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里斯本一直在下雨。從一早起就開始，淅淅瀝瀝，乏善可陳又無休無止。就像是揮不開也醒不了的漫長且無趣的夢。

　　或者更形象一點(diǎn)說，就像是一群毫無靈感的烏合之眾踢出來的枯燥對決，而我要坐在替補(bǔ)席上，事不關(guān)己并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下去。

　　但至少現(xiàn)在是在自己家里，所以還可以躺在床上轉(zhuǎn)過身閉上眼去。麻木的痛感從尚未愈合的傷口那里沿著神經(jīng)一點(diǎn)點(diǎn)傳過來。真棒，我想，這糟糕透頂?shù)馁惣究偹阋Y(jié)束了——但愿這只眼睛還能看清楚。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門鈴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響。我絲毫不想去應(yīng)門，只等對方自己走，可它居然鍥而不舍地響了三分鐘，而且間隔越來越短。

　　這讓我煩躁之余，不得不去思考來者會是誰。不可能是Mariana，她有鑰匙，而且現(xiàn)在正在阿根廷找律師，雖然我不知道律師在這種事上能起到什么作用。也不可能是我的隊(duì)友們，因?yàn)槲易哉J(rèn)跟他們?nèi)魏我粋�人都不至于有響鈴兩分鐘以上的交情。如果是警方的話——我實(shí)在不認(rèn)為他們有抓到那幾個人的能耐，何況即使抓到，于我而言，也并無什么可喜。

　　這兩天我不想見任何人，也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后來干脆直接拔掉了電話線。必須承認(rèn)這算是個相當(dāng)極端的方式，但我本來也不是什么深思熟慮的人。后果卻是現(xiàn)在要對付這個喋喋不休的門鈴。

　　我爬起身來，決定到更靠里的那間臥室去，然后把房門關(guān)上，耳不聽為凈。站起來的時候頭又一次疼得嗡嗡作響，然后我就聽到了門外的大嗓門：

　　“Claudio，開門，我知道你在！”

　　最初的那一瞬間，我以為這只是這些天來的無數(shù)幻覺之一。

　　直到相同音色的聲音又砸過來：

　　“Cani你他媽的開門！——再不開我撞了！”

　　不會有錯了。是他的聲音他的嗓門他的音調(diào)，甚至是他一貫以來毛毛糙糙的說話方式�；苫椅乙膊粫洠伤麨槭裁磿霈F(xiàn)在這里？

　　我往前走了兩步，然后轉(zhuǎn)動把手。

　　然后我看見我們國家最偉大的迭戈，毀譽(yù)參半的球王，一個人站在門外潮濕的暮色里，沒有傘，渾身被雨淋過，狼狽得像是個落了水的大只布偶熊。

　　……我拉開門，他就差點(diǎn)跌進(jìn)屋子里來。

　　我扶住他的肩，又很快松開，一時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他的目光緊緊地鎖在我被劃破的半邊側(cè)臉上。真真切切的驚怒和急慮，以及類似于痛心的表情，只是我實(shí)在不習(xí)慣也不喜歡這樣的神色出現(xiàn)在他的臉上。

　　詭誕的沉默蔓延在我們兩個之間。我看見他盯著我，嘴張開又合上。好像千言萬語而又口不能言。然后他突然前傾身體湊過來，狠狠地?fù)ё∥业募绨�，親吻上我的嘴唇。我嘗到?jīng)鰸櫟挠晁奈兜�，然后有很淡的血腥擴(kuò)散到口腔里。

　　毫無征兆，但我早就知道他會這樣做。

　　我側(cè)過身，把門帶上，之后對上他的目光。我想我現(xiàn)在看上去一定糟透了。額頭上纏著繃帶，紗布裹著半邊眼睛，臉被碎啤酒瓶劃破，縫了線的傷口想必十分猙獰。

　　他突然一跺腳，吼道：“哪些混蛋干的？我非斃了他們！”

　　看上去就算下一秒他真能架出把步槍沖出去也不足為奇。我沒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只微微低下頭去看著他。他愣了好一會兒，然后自己就泄了氣。顯然他并非警察也不是偵探，如果意氣能戰(zhàn)勝一切那么我們?nèi)ツ昃驮撛诿览麍?jiān)的土地上捧起金杯——

　　然而下一秒，他捧起了我的臉，低著聲音說：“跟我回阿根廷去�！�

　　回阿根廷，不久前Mariana也這樣說過。她哭著說要回家去，離開這個被詛咒的地方。

　　我當(dāng)時沒有回答。想到一年前，禁賽期滿，羅馬俱樂部的高層把我叫到辦公室，沒有打任何招呼，就遞過來一份本菲卡的租借合同，我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就在上面簽了字。

　　從意大利到葡萄牙，在遠(yuǎn)離阿根廷遠(yuǎn)離迭戈的那些日子里，我很難阻止自己去回憶和思念他。經(jīng)�；氐�90年的那個夢，我們共同編織了它，可它消散在意大利之夏的陽光里。后來禁賽的那十幾個月，為了下一屆世界杯，我請了私人教練，比能上場的人更加刻苦地訓(xùn)練以保持競技狀態(tài)，直到對尼日利亞的那場比賽，我們再一次把精妙絕倫的二人配合展現(xiàn)給全世界，然后我再一次失去了他。

　　他回到阿根廷，開始試著做教練，先是老男孩，然后是競技。我則漂泊到了葡萄牙。異鄉(xiāng)濕潤的海風(fēng)和寥廓的天空讓我終于清醒地意識到，我將必須習(xí)慣他不在身邊的日子。那個屬于他的金光閃閃的年代，正在離我們這個國家遠(yuǎn)去；那些屬于我們兩個的色彩熠熠的時光，也將漸漸褪色，最后只屬于記憶�？墒前⒏⒌恼鞒踢�要繼續(xù)，我的旅途也必須走下去……

　　如果回到阿根廷，就意味著這次行程的徹底失敗，意味著我將再次回到那個充斥著他的名字和氣息的土壤，成為懷舊的一部分，去懷念去沉淪，或者即使帕薩雷拉走人，我都將無法再披上我們國家藍(lán)白色的劍條衫。

　　那幾個人把我圍困住的時候，我曾試圖尋路脫逃，卻被揪住頭發(fā)抵到墻上，有人不懷好意地嘲諷，你在找誰，馬拉多納？然后他們一起哄笑起來。

　　笑得跟噩夢一樣。

　　可是他對我而言又比□□更難戒掉，就像是融進(jìn)了骨髓的水，或是烙入靈魂的印記。

　　我看著他。雨水沿著他亂蓬蓬的短發(fā)淌到側(cè)臉。而他也注意到了我的緘默。

　　“先不說那些�！彼呐哪X袋，“你頭上有傷，不該站太久，得躺著休息。”

　　接著他不由分說就把我往臥室里推。一直推到床上，又?jǐn)[好軟枕頭，讓我躺在上面。我全程由著他動作，看他駕輕就熟，好像這不是我家而是他家一樣。

　　這就是迭戈，他永遠(yuǎn)這樣風(fēng)風(fēng)火火。

　　然后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著急地問：“你的傷沒有大事了，對不對？”

　　“對。”我覺得很累，不想多說話。

　　可他不肯罷休：“為什么不給我開門？”

　　我抬眼看他：“你怎么會過來�！�

　　“聽到你出事我當(dāng)然要來�！彼粷M我打岔。

　　“競技那邊？”他現(xiàn)在可是教練。沒記錯的話今天還是阿甲的比賽日。

　　“見鬼去吧。”他低吼道，“告訴我你到底怎么了！”

　　看來他是一聽到消息就趕了過來。戴著墨鏡，加急訂了機(jī)票。下了飛機(jī)后這邊下著雨，他連雨傘都沒有打就趕了過來。得他如此關(guān)愛垂青，我何其有幸�？墒谴藭r此刻，卻沒有一點(diǎn)喜悅的心情。

　　“已經(jīng)過去了，Diego，”我嗓子有點(diǎn)啞，“那邊是浴室，有熱水，你淋了雨，去洗個澡。墻上有浴巾�！�

　　他盯著我，一動不動。

　　于是我閉上眼：“回來之后，跟你細(xì)談�！�

　　他站在原地又瞪了我一會兒，到底還是照做了。片刻之后浴室里傳來嘩啦啦的淋浴水聲，把窗外雨點(diǎn)單調(diào)的節(jié)奏打亂了。這讓我心里像是千頭萬緒又像是一片空白。

　　我完全沒有期待他的到來。

　　但他來了。對他的思念就像浸泡在水中的種子，迅速地膨脹發(fā)芽，迫切地發(fā)出聲響。十幾年前他就被我視為偶像，墨西哥世界杯的夏天更是成了整個國家的蓋世英雄與精神寄托，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87年我第一次有機(jī)會近距離見到他并與他一起踢球時內(nèi)心的興奮雀躍與忐忑。然而他竟主動朝我走過來，走到不過一臂的距離，然后咧開嘴笑著說，他很了解我，以后我們還會更加相互理解的。

　　說不驚訝不榮幸是不可能的。但很快我們就真的走得很近，無論是場上還是場下，那份默契仿佛與生俱來，讓我覺得可以與他肩并肩站在一起，無視我和他之外的全部世界。

　　像是神話也像是童話。但這終究是奢侈的揮霍。

　　很快迭戈從浴室里走了出來。他臉上頭發(fā)上淌著的水珠都沒擦干，身上胡亂地裹著浴巾，就朝我走過來。一側(cè)的床單塌下去一塊，他竟是徑直上了床，躺到旁邊。

　　我知道他又在盯著我等著答案，便保證，傷口不會有大礙了，不然也不會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又拔了電話線。

　　然而他不滿：“你怎么變得這么冷淡？在躲著我？”

　　迭戈的風(fēng)格常常是簡單直接乃至失之魯莽的。但他從不遲鈍，甚至在某些時候十分敏銳。

　　但我并不是躲著他。只是，我不是他，所以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陪他揮霍得起。暗巷里那幾人滿眼惡意的嘲諷我不可能忘記，——你在找誰，馬拉多納么。

　　濕熱的水汽和呼吸繚繞。這讓我覺得氣悶，就連心跳好像也燥了些。

　　“沒有�！蔽一卮�。

　　想側(cè)過臉去，他卻突然撐起身子，按住我的小臂，從上方離得很近地俯視著我：“告訴我，沒發(fā)生別的事吧？”

　　“……什么？”

　　“為什么要劃你的臉？他們——”他的眉頭緊緊地皺起來，"這群婊子養(yǎng)的，就只是，這樣了吧？”

　　“Diego”我看著他，"你什么意思？”

　　他口齒竟罕見地不利索了起來，慢騰騰地，看上去小心翼翼：“我是說，他們，沒對你做……做別的吧？”

　　我一愣，然后終于聽出了他猶猶豫豫的話外之音。

　　“胡想什么？！”

　　大概是出于尷尬，我用力想要掙開他。卻也不能否認(rèn)，那個夜晚靠在冰涼的墻壁上我自己也曾有過類似的恐懼。他們獰笑著朝我靠近，就像群魔鬼，而我縱使向來膽大妄為，在那一瞬也確實(shí)怕了，怕自已真的會被他們推到深淵里。好在他們到底還是沒有那種膽量�？杉词谷绱耍牭昕谥姓f出這般疑慮，還是讓我覺得非常別扭。心知肚明，我們的關(guān)系畢竟是如此的不比尋�！�

　　然而他不僅沒有松開手，還加大了力道�！罢娴臎]事？”他目光牢牢。

　　“當(dāng)然沒有。”他的執(zhí)著讓我有些惱怒，想直接坐起來，卻見他搖頭，手掌撫過我額上散亂的頭發(fā)。

　　“你感受不到我的心情？聽說你出事，我睡都睡不著�！�

　　他讓我沒脾氣。我們之間不該這樣肉麻的，太荒誕了，這根本不符合我們的風(fēng)格。

　　“坐飛機(jī)趕過來，”他接著說下去，“來了之后發(fā)現(xiàn)你連住哪兒都沒告訴過我，我還是問了Redondo才知道來這里找你。Claudio……”

　　那是因?yàn)槲靼嘌琅c葡萄牙接壤，馬德里和里斯本很近，而阿根廷在遙遠(yuǎn)的南半球。

　　“你知道的，我早就說過，我見你第一面就覺得要保護(hù)你。從沒變過�！�

　　我說不出話來。即使明知現(xiàn)在的情景像極了那些肥皂劇中的橋段，他也讓我難以回絕。

　　……從來都是這樣，迭戈對我而言這樣特殊，也許真有些命運(yùn)的意味。

　　我看著他:“你這樣子盯著我的臉，不覺得形容可怖么？”

　　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忽然就問這個。迭戈似乎也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卻沒有做出回答，而是俯下身去吻住我的臉。很慢而且很細(xì)地貼上皮膚，還有傷口上面的紗布。

　　不同于我二人以往的那許多個吻，它們坦蕩自然隨興而至，而它卻刻意而溫存。其中異樣的意味，我與他相交八年默契如此，又豈能體會不到。

　　有少許的驚慌，可是這動作實(shí)在過于纏綿，以至于我覺得像是被煮泡在溫水里，心跳加速身體卻疏懶慵軟起來。我想我是真的太思念他了。

　　出神之間，他溫暖的嘴唇已經(jīng)向下游移到我的脖頸，啃噬上了喉結(jié)。

　　“……Diego！”我不得不推開他一些，“你在發(fā)什么瘋�！�

　　“我在告訴你我需要你，”他快速但每個音節(jié)都無比清晰地回答，“你也需要我。所以跟我回阿根廷去�！�

　　“你知道我的，我不想這么早認(rèn)輸�！蔽也淮蛩阆蛩[瞞真實(shí)想法。

　　“不，我是說陪我�！彼o緊看著我，“陪我回博卡去，我們一起�！�

　　我微微發(fā)愣。他已轉(zhuǎn)行做了教練，我們都以為球員迭戈將屬于歷史，就連他自己都曾這樣以為�？墒乾F(xiàn)在，他說要我們一起回到綠茵場上去。

　　這是個要命的誘惑。顯然他完全沒有考慮我出身河床——就連我自己，都忘了意識到這一點(diǎn)。

　　可是，我真的要推翻終于架構(gòu)起的決心嗎？

　　迭戈沒有再說話，卻俯身繼續(xù)吻下去。

　　……我想他是想用這種方式幫我確認(rèn)我內(nèi)心的想法。但當(dāng)他笨拙地伸出手去解我睡衣的扣子，就算我再神游千里，也知道這一切開始過火了。

　　媒體八卦和小道新聞對我們的關(guān)系總是津津樂道，但他們的臆測從來不是事實(shí)。我們自認(rèn)都對同性沒有興趣，只是于彼此而言十分特別。甚至曾經(jīng)有過一次國家隊(duì)集訓(xùn)結(jié)束后我們都喝高了，回到我們倆的房間，半是醉意半是好奇地想過試一次——聽上去荒唐，但反正只有我們兩個在，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又有什么事不敢做。結(jié)果卻是什么都沒做成，就雙雙睡著了。

　　但這次竟不同。

　　親密的接觸，他身上溫?zé)岬臍庀�，都漸漸喚醒久違的記憶和記憶里的激情。我好像漸漸被他點(diǎn)燃一般。

　　想起當(dāng)年跟他搭著肩站在一起，藍(lán)天白云綠草地。想起我們只需要一個眼神就能達(dá)成的默契。想起種種歡笑汗水與淚水。又想起我們兩個，居然還沒有一次，哪怕一次，共同贏得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獎杯……

　　迭戈是這樣的魔性。他總能讓我產(chǎn)生錯覺，仿佛在他身邊，其他一切就都毫無所謂。

　　而我又跌回到了這樣的錯覺里。

　　“Diego,起來一下�！蔽矣谑钦f。

　　“嗯？”

　　“去開下窗子。有點(diǎn)氣悶�！�

　　空氣里的清寒隨著零星的雨點(diǎn)潲進(jìn)屋子里，雨聲也變得更加清晰。

　　剛才我說他在發(fā)瘋，那我自己只怕是瘋得更厲害。

　　迭戈幾次低聲喚我的名字，聽上去就像是嘆息一樣。

　　他再一回問我要不要回去，我被他搞得有些喘不上氣，便點(diǎn)了下頭，緊接著就看到他笑得像個孩子。

　　他說比拉爾多應(yīng)該會來做教練。這樣我們就像五年前在意大利那樣。

　　比拉爾多或是別的，我想我根本不在乎。

　　——迭戈是這樣的魔性。他總能讓我失去把控，產(chǎn)生錯覺，仿佛在他身邊，其他一切就都毫無所謂……

　　再后來，他有點(diǎn)無賴地問我Claudio你說我們這算是情人嗎。我說當(dāng)然不。我可不想跟那些他模特演員妖精們扯上任何聯(lián)系。然后他笑了，說反正你是我的，Cani，說實(shí)話，你在我旁邊的時候，我會覺得年輕得就像剛十七歲一樣。

　　總能把真情實(shí)感說得像胡話一樣，大概也是他的特色�？伤�不滿足，翻了個身又突發(fā)奇想，說要以后只要我們進(jìn)一個球，他就要在球場上親我一次，只管親他個天荒地老寸草不生，讓那些不懷好意的大放厥詞的全都閉嘴去見鬼。

　　我朝著他笑了。盡管幾乎可以預(yù)見，這次與他一道去博卡，將在兩三年后讓我付出更大的代價，卻還是控制不住地透支掉了未來的規(guī)劃。

　　權(quán)當(dāng)是，再陪他徹徹底底地瘋狂一回吧。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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