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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舊事
金陵,風(fēng)冷。一襲布衣的婦人立于街角屋檐下,雨水打在青瓦上,啪啪啪的聲音,落在人心底越發(fā)顯得空寂。她未帶傘,半身衣衫已濕透,然而恍然未覺,雨勢愈發(fā)大,她嘆息,手握在衣襟的一角,苦笑。
有些事不從人愿本該在意料之中,可是二奶奶啊,你可知我為何要始終跟著你,你屢次打我罵我,然而我卻從未怨你恨你,只因我一心所系并非二爺,而是你啊。
如今每每看見巧姐兒便會想起你。
“二奶奶,”身后的婢女怯怯的喚了她一聲,這如今她被賈璉扶了正,二奶奶這個稱呼已屬于她,可是她不愛,她情愿有人一如往昔喊著她“平兒、平兒。”她愣愣發(fā)呆,不回應(yīng),依舊癡癡站著,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因賈府衰敗、賈璉風(fēng)流不戀家而心灰意冷,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的心早在那年看見王熙鳳慘死后,亦一起死去了,次日賈璉將她扶了正,旁人看來是圓了她多年的夢,可是這樣的結(jié)局卻不是她想要的。
“二奶奶你已經(jīng)站了太久了!
“你不懂,”她搖了搖頭,語氣惆悵,眼前卻幻化出賈府曾經(jīng)的繁華,還有大觀園內(nèi)姑娘們笑語嫣然、吟詩作畫的情景,“當(dāng)年二奶奶八面玲瓏本以為可以爭得那份家業(yè),最后又如何?”她苦笑。”不過才過了幾年,卻仿佛耗盡了半生的力氣,有些事她不想提,也不能提。如今故地重游,過去的那些熱鬧早已不在,一如一同嬉戲的人早已塵歸塵,土歸土。
雨漸漸停了,春天的雨果然是無常的,抬眼看去,河岸邊的柳樹又抽枝了,桃花早落了一地,綠意盎然間點(diǎn)綴著粉色的花瓣,微風(fēng)拂面,倒有幾分幽涼。近了黃昏,石板路上早染了一層金色。
“二奶奶,那些事都過去了,”那丫鬟其實(shí)也聽說過賈二爺家原來的妻是王姓女子,據(jù)說囂張跋扈,兇悍歹毒,她自覺如今伺候的可不是那個二奶奶,眼前這個二奶奶溫和善良,可比誰家的主子都好。她仿佛知道平兒心事般,抬起眉眼怯怯看她,這二奶奶溫厚賢良,她知道有些事不能再提,“那個二奶奶已經(jīng)故去這么久了,您每年此刻卻都如此傷感,賈府和大觀園早已不在了,那些人也都散的散,死的死,您到底還在牽掛什么?”
她站在被貼了封條的賈府門前張望,然而大門寂寞蕭索的鎖著。多年后重回故地,身邊沒有故人。秋風(fēng)掠過她額前的發(fā),極目張望下,恍然看見賈府內(nèi)荒草叢生,一片荒蕪中凄冷悲涼,那些雕欄玉砌也罷,那些亭臺樓閣也罷,曾經(jīng)的熙熙攘攘,吵吵鬧鬧早已不可聞見,朱紅的門欄也頹了顏色。
那時她不過是個丫頭,就算是稍有身份,也只是丫頭。她低頭靜默,有些話始終無法對人言。有時候想,與一個人相遇又能相伴這許多年在自己最好的年歲里,該是一場幸事。那些舊事旁人無法企及,唯有自己明白,縱使風(fēng)華不再,歲月蒼老,心里也會存著這樣一個人,一個會明朗大聲說這話,潑辣又有趣的女子。她如今站在頹敗的賈府門前,只不過是來同自己的過去做一場簡短的道別。
不能再與她在寒夜相擁,那人早已先走一步,她親手葬她,天地之間,一片蒼茫,斜陽凄冷,當(dāng)日繁華仿若一夢,墳上野草年年癡長,掩埋的除了那人還有她所有的記憶。她一年只來一次金陵,從來都是這月這日,離了金陵的日子倒也不難過,賈璉也不知通了什么關(guān)系,尋得一個差事,如今家道也算殷實(shí)。巧姐兒今兒也一十有六,正該是嫁娶的好年紀(jì),她也尋思著如何給她找個好婆家。
小紅看見她的時候,她一言不發(fā)坐在小亭里,眉目間有淡淡憂愁,小紅低頭看她,復(fù)又在她身旁坐下,問道,“平姑娘,你也別多想,這往后的日子啊還長著呢。”平兒含笑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起這幾年在北方的境遇,嘆息道,聽聞跟了三姑娘遠(yuǎn)嫁的侍書被發(fā)配給了個小子,那小子歹毒心腸,新婚沒幾日就把侍書毒打致死,當(dāng)真可憐得很。又說還是覺得金陵好,只是心情早已非昨日。她這般的好脾氣倒還如從前一般,閑聊了一會子,復(fù)又說今晚就回去,能遇見故人倒是歡喜的。
小紅拉著她的手面含笑意,說道,“姑娘也別忙著回去,先到我那兒坐坐,我還有很多話想和姑娘說呢。”
“她們都叫我二奶奶,偏偏你還叫我平姑娘,”平兒嘆息道,“說到底我還是喜歡你這樣叫喚我,二奶奶這個名諱從來不適合我!彼涡〖t她拉著手,忽然上下打量面對面的這個女子,她仿佛還是當(dāng)年那個丫頭,一頭黑鬒鬒的頭發(fā),挽著個纂,細(xì)巧身材,俏麗干凈模樣。
“平姑娘,當(dāng)日若非二奶奶,如今我也不知是怎樣的光景,”小紅伸手綰了腦后的發(fā),她的鬢角插著一支碧玉銅簪,眼神里多了幾分少女時沒有的冷靜。平兒苦笑,她想,念及當(dāng)日種種,熱鬧與浮華最后不過一抹云煙。她心里雖有失落,但卻每每表現(xiàn)得滿不在乎般,可是并沒有人真正懂她的心情。
那日,她出了城門,雇了馬車,打點(diǎn)了行李,又挑揀了些這幾日買的貨品,準(zhǔn)備南下。
日里,人乏馬困倒想找個地方歇息,卻見前方不遠(yuǎn)處有庵堂一間,她讓車夫?qū)ⅠR停在庵堂門口,自己去叩門,出來開門的卻是個小尼姑,那小尼問起何事?平兒只說長途跋涉來此地,錯過了宿頭,只盼能留宿一晚。小尼諾諾點(diǎn)頭,卻說要問過庵主才答復(fù),于是又關(guān)了門進(jìn)去,再開門時笑著說道,庵主允了她們住下,只是別喧嘩才好。
為何偏偏想在這里留宿?她自己也說不清,這庵堂的主人也不知道是誰,然而她偏偏有該是舊識之感。
這庵主想來是個年輕姑娘?她問。小尼笑道,夫人倒是孤陋寡聞了,可知道金陵賈家,如今雖沒落了,但風(fēng)光之時可謂金玉滿堂,我們這庵主便是原先賈家的四姑娘啊。
賈家四姑娘,平兒只聽她這一言,不禁呆了呆,她這一趟來金陵竟是來會故人的嗎?
賈家四姑娘,這個生下來就清冷淡漠的姑娘,似乎從來都擺脫不了宿命的糾纏,在“元、迎、探、惜”這四姝里并不顯眼,總讓人覺得她不過是個身外客罷了。
是夜,平兒看到了這個昔日里的賈家四姑娘,她背影孤絕,負(fù)手背對著她,小桌上是一卷佛經(jīng),風(fēng)吹動書頁噼啪響,但她始終沒有回頭。
“平姑娘,”她悠悠說道,“你如今也看到我的樣子了,我雖不知道你的來意,但是過了今晚你就走吧,也別和人說你見過我,從此往后更不要來此處了!彼穆曇舨懖惑@,平兒苦笑道,“從賈家衰敗到今日已經(jīng)這許多年了,四姑娘你在府里雖不是顯山露水的主兒,但或許從來只有你堪得最透,旁人都覺得你年紀(jì)小,性情冷,然實(shí)只有你是早看透結(jié)局了吧?”
“也別叫我四姑娘,我如今是修行之人,”過去的事她不想再提,面前這個一身海青的女子輕捻佛珠,伸手翻了幾頁佛經(jīng),再不多說話。夜風(fēng)襲來,寬大的海青被風(fēng)吹得鼓起,兩人靜坐了一會子,均無話可說。
一切繁華歸故土。
城門將閉,行人稀少,小紅送了平兒出城,兩人靜默了一會子,平兒催小紅回去,自己上了馬車,馬車上她倚著車廂想著,賈家的繁華,賈家的沒落,王熙鳳的死,那些無端的事故,自己怎么就被賈璉扶了正。這人世間的事真是說不得,平時不多想也就罷了,如今坐下來細(xì)思,前塵如夢般。她想,賈璉和巧姐兒還在等她回去,很多事情自己其實(shí)也不過是行一步看一步罷了。又想前不久遇見的四姑娘和小紅,各人都有各自的活法,她們似乎很滿足現(xiàn)在的生活,那么自己呢?又有何放不下?
九月九,金陵秋,舊情斷,故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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