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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other
他記得那天下了第一場雪。剛下前線回來,他就直奔基地里的醫(yī)療室。他好不耐煩地推開門,刺耳的吱呀聲讓他很不舒服。里面沒有醫(yī)生,只有他的孿生哥哥從病床上悠悠地坐起身,睡眼朦朧地看向來者。
他面無表情地走向那唯一的一張病床,在床邊的木椅上坐下。他哥哥顯然還沒從來訪者的身份造成的驚愕中回過神來,只是直直盯著對方棉袍上幾灘剛化開的水漬。
“你瘋了嗎?不知道那樣做很危險嗎!”他也毫不客氣地看著哥哥——腦袋上緊纏著繃帶,身上蓋著好幾條被子卻只穿了件單薄的襯衣,隱隱還能看到里面新?lián)Q上的雪白繃帶,而那雙同自己一樣遺傳自母親的藍眼睛疑惑而疲倦地眨著。
“什……什么?”
“別跟我裝傻,士兵。戰(zhàn)中擅自離開所屬小隊,戰(zhàn)友都在戰(zhàn)斗但你卻先跑了?”
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上,并沒有因為他故意加上的“士兵”一詞而出現(xiàn)任何不悅的表情。
“我只是……想保護你。”
“保護?”
“是的!
他有些語塞。當時他的兄長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而下一秒他已經跪倒在自己的腳邊,腹部渲染開幾朵血紅的花,蒼白的臉上也沾上點點污血。他為他擋了槍,就在幾秒前還從離他不到十米的地方,從槍林彈雨里,飛奔過來。后來,他親手開槍一舉要了那個正好打中他哥哥的倒霉蛋的命——那還是個敵方的將軍。再然后,似乎是巧合,借著司令官調配的任務,他匆匆趕回基地。
我怎么可能需要你來保護我!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緊咬著牙齒。
氣氛有點僵。只聽見床上那人一聲輕嘆:“下雪了!彼绺缯t(yī)療室僅有的那扇窗,用著一種令人無法捉摸的目光。
“是下雪了!
“圣誕節(jié)快到了吧!
他聽到這句話后微微皺眉:“我們在打仗!庇窒肫鹱约旱母绺绫豢偹玖罟偬厥庹疹櫠说阶詈蠓叫蒺B(yǎng),他帶著些酸澀而尖銳的口氣又加了一句:“是啊,你不用打,可以過圣誕節(jié)了!
但他哥哥還是就像根本沒有聽到他的冷言冷語!跋麓笱┝,所以司令官讓你回來與指揮部一起重新制定作戰(zhàn)方案嗎?”
他是個上校,而他的孿生哥哥只是一個中士。雖然這種事情被說穿也沒什么,但他就是不舒服,不甘心。他哥哥,從小到大一直就比他優(yōu)秀。他原本有些放開,現(xiàn)在臉只是變得更冷了。
“司令官是個非常好的人,斯韋伯,你一定要聽他的話。”他因對方的語氣感到全身寒戰(zhàn),可明明是很溫和的。
“你得了吧。怎么?現(xiàn)在就在發(fā)表你的遺囑了嗎?哼……想要一了百了也不是那么簡單的。”他盡量不去看哥哥的藍眼睛,選擇用反駁和嘲諷的話來壓下他胸膛內瘋狂竄動的不安。雖然哥哥是在微微笑著,但他最清楚,他的眼睛里有冰霜。共同生活二十多年,雖不心靈相通但至少也知道彼此的喜怒哀樂。但那是到底什么,可惜他從不懂他的心思。
“嗯哼……我還記得有一年,我們的故鄉(xiāng)已經連續(xù)兩三年沒有迎來這樣的鵝毛大雪。你那時還很小,”哥哥伸出兩手來,比劃了一下,他的手非常纖長近乎干瘦,因為常年持槍長了繭子,“但你是第一個沖出福利院的小鬼,也倒不怕被凍僵!彼粗菑堊约旱哪樉`放開淺笑,沉默聽著哥哥講,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笑容如此似曾相識。
“那時候的你還真是可愛啊,我還記得每年你分不到想要的禮物就會大哭大鬧!备绺绮辉僬f話,只是靜靜地看著窗戶那邊。
冬風輕敲玻璃,雪花大片大片地掉下來,黏在窗上,鋪滿厚厚的一層地。壁爐里噼里啪啦燒著的火,照亮了他兄長原本蒼白的臉龐——變得有血色,且圓潤了。他想起某些怪難受的模糊影子,哥哥的笑,還有此時此刻哥哥臉上的漠然……還有他自己。
這沉默太折磨人,勾起了些應該早就死在戰(zhàn)爭前的東西。
他唰的一下站了起來,木椅因為突如其來的撞擊搖晃了好幾圈才停下來。他飛速走向門,成功地把手搭在了門把上。但他還是做不到,他知道哥哥在看著自己。他想回頭去。就在他想要轉身的那一秒,他聽到了他正在期待著的聲音。
“圣誕節(jié)啊,一定不會開戰(zhàn)的。每個人都想過圣誕節(jié)呢! 打破尷尬,打破沉默吧。
他強忍著回頭看的欲望,懷著逃避的不安感,艱難地打開門,走進風雪里。門關上了。
“我知道——我哥哥一定會永遠保護我的!庇型曉谒呎f道,綿軟的嗓音穿破寒風的呼嘯而來,咬字清楚到扎耳。
果真停戰(zhàn)了,交戰(zhàn)雙方不約而同地在平安夜前夕收了戰(zhàn)火。大雪已經到了小腿,卻還在不斷地飄著。從他入伍那一年,再也未見過這么大的雪。
只有下著大雪的圣誕節(jié)才是個完整的圣誕節(jié)。
他站在基地辦公室的一扇百葉窗前,口中呼出的暖氣模糊了冰冷的窗,一如這句無來源的話模糊了他的思緒。早就忘記是誰說的了,但總是能想起來。最近幻聽很多,他應該去看看醫(yī)生……哥哥……也已經康復了吧。那一天的情景一刻不停地浮現(xiàn)在他眼前,血紅血紅的……他一抬頭就看到窗外的白雪,心不由地抽痛一下。
“斯韋伯上校,晚會快開始了,請您趕快到禮堂去!
“知道了!笔フQ過后,他們又將上到戰(zhàn)場去。誰都不希望打仗,不論是他們還是在大雪另一頭的敵方。但是只要這場戰(zhàn)爭不結束,安寧就永遠不會到來。他們被國家派到這里,為的就是浴血殺敵,殺得越多越好?墒撬麄円彩侨。
而這場晚會,就是最后的盛宴。
禮堂被布置得很隆重,華麗的水晶吊燈散發(fā)出溫暖的光輝,五六個壁爐在禮堂四周燃燒,如同那些熱情與激情奔騰在每個人的胸膛內。他的目光越過十幾個,甚至幾十個腦袋,終于看到哥哥獨自一人坐在角落——鋪著紅布的木桌上只放了一小杯伏特加,沒有食物,軍帽脫下擱在一邊,手里好像拿著幾張舊報紙。他十分專注地看著手上的東西,無論誰從身邊走過也不抬頭,就像這一切燈紅酒綠都不存在。
要不要走過去呢?他猶豫著,在人群里立了好一會。
忽然他哥哥站了起來,眸光一掃,匆忙轉身走向禮堂的分門口。他被這變故怔住,哥哥剛剛看向了他這里,兩片天空交接之時,一種焦慮的痛苦擊中了他的心臟。等他回過神,禮堂角落里的小木桌旁什么人也沒有了,只有桌上還放著杯透明的酒,幾張報紙。
正想要穿過人群去找哥哥,幾位長官喊住了他!吧闲,看你好像很緊張的樣子。怎么,你不留下來嗎?”總司令在一旁溫和地看著他。他緊皺眉,死咬著下嘴唇。算了,反正他才不可能傻到這么大雪天跑到外面去。思忖片刻,他還是決定回過身去,他更不想讓司令官對自己失望。
薩切克?
干什么?
你說我今年的圣誕禮物會是什么啊?
我哪知道是什么。
“斯韋伯?”司令官極富有安撫性的聲音將他拉回了現(xiàn)實世界。
“是……非常抱歉!彼职脨赖剜洁鞄茁,看見其他幾位長官饒有興趣地盯著自己。
他們其中一位輕咳幾聲:“我想知道,你和你哥哥——薩切克,司令官到底是怎么區(qū)分你們倆的?雙胞胎可是一模一樣的!
司令官微微笑著,他才長自己幾歲而已,就已經指揮起了上千人甚至過萬的軍隊!八麄兏静灰粯印U娴哪,完全不一樣,”司令官又補上一句,“斯韋伯十分冷靜!
他在夸獎自己,可斯韋伯一點也不開心。他感到毛骨悚然。
“原來如此,雖然長相一模一樣,性格卻是截然相反的。”他腿軟,胸口又隱隱約約地開始痛了。
這是最后一個燈燭輝煌的夜晚!斑@可能是我們的最后一個平安夜,最后的一個圣誕節(jié)。”司令官突然換上非常認真的口氣。
禮堂里的所有人,都是戰(zhàn)士。但今夜不同,他們脫去戰(zhàn)士的身份,像最平庸的小百姓那樣,享受他們本就應有的歡愉的權利。伏特加一瓶又一瓶,魚子醬被隨意地涂抹在每個人的臉上,在戰(zhàn)爭的日子里它們都是很珍貴的東西,就算是最高長官也不舍得多用。但現(xiàn)在,沒關系,反正以后也不一定就還能發(fā)揮用處。
斯韋伯,你哥哥呢?
他上城去了。
去干嘛?
哼……不知道!肯定是去玩,要不就是去買好吃的,所以不帶我去。
八歲那年收到的禮物,擺在福利院小小圣誕樹的底下,那最不起眼的一個,沒有綢帶也沒有漂亮的包裝紙,只有盒子上方用著工整的字寫著他的名字。盒子里面是一雙厚厚的手套,灰不溜秋的,非常丑。
薩切克!看!
哦,手套。
你的禮物呢?沒有嗎?
沒有。
那雙手套早就不見了,也許就是在他和哥哥離開福利院的路上被人偷走的,因為它真的太溫暖了。他小時候最愛玩雪,做雪人,沒有手套雙手總是會凍得紅紫。那雙手套讓他好多了,至少能肆無忌憚地捏雪球了。這是他收到過最好的禮物。
“司令官!”人群讓開一條路來,一個下士跌跌撞撞地朝他們跑來,他的睫毛、衣服上都落滿了雪。
“他……他……”可能是因為一路跑來的緣故,這站崗的士兵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澳懵f,不著急!彼玖罟僖餐粯,緊皺著眉。他莫名地心慌,詭異的恐懼感彌漫在心頭。
“他被伏擊了!”
“你說誰?”他終于忍不住驚問道,壓根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蓋過了司令官。全場的人都朝著看來,禮堂里一片死寂。
“您是……斯韋伯上校吧?”士兵帶著害怕的眼神看著他,還有些不明意味的愧疚和惶恐不安。
“我是!薄八撬鬼f伯!彼晦D頭,司令官正嚴肅地看著自己。“士兵,將你看到的都說出來!
“薩切克中士,他中了敵人的埋伏。等我發(fā)現(xiàn)他的時候,他躺在雪地里,身旁有一雙灰色的手套。他已經……去世了!
這不可能,就在十幾分鐘前他還在這。斯韋伯不知道說什么好,也不知道要看哪里,他覺得自己指尖發(fā)冷,越來越冷了,冷得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手指了。
醫(yī)生告訴我,你說自己到了冬天雙手關節(jié)總會隱痛。我猜……和你老是不戴手套也有關系。
我有手套,再說你見過軍隊里誰成天戴著手套嗎?
你這只是借口,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有多挑剔,隊里發(fā)的手套的確是粗糙點了。
那天接近于午夜,他沒有去看他哥哥的死亡現(xiàn)場。
第二天,他被司令官領到基地的一個開放式房間里。房間里有許多人,只有一張床,床上躺著他死去的孿生哥哥,白布已經準備好并放在了一旁。
“和他說幾句吧,就當做最后的告別!
他站著,其他人等著他發(fā)話。但他只是站著,盯著床上哥哥的臉龐。
他們長得一模一樣,可是從小到大,哥哥就一直比他優(yōu)秀。他討厭他。福利院的阿姨給哥哥的糖果總是比他的多,每次來領養(yǎng)孩子的大人們撫摸的都是哥哥的腦袋而不是他的。
后來福利院突然被關閉,他和哥哥不得不四處流浪。那個時候起——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薩切克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沉默靦腆的薩切克了。他帶著自己偷面包店的甜甜圈,和流浪狗搶骯兮兮的披薩,甚至是白天躲在街角趁著人群竄動從某個倒霉家伙的口袋里摸出錢來。哥哥變了,變得對他更好,也變得更加冷漠更加無情。
入伍后,他當了上校,而他只當了中士。但哥哥對他一天比一天好,而他一天比一天害怕。他見過戰(zhàn)場上的兄長,他根本不認識那個殺人不會眨眼的人;他也見過他哥哥和他戰(zhàn)友在一起,他笑得很自然,很開心。
而原本該是開朗的自己,卻變得毒蝎心腸,長官對哥哥的每一次表彰,哥哥每一次的榮耀都讓他眼紅,痛恨。
原來哥哥變成了自己,而自己變成了哥哥。
“薩切克,別以為我不知道……”
“那雙手套是你整整打了兩個月的工才賺到的。”
“老是要裝作一副兄長的樣子,明明只比我早出生幾分鐘而已。”
“哼……了不起?我比任何人都更恨你!
哥哥的尸體被送走了,埋在大雪里。
他轉身想從雪地里離開,司令官從一群人里拉住了他。“長官?”他微低頭,不想讓司令官看到自己發(fā)紅的眼眶。
“你哥哥生前交代過我一件事情,要我等他去世后告訴你,”司令官頓了頓,“他希望能以此勉勵你。”
“好,我知道了,您說吧!苯裉斓难┑馗裢獾拿髁粒嗝窗,多么白。
“當年你與薩切克晉升時,被提拔到上校的,應該是薩切克而不是你。因為你們太相似了……薩切克一直就知道,是他堅持要讓這錯誤綿延至今!彼玖罟俚难劾锼坪觞c燃起悲哀,他輕輕嘆著。
“我……”他還能說什么,他還能說什么嗎?他有多恨他的兄弟。
“謝謝您!彼蛔忠辉~地認真說道,回報以一個笑容。他想起在福利院的院子里,哥哥看著他玩雪時,也是這么笑著。
“我不會讓他失望的!
他要和他的兄弟一起,而不是替他。他們在一起,然后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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