīng)在他身上打下烙印,讓他變得吝嗇而猶豫,不再清楚該如何在全家人的體面生活和自己的心氣之間做出抉擇。的確,是坎貝爾先生摧毀了他現(xiàn)在所有的一切;但也正如他在那些建筑教科書上讀到的,在繁華擁擠的古羅馬,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帝們有時會刻意命令士兵在城中點燃建筑物的墻根;那些層層疊疊、過度累贅的私筑民居由于緊挨彼此,沒有留下一點空隙,而根本無法抵御這場滾燙的瘟疫;往往只有在大火將能燒的一切都吞噬殆盡,最后自然熄滅之后,皇帝的建筑師們才能在空出來的大片土地上重新豎起新的紀念碑和公共浴室。也許坎貝爾正是運用了同樣的方法,在灰燼之中給他重塑的機會。更何況,當著伊麗莎白的面拒絕她,會使得記賬員為自己的鐵石心腸感到無地自容。然而,他又不禁問自己是否能從內(nèi)心深處真正原諒坎貝爾先生和伊麗莎白的所作所為,畢竟這對無辜的兇手要了奧古斯特先生的命。日后他們會對他說,下曼哈頓的生活就有如哈德遜灣上空的云層一樣變化莫測,匆匆而逝,沒有一個人值得它為自己多做停留;因此奧古斯特先生作為一個被時代淘汰的老人,并不會占用人們的太多記憶。然而記賬員卻感到,自己心里始終有一個頑固的聲音在反對這個輕描淡寫的理由。不僅僅是因為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在辦公室里看到他的雇主佝僂的身影,也是因為他感到自己已經(jīng)被命運的激流拋到了身后。因此,對于有同樣遭遇的奧古斯特先生,記賬員難以假裝無視自己的同情。
而那場風(fēng)暴便是在記賬員完全地陷入自己的思緒中時悄然無聲地開始的。1859年6月的那個午后,積雨云在哈德遜灣上形成了一道巨大的灰色拱門,在南風(fēng)中顯得搖搖欲墜。隨著第一滴沉重的雨點落在石板地面上,拱門開始坍塌,消散,融化成鋪天蓋地的雨霧將下曼哈頓吞噬。直到雷聲使得他回過神來,記賬員才意識到,他所期盼的風(fēng)暴來的太遲了。從珍珠街燃盡的倉庫方向傳來人們?nèi)玑屩刎摰臍g呼聲,而在坎貝爾的辦公室里,記賬員卻只是盯著那些高達天花板的書柜和磨損的地毯,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哪怕伊麗莎白就站在身旁,他也感到自己仿佛身處貧瘠寒冷的荒原,除了上帝的凝視之外世上已別無他物。他知道即便自己此刻將他所聽到的一切告訴大街上的人們,揭露坎貝爾和伊麗莎白的陰謀,也不會有人拿他的話當真;而他為奧古斯特公司全力記錄的那些數(shù)字和文本,都也已在那場大火中輕而易舉地化為了塵埃。如果一個人在世上并不能留下任何一點痕跡,他再次想,那么現(xiàn)在他所做的任何選擇是否都毫無意義?或者更根本地,無論他如何努力,是否從一開始就沒能擺脫命運的引力,而隨波逐流至今呢?也就是在那時,坎貝爾先生提到了他手里還緊攢著的那份文件。
“今天早些時候奧古斯特先生給我來過電話,說有份秘密文件要派您送來;我想看在已逝之人的份上,您也應(yīng)該在考慮我的提議之前,完成他交給您的最后一件工作!
記賬員低下頭來,看到自己手中那個已經(jīng)因為汗水和悔恨浸染而皺皺巴巴的信封。盡管它寒磣不已,但仍然疊得一絲不茍,將他的秘密緊鎖其中。他環(huán)顧周圍,有些難以相信地發(fā)現(xiàn),在這間辦公室里自己是唯一一個知道這個信封真正重量的人。那條由密探捏造出來的航線能將坎貝爾先生送上一條通往毀滅的捷徑,同時也是他曾經(jīng)的雇主心術(shù)歪曲的證據(jù);更重要的是,記賬員不再像來時那么肯定,自己只是碰巧被卷入了這場對抗之中。誰又能肯定,這紙偽造的文本里,沒有保留奧古斯特先生最后一點的尊嚴,以及他自己為改變命運所盡的全部努力呢……然而,是保持沉默,讓奧古斯特先生的計劃自然生效,為他的雇主復(fù)仇;還是不顧死去之人的名譽以及自己的忠心,如實警告坎貝爾可能所遭受的損失,以最務(wù)實和寬容的態(tài)度讓這一切都在時間之中埋沒,就有如身處通向地獄的兩條岔路交匯處一般,無論怎樣選擇都只能使人倍感煎熬。一陣急雨再次撲向窗子,伊麗莎白喃喃自語地說不知道這場暴風(fēng)雨要持續(xù)多久。而記賬員卻意識到,無論是自己眼前這張辦公桌磨損的拐角,下曼哈頓上空的閃電,以及伊麗莎白裙擺上的香水味道,都在向他宣告著同一個事實:一場真正的暴風(fēng)雨才剛剛到來。這場冥冥之中的風(fēng)暴前所未有的劇烈,甚至連命運的水流都被徹底翻攪,將曾經(jīng)一時具有決定性的人們毫不留情地拋入了漩渦深處,同時卻又將他從平庸的陰影中卷上空中,坐落在了影響命運走向的狹窄的河口上。他也許在夢中仍奢求過命運之河為自己改道的情景,但此時記賬員卻像所有神話里不諳世事的英雄一樣,手持著珍貴的金羊毛,卻在剛到迷宮入口時便失去了方向感。
可能性使得他頭暈?zāi)垦,幾乎喘不過氣來。記賬員再次將目光投向伊麗莎白,徒勞地想要從她那里尋求一點提示。從那個姑娘的眼睛里,記賬員再清晰不過地認出了她對自己無法掩飾的渴望。那種感情濃烈而真摯,仿佛蠟燭一般點亮了她的面龐。在不談?wù)摳赣H的公司以及貿(mào)易策略時,她又變成了記賬員在晚會上遇到的那個爛漫熱烈的少女,就仿佛利用了特殊能力讓自己同時身處毫不相干的兩地。如果允許,記賬員感到自己幾乎立刻就要跳起來,將她拉到自己的懷里,親吻她烏黑的頭發(fā),以及笑意盈盈的眼睛。而與此同時,他的耳邊仍縈繞著在奧古斯特先生辦公室門外偷聽到的那番話。那時他已經(jīng)逝去的雇主壓低了聲音,有些悲傷地對訪客說:“我同意您的建議,讓我的記賬員給坎貝爾送去這份提議書,并不是為了將他也拖到這個秘密布局之中來,以牽連到更多人保全自己……雖然他本人毫不知情,但我希望能借這個機會讓他體驗到一點這個世界的殘酷。您知道,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可以依靠了,必須要自己生存下去……”記賬員抱住腦袋,將臉埋進臂彎之中,任憑伊麗莎白怎么呼喚也沒有動搖。他知道自己所剩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此刻的機會稍縱即逝。無論他接下來將要如何選擇自己說的話,這都是唯一一個能讓他再次像一個真正的勞作者那樣,在世上留下一道深刻痕跡的時刻。他想象著,在日后人們談?wù)撈疬@次事情的結(jié)果時,會提到他的名字,并且說,就是他那時所揭示的一切,讓下曼哈頓的資本家和工人們的生活永久地發(fā)生了變化。他強迫自己不去理會腦海中混亂的喧鬧,屏息凝神,傾聽著命運的水流在迷宮深處發(fā)出的回響。在下一陣雷聲過后,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有了答案。這個上州土生土長的無名建筑師,前奧古斯特貿(mào)易公司的記賬員緩慢地挺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氣,直視著面前滿懷期待的兩人,小心翼翼地、仿佛是向上帝獻祭一般,將顫抖的手指伸向那個棕色信封的開口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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