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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回
小時候的穆玄英,他還不叫穆玄英。
來自于山河中漂流的木盆中,被稻香村中的阮氏婦人撿了回來,一個白嫩可人的小娃娃,招盡村中人的喜愛,這家送點吃食,那家縫件肚兜,他便這樣在全村人的撫養(yǎng)下無憂無慮地長大了。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大家都叫他毛毛。
后來,村里又來了一個大一些的少年,名字叫作莫雨。
莫雨初來時似乎受了什么傷,一開始是村長劉洋在照顧神志不清的莫雨,后來毛毛見了,便也跑前跑后地幫忙照顧這個昏迷不醒的小哥哥。
初識的莫雨大概是過去出身于大戶人家,性子有些頤氣指使的乖戾霸道,分明生得是整個稻香村里最漂亮的孩子,卻成了個孩子中的霸王。不跟他玩的孩子挺多,唯獨(dú)只有毛毛,再怎么被欺負(fù)得慘兮兮了,還是留在他的身邊,成天喚著小雨哥哥。
那時年紀(jì)小,兒時的記憶已經(jīng)留存得不多了,除了那最慘烈的片段之外,不知為何,有一段記憶始終停留在穆玄英的腦中。
那是在一個臨著山崖的亭子里,毛毛在稻香村亂跑嬉耍時偶然所至。那一日殘陽如血,昏暗的霞光為周圍打上了朦朧曖昧的色彩,沒有風(fēng),沒有鳥叫蟲鳴。他的目光從長幡上的太極雙魚圖緩緩移轉(zhuǎn)到身著土色長褂的長髯老者身上,他聽大人們說這是個算命先生,尊敬地叫這位老人余半仙。
余半仙的手就像是個骨頭架子披著一層薄薄的人皮,牢牢地攥著支撐著長幡的那根枯黃竹竿,老人混濁的目光緩緩與孩童清澈見底的眸光相接,小孩子像是被嚇了一跳,驚慌失措地后退了一步。
“……娃娃聽老夫一言,莫再去接近那新來的孩子,他身負(fù)毒血咒印,注定墮入魔道,你命格昭德浩蕩,不該與之牽扯,切記切記,不要讓他成你一生的劫難……”
余半仙的念叨低語如同山間朦朧的青煙,近了反而淡了,毛毛愣愣地看著老人,孩童的眼是那么青稚無辜,老人半晌長嘆了一聲,便不再去說了。
孩子又能記多久的事兒呢?毛毛一臉懵懂地回了村子,不多時便將這件令人費(fèi)解又讓他有些害怕的偶遇拋到腦后,尋他的小雨哥哥去了。
讓穆玄英第一次回憶起兒時這件事,是在稻香村不復(fù),他和莫雨兩人流浪江湖到了洛陽的時候。
流浪近十載,孩童時期其他人的身影已經(jīng)在記憶中漸漸淡化。那時的毛毛,眼中就只有他的小雨哥一個人,少年孩童生存不易,他們相互依靠,冷了便抱在一起取暖,餓了沒錢就跑去山林里抓野物,兩個人總歸什么困難都能協(xié)力解決的。
天大地大,只要小雨哥在身邊,他就什么都不會害怕了。
就是在那時的洛陽城門附近,毛毛第二次遇見了余半仙。老人依舊是一身土黃色的褂子,瘦骨嶙峋,拿著個繪著太極雙魚圖的長幡,站在街邊的茶館旁,目光沉靜。
毛毛不自覺停了腳步,莫雨見自家弟弟沒跟上來,也隨之停下腳步,皺著眉去看余半仙,依稀從老人身上看出了幾分熟悉來,疑道:“你是……稻香村的算命先生?”
余半仙看向兩人,一如既往的漠然神情。
那一日相逢恰巧也是黃昏,古老的洛陽城籠罩在夕陽余輝下,路邊小販們的叫賣吆喝聲傳得很遠(yuǎn)。孩童時期的記憶一點一點浮出記憶的沉沼,毛毛突然莫名地緊張起來,牢牢地抓著莫雨的手,像是怕著什么似的用了大力氣。莫雨被抓得有些疼,看了眼毛毛,然后對著余半仙的態(tài)度就有些謹(jǐn)慎起來。
老者似是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
“既是相逢,便是緣分,是福是禍,且自珍惜……”
毛毛抬起頭,余半仙還是那幅模樣,混濁的眼與他的眼對視,他什么都無法看出。
就連那句話也是,如同夏風(fēng)中飄蕩而去的幻影,恍惚間,就了無痕跡了。
再后來……
穆玄英就有了穆玄英這個名字。
昔年跪拜于親父青冢,立誓繼承父親遺志,懲盡世間奸惡之徒的馬尾少年,從此就有了足以支撐起靈魂脊梁的信仰。
而莫雨,也隨著那惡人谷主遠(yuǎn)走,從此,山水迢迢,天各一方。
成都再次偶遇余半仙時,老人身邊新跟了一頭梅花雄鹿。
穆玄英去看他手上的長幡,還是那幅太極雙魚圖,圖底下那四個字他終于看得懂了,算命預(yù)測……看起來倒是有幾分像是偽裝成一副天師模樣的江湖騙子。
余半仙淡漠地看著他,像是在看著他,又好似僅僅是將目光投注在虛無的前方。
已經(jīng)十余年了,老人看起來好似還是沒有發(fā)生一點變化。
但他們卻變了。
這一回,是穆玄英先開口。
身披蔚藍(lán)披風(fēng)背負(fù)重劍的少年抬頭看向老者,一雙清澄的眼又透著些深沉意味:“敢問先生,既是有緣,又為何兩廂分離,既然分離,又可會有重逢之日?”
他的目光又是懇切,有帶著莫名的期盼。
他想起自己稱莫雨為莫大俠時,莫雨驀然變得沉郁的臉色與眼中的驚怒。
他想起那短暫的重逢時光里,確確實實存在著的,令他渾身發(fā)燙近乎無時無刻魂繞在周身的灼熱視線。
他想起南詔時那個冰冷的吻,唇舌刺痛,莫雨抓著他肩膀的雙手力道大得驚人,他仿佛聽得見自己筋骨的哀鳴。
余半仙闔眸淡然道:“人各殊途!
人各殊途……
穆玄英緩緩低下頭,劉海遮掩了他的雙眼,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手指狠狠地掐進(jìn)手心里,一滴一滴的鮮血順著指間滴落在地。
他死死咬著牙,一個音節(jié)都不肯發(fā)出來,就怕一出聲,眼淚就要落下來。
……就真的,真的不能在一起嗎?
他想起莫雨隨王遺風(fēng)離去的背影,他想起謝盟主讓他與莫雨斷絕關(guān)系,他想起天璇影勸他放下過去,他想起浩氣盟的所有人都在憤恨地說莫雨是惡人谷的瘋子,一個十惡不赦之徒。
楓華谷重逢,他在莫雨的注視下狼狽地跟著謝淵離去。
人各殊途。
穆玄英不肯相信,所有人卻偏要逼著他去相信,仿佛世界上所有人都在說,你們已經(jīng)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可他偏偏就不相信。
他們分明就是最親的兄弟,誰也無法比他更了解莫雨的本質(zhì),誰也無法讓他們的情義斬斷……
不相信,不認(rèn)命。
如果他相信了,他和雨哥,就真的完了。
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反叛,十五年六月初九,潼關(guān)失守,帝西逃成都,經(jīng)行馬嵬,暫居空空寺。
扶風(fēng)郡,白衣紅襟的長發(fā)青年單手掐著一名老者的脖頸,眼色陰鷙,臉色冰冷,怒道:“是你跟毛毛說了那些有的沒的?”
算命先生被抓得雙腳離地,黑皮手套緊緊箍著那嶙峋的脖子,用力之大,哪怕那老者一副平靜神情,但他臉頰也克制不住浮現(xiàn)出猙獰的青筋,唇角緩緩流下一絲血。
青年欺負(fù)老人的場景看起來極其可惡,但這惡人據(jù)點里,沒有人試圖去阻止盛怒的小瘋子。
“劫難?殊途?”莫雨發(fā)狠道,“天命如何?天數(shù)如何?他是我的,這才是命中注定!”
余半仙張開嘴,想說什么,只是喉嚨被死死攥住了,喉間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氣音。
莫雨神色漠然,看著余半仙的目光與注視死人無異,只是半晌,他還是緩緩松開了手,放開了余半仙。
“他于三日前與我相遇!崩险叩穆曇羲粏〉孟袷莻破鑼,但他本人卻是毫不在意,目光移注到莫雨身上,慢慢說道,“拜托老夫轉(zhuǎn)告你,他在馬嵬村!
莫雨冷道:“你又對他說了什么?”
余半仙闔眸不言。
莫雨眼中猛然閃過一道紅光,殺氣越發(fā)凌冽,正當(dāng)別人驚慌失措以為他要當(dāng)街發(fā)瘋,莫雨卻回身牽了一匹踏炎,利落翻身上馬。
莫?dú)⒋篌@失色:“等等莫雨少爺,這匹戰(zhàn)馬還未被馴服——”
話音未落,姿態(tài)神武的赤眼黑馬高高揚(yáng)起前蹄長聲嘶鳴,莫雨牢牢拽住韁繩,厲喝了一聲“駕”,衣擺飛揚(yáng),馬蹄重重落下,只一瞬間,快馬已向馬嵬村方向飛奔而去。
誰念西風(fēng)獨(dú)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藍(lán)衣青年獨(dú)身立于窗前喃喃,銀杏扇葉飄然飛舞,火紅的曼陀羅花開得妖冶,仿佛被那太過艷麗的色彩所刺痛,青年怔然了半晌,闔眸低念:“勿動凡念,凡心入魔!
“不過是佛旁暫住,就得要學(xué)著吃齋念佛了嗎?”莫雨推門入室,目光凝注在穆玄英身上,輕聲道,“穆少俠,你心可誠?不怕冒犯了佛祖么?”
“自然,心不誠……”穆玄英微微牽起一抹苦笑,垂眸道,“如今只求個心安罷了!
莫雨逼問:“為何你心難安?”
“因為求不得,因為放不下!蹦滦⒌吐暤溃按松L恨,愛別離!
“毛毛……”
莫雨眼底一震,低低地喚穆玄英的小名,他撫上穆玄英的臉頰,輕柔的力度幾近愛憐,然后一把攬住穆玄英的腰肢,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唇。
穆玄英微揚(yáng)起頭去承受莫雨的索取,纖長的眼睫微微顫動,長長的馬尾垂落了下來。
衣物凌亂地落在地上。
那些昏暗的、曖昧的、藏匿于深處的記憶翻涌起來。
“毛毛……”那時,莫雨也是這樣低低地喚他。
穆玄英仰起頭,空茫地盯著床帳頂。
自十五歲在南詔被莫雨這樣擁抱后,每次重逢,莫雨總是喜歡這樣子對待他。
二十歲的穆玄英,漸漸懂得了當(dāng)年二十歲的莫雨是出于什么樣的心情去擁抱十五歲的他。
仿佛這樣子就能證明自己完完全全是屬于他的一般,在自己的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屬于他的痕跡。
第一次的時候莫雨的動作很粗暴,穆玄英被他弄得很疼,莫雨也被他夾得很疼,但卻執(zhí)拗地去進(jìn)入他。汗水、淚水與血液交織,他哆哆嗦嗦地抱緊著莫雨,莫雨冰冷的內(nèi)力不受控制地逸散,他身上覺得冷,下身又熱麻得厲害。
后來莫雨懂了更加溫柔更加繾綣的動作,穆玄英也學(xué)會了如何去更好地迎合他,情事就變得和悅舒暢起來。
穆玄英年紀(jì)雖比莫雨小了不少,卻也知道男女交合才是正途,只是他雖然知道,在與莫雨一起時,卻不愿去想起。
這是多么的自私與貪婪……
他希望雨哥獲得幸福與快樂,一生平安喜樂無憂。
但……只要想到他將專注的目光投注在別人身上,他將要像是擁抱自己一樣去擁抱一個陌生的女子,甚至,有了屬于他們的孩子……
他就十分的不甘心。
當(dāng)愛已成執(zhí)念,凡心入魔。
你就是我的劫難,你就是我的緣分。
是否是歧途?
不知道。
是否有前路?
不知道。
只知道,抓住的手,絕不能松開。
留人間多少愛,迎浮世千重變。
走吧,走吧……
余半仙那聲嘆息恍惚間還回蕩在耳畔。
“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別問是劫是緣。
后來天下戰(zhàn)亂,狼煙四起,浩氣盟與惡人谷第一次放下了敵對的刀劍,攜手克敵。
穆玄英與莫雨在太原又一次見到了余半仙。
老人依舊瘦骨嶙峋,一身土色長褂,手執(zhí)長幡,身邊跟著一頭頭角漂亮的梅花鹿。
“先生,我與莫雨,真是殊途嗎?”穆玄英這樣問的時候,眸光中正平和,神色很是平靜,仿佛是下一刻天地傾頹,萬物俱滅,只要此刻能與那人相依相伴,便再也沒了遺憾。
莫雨聽了他這話,卻是皺了皺眉頭,眼光一瞥余半仙,一閃而逝的殺意。
那日天光正好,浮云悠悠,晴空白鶴歸,余半仙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上,似是也帶了淡淡的笑。
“人各殊途,殊途同歸!
他悠悠道。
穆玄英猛地抓緊了莫雨的手。
他的眼底,忽然就涌出淚來。
人生路,萬千殊途,何處是歸途?
心無疆,愛無涯,披荊斬棘。
你就是我的歸途。
所以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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