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覺得你跟一傻子似的。”
　　當(dāng)姜潺文不知第幾次對我說這句話時我正吃著隔夜的饅頭拿白眼翻他。
　　“是是是！誰都是傻子，就您姜大爺聰明�！蔽夜嘞乱淮罂谧詠硭�，咽下最后一口饅頭。
　　姜潺文搖搖頭，把我隨手扔下的杯子收好，咕噥著：“也不知道是跟誰學(xué)的，怎么就偏偏喜歡吃隔夜的饅頭喝自來水呢�！�
　　我搓著手上的面屑，撥了撥垂下來的劉海，自然而然地?zé)o視姜潺文的話。
　　“明天開始你就要一個人生活了，你做好準(zhǔn)備了嗎？”
　　聽到姜潺文說這句話，我笑地合不攏嘴：“我的潺文大姐，你是剛認(rèn)識我說出這種話我可以原諒，但咱倆這幾百年的交情還看不清楚我，就是您智商有問題了，該吃藥了�！�
　　我蹭蹭地蹭到姜潺文面前，把手搭在他的額頭上：“不會是真的發(fā)燒把腦子燒壞了吧”
　　姜潺文把我的手撥開:“那你得多感動啊，我都那樣了還在照顧你。”
　　“說真的姜潺文……”看我難得一見地正經(jīng)起來，姜潺文的臉色變得不自然起來。
　　我站起身準(zhǔn)備面對面地交談以顯得我更認(rèn)真，姜潺文卻別過臉，對我說：“杯子就放在以前的地方，要是晚上渴了不用滿處找了。那我就先走了，明天見吧�！�
　　“好吧，”我無奈地回答:“可是你要知道，你必須得接受……”
　　未等我說完，我就看見姜潺文逃也似的身影一霎那消失在門口。
　　我發(fā)現(xiàn)一向嚴(yán)謹(jǐn)?shù)慕倪B門都沒關(guān)嚴(yán)實。

　　當(dāng)陽光慢吞吞地晃出來時，我已經(jīng)在給我那生命力頑強(qiáng)的仙人球拔刺了。
　　現(xiàn)在醒的越來越早。
　　有的時候仿佛一夜沒睡，醒了就什么也不做。偶爾會翻翻相冊，看那個曾經(jīng)扎著兩個小麻花辮子穿碎花小裙的我在陽光底下笑的像仙女一樣。
　　姜潺文說，我抿嘴笑的模樣是最好看的。
　　他說我那樣笑著完全就不能和平日了的我聯(lián)系起來。他說，那樣的夏初禾才是真正的夏初禾。
　　我愣了會兒，笑著拍了拍姜潺文的肩膀：“夸我還是損我呢！”
　　在我感覺里姜潺文就是那種奉獻(xiàn)自己，造福他人的擁有高尚品格和節(jié)操的人，和他站在一起都覺得自己被他凈化了，有的時候還會感覺和他站一起都是玷辱了他。
　　等我把刺拔得七七八八的時候我聽見姜潺文刻意壓抑壓制著的腳步聲，還有撲鼻而來的香味。
　　姜潺文把一個保溫盒放在桌上說：“快來吃早飯吧，這么大個人了不會做飯我也就不說什么了，你竟然還玩拔刺那么幼稚的游戲�！�
　　我用鼻子哼了哼沒說話。
　　看著保溫盒里的紫菜魚片粥我吸了吸鼻子。
　　姜潺文看見我的小動作樂了：“怎么，不愛吃還嫌棄了？”
　　“沒嫌棄，”我癟了癟嘴“只是有點(diǎn)失望�！�
　　姜潺文幫我揭開蓋子，看我拿起勺子輕輕地說：“我知道你愛吃皮蛋瘦肉粥，我這還不是因為皮蛋吃了對身體不好才不讓你吃的，每次都表演的跟誰欠你幾百萬似的。”
　　我認(rèn)命地往嘴里塞粥，漫不經(jīng)心地對姜潺文說：“你那女朋友還是早點(diǎn)分了的好，省的到時候……”
　　姜潺文沒等我說完就打斷我說：“早分了。”
　　我往嘴里塞粥的動作頓了頓才開口說到：“為什么，你不是很寶貝她的嗎？”說完我笑笑，感覺棒打鴛鴦的滋味很不錯。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姜潺文也不介意，收拾著我拔下來的刺。
　　“不過到底是為什么啊？”我仍舊很好奇，我知道姜潺文對于感情不是說放就能放的。
　　“你想知道？”姜潺文停下來認(rèn)真地看了我一會兒：“那你在知道事實后不要太感動呢。”
　　我點(diǎn)點(diǎn)頭，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能因為什么，你說我妹都……這樣了，她都不來看我妹一下，你說讓我怎么和她繼續(xù)過下去？”
　　我唏噓不已，這次換我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只感覺眼睛漲漲的鼻子酸酸的。大概是感冒發(fā)燒了吧，我捏了捏鼻子。
　　姜潺文的確不是一個薄情寡心的人，就像他對夏初木的感情，深刻的好像轉(zhuǎn)動的齒輪，在時間之中永不停歇。倘若不是因著夏初木曾對他說：“等我死掉以后你不可以不幸福啊姜潺文�！苯呐率菚聍煊裎魅プ罱K選擇出家的寶玉一樣吧！我還記得姜潺文當(dāng)時像抿茶那樣小心翼翼地“嗯”了一聲�？墒窍某跄緦λ黠@沒有用心的回答不滿意，她扳過姜潺文的腦袋不依不饒地盯著他的眼睛到：“你一定要幸福，答應(yīng)我好不好，嗯？”那時坐在他們旁邊的我抬頭看姜潺文，我發(fā)現(xiàn)了浮動水光。
　　我知道她若不是夏初木姜潺文就不會真真幸福。我還記得在以后姜潺文對我提起那一天，他說他真心疼夏初木。

　　陽光透過紗窗，把眼前的空間滋潤的很圓滿。突然就想起了以前和夏初木一起躺在草地上看天空曬太陽的日子。我還記得那陽光灑在皮膚上的感覺，暖暖的，似乎毛孔都打開了。舒暢的不行，讓人懶洋洋的，連意識都不清楚了。
　　夏初木說她很喜歡天空。她說躺在草地上看天空，會讓一切都變的開闊。仿佛靈魂從軀體里面脫離出來，跳脫到厚綿綿的云上，然后在那上面一直蕩啊蕩啊……隔天她就在家門前一溜樹中間系了兩個吊床。
　　姜潺文就是那年夏天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
　　那個時候夏初木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很嚴(yán)重的腹痛，請假在家，班級里面派出來看望夏初木的代表，就是姜潺文。
　　那天下午，我正和夏初木在秋千上躺著閑聊，媽媽從家里跑過來說：“小木，你同學(xué)來看你了！”
　　媽媽蠟黃的臉上滲出了細(xì)密的汗珠，汗珠在下巴那里匯成一股。
　　夏初木從吊床上坐起，腳垂著擺了好一會兒才站起朝著家走去。她轉(zhuǎn)頭說：“你也來啊，小禾�！�
　　我想夏初木大概是怨著爸媽的，恨他們給了她一副那樣的身體。
　　我從吊床上跳下來，跟上去。
　　我對姜潺文的第一印象就是：陽光好亮，白色襯衫好白好晃眼！
　　此后，姜潺文就時常來看夏初木，每次來的時候都帶著一碗切的整整齊齊的菠蘿塊。夏初木愛吃菠蘿，原來姜潺文是知道的。
　　就這樣過了小半年，夏初木受到了每個人的細(xì)心照顧得到了許多人真心的祝福卻仍是日漸消瘦下去。然后連帶著父親母親也日益消瘦。
　　直到有一天，夏初木扯著我的衣角說：“今天晚上可以陪我睡嗎？”
　　夏初木的請求，由不得我拒絕。
　　我將手覆在她的手背上，輕聲說：“我去給媽媽說一說�！�
　　我和夏初木是不在一間房睡的，夏初木一直都得到爸媽的優(yōu)待，有些事即使夏初木不說他們也會為她做到盡善盡美。
　　就比如他們知曉我性子鬧騰怕我吵到了把我和夏初木分隔開，讓我住進(jìn)了以前堆放雜物的小屋，甚至還警告我說，在家里禁止大聲說話。
　　他們謹(jǐn)記著夏初木的每一個喜好，每天的飯菜都做的嘔心瀝血，似乎在放調(diào)料的時候都在斟酌，想要精確到毫克。
　　我不在乎每天的飯食是什么蔬菜，不在乎那是不是我喜歡的，只是我一直無法釋懷的是，我不被在乎著，從來都是�？墒俏夷芙邮苓@或許不公平的一切，只因我也深深愛著夏初木。
　　可是就是那天，就在那天晚上，我深深愛著的夏初木再也不會理我了。
　　媽媽說這都是我的錯，我不該在那天晚上留下來，肯定是無常來索命時勾錯了魂帶走了被大家深愛的夏初木。
　　媽這樣說我不怪她，我知道她只是在找一種方式來減輕夏初木的離世帶給她的傷痛。
　　可我也在想，是不是躺在那里一動不動的，該是我夏初禾才是？
　　葬禮那天陽光依舊很刺眼，一如我第一次見姜潺文時。
　　姜潺文依舊穿著白色襯衫，一如我第一次見他時那么耀眼。
　　那天姜潺文對我說：“小禾，這不是你的錯�！�
　　我低下頭不敢看他。
　　他說：“小禾，木木她說她對不起你，讓你受了太多的苦。她說，希望你以后平平安安快快樂樂。她說，希望你能替她對媽媽爸爸說，對不起還有謝謝�！�
　　我無法形容那種心痛的感覺，但我知道我不能比爸媽他們更悲傷。他們很愛小木，但我知他們同樣很愛小禾。只是當(dāng)疾病襲向一個人，另一個健康的人會被忽視很多。所有這一切我都懂，只是要真真去原諒這種不平等會困難很多。就好像夏初木很愛爸媽，卻在那些被疾病糾纏的日子里怨他們，不由自主地。
　　姜潺文輕輕抱住我，他說：“哭吧小禾�！�
　　姜潺文的懷抱讓人很安心，浮動著夏日的清涼，就和夏初木的懷抱一樣。朦朧之中我似乎感覺到夏初木那時常哀傷著的眼神在凝視著我，說著：“對不起啊，小禾�！�
　　我知道夏初木在歉疚什么。是啊，恐怕只有他們不會知道，在夏初木承受痛苦的時候我是什么感受，夏初禾知道，她知道在她疼著的時候我可能也在疼著。我們是雙胞胎，一樣的面孔，一樣的疾病。
　　我可以不在乎，但是夏初木不行。
　　夏初木說這樣瞞不了多久，爸媽遲早會知道。我那時對她做個鬼臉說：“沒關(guān)系。”
　　這一瞞就是三年。
　　可是最終，夏初木死了，夏初禾還活著。
　　這一刻，我突然對生命釋懷，我突然想像夏初木說的一樣在云上躺著，一直那么飄啊搖啊，直到時間的盡頭。
　　可是不行，我還要演完最后一場戲。
　　我在葬禮后的第十天對媽說：“媽，我想出去走走。”
　　媽掩面而泣，哭了好久，淚水侵染了那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手。
　　媽說：“媽對不起你。媽知道過去的那段日子里你也難受卻還是對你……”
　　我坐在媽的身邊摟住她，一下一下地順著她的背。
　　我忍了忍說：“我都知道，所以沒關(guān)系的，媽媽�！�
　　姜潺文來接我走的時候我回轉(zhuǎn)身來看媽媽，她眼中的絕望如黑色的潮水般將我淹沒。
　　姜潺文安排我在一間房里住下。姜潺文家的房子挺多的，雖然沒有多好，但是很溫馨。在這樣的關(guān)頭還能有住的地方，實在是一大幸事。
　　姜潺文受夏初木之托對我的照顧可謂是面面俱到。雖然在食上有所虧欠，但是在玩樂上真的是無可挑剔。
　　在我剛在那里住下的那段時間，姜潺文帶著我把附近翻了個遍。帶著我釣魚種花跑步喝茶，與古代文人雅士相比，就差了把酒話桑麻。
　　本來就不是溫存的性子，在那里住著我就如同猛虎歸山，那瘋魔的性子竟一發(fā)不可收拾。于是后來姜潺文在回憶那起初的日子的時候說，你夏初禾真能折騰，就差光著腳丫子爬樹掏鳥蛋了。
　　我按著夏初木想過的生活那樣過著，不念過去，不畏將來。那日子清閑的，好像每次病發(fā)時的疼痛都輕了許多。然后慢慢地，我似乎開始遺忘夏初木了。
　　于是在又一次啃著饅頭喝著自來水的今天，在我認(rèn)定一切都云卷云舒的現(xiàn)在，我對兩眼黯淡無神，身形憔悴的姜潺文勸解：“老姜，日子還是要好好過，何必老和生活過不去呢。我這將死之人都看的這么開，你這還有大好前程的有為青年矯情什么！把那些都忘掉，我相信姐姐她，也是這么想的�！�
　　“或許你自己都沒感覺吧，小禾。”姜潺文看著我道。
　　“什么？”
　　“這些年來，你越來越像木木了，無論是說話的方式還是思考的方式。甚至連性格都開始變得和木木一樣了�！苯娜缡钦f。
　　我啞然，因為的確如此。
　　我能感覺到夏初木仍舊呆在我的身邊，時時刻刻，告訴我這件事假使是她她會怎么做。
　　我知道這樣不行，這樣只會讓自己深陷苦痛中無法自拔�？墒沁@么些年我發(fā)現(xiàn)我沒辦法不像夏初木一樣。過去的朝夕相處，過去的患難與共早就讓我倆牢記彼此的一切。
　　就如姜潺文不知道的我做著的夏初木的小習(xí)慣。他只知道夏初木喜歡吃的水果是酸酸甜甜的菠蘿，討厭的水果是酸酸甜甜的葡萄而不知道我喜歡吃隔夜的饅頭喝自來水是因為夏初木喜歡。
　　可能無法更改了吧，那些夏初木的小習(xí)慣已深入骨髓了啊。
　　突然之間很悵然，夏初木讓我用這種方式記住她一輩子，直到我死去。
　　所以我要做出最終的一個選擇。
　　當(dāng)姜潺文忙前忙后為我收拾行李時，當(dāng)我揮手和姜潺文告別時我反倒覺得輕松了許多。這似乎是最終所必須做的選擇，也是最正確的選擇。每個人都該找到一個正確的告別過去的方式，所以我選擇離開。我要去經(jīng)歷那些我曾渴望的風(fēng)景，我要去感受那些我曾忽略的美好。不需要連帶著夏初木的那一份，僅僅活足我自己就好。
　　想起了武則天的那一句“看朱成碧思紛紛”。用在我和夏初木的身上是在適合不過的了。那些不過去的日子。
　　媽媽看著我只會徒增傷心，只因我與夏初木一樣的模樣，所以我離開；姜潺文對我那么好，是因著夏初木，所以我離開。
　　在以后不多的日子，我要做夏初禾，我自己的夏初禾就足夠了。
　　所以，再見了，我親愛的姐姐夏初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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