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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花回
三月的江南,籠罩在一片煙雨之中。
也許和地點有關(guān),江南的雨格外的溫雅,綿綿密密下出一片濕潤迷離的朦朧光景,煙雨樓臺、翠柳白堤。雨中的江南美的如同開窖的春釀,還沒有飲一口,就已經(jīng)醉的筋酥骨軟。
雨中游覽西湖是文人騷客的雅趣,此刻的西湖上漂著幾只精致畫舫,招搖的彩幔和艷麗的漆繪泄露了主人的身份,不是那些臨江賦詩的雅士,而是杭州秦樓楚館里的美人們出游了。
“姑姑快看!”掛著“春風(fēng)樓”旗子的畫舫上,一個身穿粉羅對襟衫子的小姑娘握著團扇遙指一個方向,對身邊女子興奮的喊著。這小姑娘不過十二三歲,身量不足,打扮的卻是活潑妖嬈,粉羅對襟衫子里面是一件翠綠的短衣,雖然梳著女童的雙髻,卻是插著一只開的艷麗的大芍藥,額心紅梅也是一絲不茍畫的精細。還沒有到打扮年紀的雛妓,卻是早早在風(fēng)月場中學(xué)得了時髦的裝扮技巧。同樣描繪精細的彎月眉下一雙眼睛也盡是與年紀不符的機敏與狡黠。
“你看,我說的不錯吧,柳七爺便是在眠月樓的船上!看那個白色衫子的就是!”她收回紈扇,這不合時節(jié)的東西在她手里變成了裝飾的道具,她將紈扇半掩面容,只留下那一雙不辨年齡的瀲滟妙目看著身邊的女子。這個姿勢她做的風(fēng)情萬種,完全看不出她的真實年齡。
“妙妙”那女子輕輕的嘆了口氣,沖她微微搖頭,“安分些。”
“姑姑,你不是一直傾慕柳七爺嗎?如今他好不容易到杭州來了,姑姑不見一見么?”叫妙妙的小姑娘好像完全沒有聽見那一句“安分些”的叮囑,繼續(xù)揮舞著扇子,眉飛色舞的說道,“你天天同我說柳七爺?shù)墓适拢缃裾嫒藖砹,你不想見,我還想見呢!”
女子還是搖頭,眼睛卻是牢牢盯著適才妙妙指向的畫舫,隔著迷離煙雨能看到一個白色的模糊身影,靠在一張椅子上,似乎再喝酒,又似乎在擊箸……
柳七、柳三變、柳卿相,他有很多名字,他確實喜歡穿白衣服,好像非白色不能襯托他的風(fēng)雅與脫俗,就好像他的詞,摒棄所有的晦澀與精美的辭藻,用幾句俚語俗調(diào),就能做出錦繡辭章。
第一次見他,他也是這么放蕩不羈的風(fēng)流模樣,只是比現(xiàn)在多了一份飛揚的少年意氣。那意氣飛揚的少年帶著如朗日初升一般的璀璨笑容,一身白衣纖塵不染,半倚著一顆楊柳就這么看著她,柔嫩的柳枝拂過他的黑發(fā),垂到他白皙俊逸的面容上,遮住了他一只流光溢彩細長鳳眼。
本是深閨佳麗,卻是家庭遭變不得不入了這個下賤行當,自幼養(yǎng)尊處優(yōu),又讀過幾本書,怎么可以容忍自己身處這樣的泥淖?偏偏弱質(zhì)女流無能為力,心里的怨恨便如同陳年窖藏的酒一樣一層一層的發(fā)酵,最終成了致命的毒藥。
那一天她和幾個姐妹被傳喚到西湖便陪幾個富家子弟飲酒作樂,她將一包砒霜藏在袖中,努力用嫵媚的笑容掩藏眼里刀鋒一般的寒芒。
在西湖的楊柳堤旁,她第一次遇見了他,十七歲的柳永,還沒有那么多意義不同的名號,那時別人都叫他的字:景莊。
他們一群人在西湖的楊柳堤上鋪上了草席,上面陳列的美酒與點心都被風(fēng)吹上了些許草屑,少年公子行事最喜歡拓落不羈,那時因為他們有身份,有地位,有錢財,用一切放縱他們的資本。
她目光冷淡的看著幾個人,發(fā)現(xiàn)在一群錦衣華服的公子之間,還有一個神情憊怠的白衣少年,除了一身白衣無甚裝飾,在綺麗的吳絲蜀錦金鑲玉繞之中格外鮮明。
她不由得多看了兩眼,白衣少年察覺了她的目光,自覺將這眼神理解為傾慕,報以一個春風(fēng)得意的笑容。
那時的他還沒有寫出《望海潮》名噪一時;還沒有在繁華的汴京見識到人生的坎坷與蒼涼;還沒有被日復(fù)一日不可得的功名與希望折磨的佝僂了身形;還覺得那故里家鄉(xiāng)還在不遠處炊煙裊裊,隨時動身即可回家。
那時,他只是靜靜的倚著一株楊柳,在春風(fēng)里沖她微微一笑。
他走到她身邊隨意的坐下,贊美她的美貌與靜雅,聽見鄰座在文縐縐的念叨著“陳茵席而設(shè)坐兮,溢金罍而列玉觴”時沒能克制住面上的嘲諷微微耷拉著嘴角,隨手取過她懷里的琵琶,勾抹挑捻間樂曲一瀉千里,在旁人驚艷的神色里,在西湖脈脈的水光中,他笑的得意洋洋。
是純粹的少年的笑容。
那個笑容讓她目眩良久,幾次伸向袖中的手都停住了。
一曲彈罷,身邊幾人都擊節(jié)喝彩,那曲子不同與女兒家的婉轉(zhuǎn)纏綿,卻是酣暢淋漓,意氣沖天。連她這個調(diào)音圣手也不得不承認,這曲子彈得妙絕。
一個人向他道:“景莊,不如我們來行酒令!
他把琵琶遞給她,回頭沖那個人笑笑:“行令飲酒都被玩濫了,不如我們玩?zhèn)新鮮的!
“玩什么?”
“還是行酒令,不過,不許說前人陳詞老調(diào),須得自己填詞!
旁邊的人眼神都冷了下來,這個少年太過恃才傲物,此刻為了顯露自己的才氣,竟然刻意為難其他人,面色都不冷不熱了起來。
見眾人都不熱心,他只是懶洋洋的笑了笑,偏頭向她低語道:“勞煩娘子給我倒杯水酒!彼掷镞莻裝了砒霜的紙包,手心的汗?jié)n幾乎要將油皮紙打濕,終究是緩緩松開了,欠身為他倒了滿滿一杯,湊到他唇邊,他就著她的手一飲而盡。
酒水下肚之后他那細長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白凈的面容上泛起了桃花般的艷色,嘴角再也掩飾不住玩世不恭的倨傲笑容,用玉箸敲著酒杯,就這么吟了起來。
“天幕清和堪宴聚。想得盡,高陽儔侶。皓齒善歌長袖舞。漸引入,醉鄉(xiāng)深處。
晚歲光陰能幾許。這巧宦,不須多取。共君事把酒聽杜宇。解再三,勸人歸去!
擊箸高歌,縱聲談笑,是他鮮衣怒馬、無憂無慮的少年時光,總覺得地闊天高任我馳騁,才氣如同滔滔江水揮灑不盡,縱是少年不識愁滋味,但是悲春傷秋的詞句還是信手拈來。看到別人贊嘆的神色與言辭,起先還能繃住做出一副靜容,最終得意之色還是從眉眼溢了出來。
他面容雖然年輕,但是那一對細長的鳳眼上卻有著許多褶皺,一道又一道的堆積在眼皮上,她幼年聽嬤嬤說過,眼上多痕的人,命途大多坎坷。進了勾欄之后,姊妹們又常說,生的太好看的男子,大多福薄。她當時只顧貪看這樣的俊美的容顏還眉眼處流轉(zhuǎn)的光輝,腦內(nèi)全是他才氣縱橫的辭章,哪里會想的起這些?后來,白衣卿相詞名冠絕天下,由北到南幾乎每個歌妓都會耳熟能詳,她在一個又一個夜晚一字一句的抄寫、彈唱那些詞句,透過華章錦句的綺艷婉轉(zhuǎn),她只覺得無比凄涼。
她實在不知道,當初意氣飛揚的翩翩白衣少年,心灰意冷的樣子,到底會是個什么光景?
他吟罷,借著酒勁催促她快快唱出來,拉著她的袖子似乎帶一點天真的急切的催促,她竟沒有開口拒絕,急急調(diào)了弦唱了出來。她記得唱歌的時候西湖碧水晴天,春風(fēng)和煦,楊柳輕揚。她的琵琶響出一片琳瑯,他大約十分滿意她的琴聲與嗓音,待她唱完便輕輕拉住了她的手,眼中滿是贊嘆,好像他們是剛剛打了一場勝仗的戰(zhàn)友一般,坦蕩蕩的喜歡與贊嘆。
他熱切的眼神終于讓她紅了臉,身體不能控制的微微顫抖,他的手順著她霜雪皓腕劃入衣袖,她猛然一驚,正要斥責(zé)這登徒子的行為,卻發(fā)現(xiàn)他準確無誤的抓住了她袖中的藏著的藥包。
她渾身一震,后背僵直、冷汗簌簌,他卻是繼續(xù)微笑,細長的眼睛半瞇著,流瀉出灼灼光彩。
那時候他們都還年輕,以為時光永遠是碧水藍天春風(fēng)和軟,以為自己可以救贖,以為自己早已掌握了神秘的全部奧義。
他若無其事的拿走了藥包,安撫的拍了拍她的背,她像是全部力氣都耗盡了一般,直接癱在了他的懷里。
他們之后有一段比肩攜手、花好月圓的時光,他曾在夜晚,指著軒窗外的皎皎明月,懇切的同她說道:“我的家里可以看見一望無際的大海,海上生明月,這才是絕佳的景色,可惜離開家之后再也沒有看見。我將來總歸要回家一趟的,我?guī)阋黄鸹厝ィ貌缓??br> 她依偎在他懷里,鄭重又羞澀的點了點頭。
時光如逝水,三十年光陰彈指過,他沒有履行他的諾言,他何止沒有履行過這一個諾言?少年時許下的心愿,到底實現(xiàn)了多少?他負過不止她一個人,可是他又被多少人負過?世情如水,世態(tài)炎涼,他可以用聲色美酒敷衍耳目,離經(jīng)叛道睥睨世俗,可是心呢?日復(fù)一日的蹉跎沉淪之中,他是不是也痛苦過?彷徨過?絕望過?那些痛苦彷徨絕望長年累月的積累下來,最終都一并歸了無可奈何的一杯冷酒,一曲清詞。
所有的希冀與盼望、所有的不甘與怨恨,都在這漫長的光影里消弭無蹤,她最終還是坦然的看著那一輪明月或圓或缺,皎皎灼灼,偶然想起一個明月西海的久遠諾言,不過淡淡一笑。
耳畔隱隱傳來絲竹之聲,大約是他即興填了新詞,歌妓們連忙演奏了起來,如今,是要得了柳永一首詞的歌妓,身價立即翻倍,眠月樓的畫舫一時上紅飛翠舞,絲竹管弦,忙得翻江倒海。
妙妙不忿的撅起來嘴:“姑姑你看看眠月樓那幫狐媚子!你和柳七爺不是認識嗎?你為什么不去招呼一下?以你的資歷,眠月樓不敢說什么的!”半晌沒有回音,妙妙不悅的偏過頭去,卻發(fā)現(xiàn)身邊人已經(jīng)不動聲色的淚流滿面。
那淚水順著女子保養(yǎng)有序、妝飾得宜的面容緩緩流下,和著脂粉凝結(jié)成一顆渾濁的珍珠。妙妙看著那女子被洇濕的眼角,徒然生出一種無力之感,細細的眼紋無可逆轉(zhuǎn)的出現(xiàn)在姣好如滿月一般的面容上,好像是完璧之上的一道裂痕,又好像拆穿了一個沒有紕漏的謊言,歲月不是沒有痕跡的,不管如何掩飾,那些過去的時光和被蹉跎的歲月,終究是不會回來了。再艷絕人寰的佳人,終究也是烏發(fā)如銀,紅顏似槁的一天。
妙妙一時間沉浸在一片癡惘之中,她突然一點也不行長大了。
還未等她回過神來,就聽見身邊女子說:“回去吧。”
畫舫緩緩開啟,帶起粼粼波紋,西湖的碧水溫柔的推動著畫舫、煙雨輕落在湖水上,帶不起一點漣漪。
妙妙偏過頭,帶點好奇又帶點留戀的的往眠月樓的畫舫上看去——白衣人的身影已經(jīng)看不分明,但是耳邊還能聽見女子的歌聲,溫腔軟調(diào)細細唱著,應(yīng)該是他剛剛填的詞。
“屈指勞生百歲期。榮瘁相隨。利牽名惹逡巡過,奈兩輪、玉走金飛。紅顏成白發(fā),極品何為。
塵事常多雅會稀。忍不開眉。畫堂歌管深深處,難忘酒盞花枝。醉鄉(xiāng)風(fēng)景好,攜手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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