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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夜
帕爾斯的西南,沒有森林,只有巖場、草原,還有一片沙漠,綿延三百法爾桑。這樣的氣候歸功于尼姆爾斯山,這條山脈橫貫帕爾斯王國國土中央偏南的地域,將帕爾斯的氣候與風(fēng)土一分為二。因為無法再在密斯魯這個國家待下去,又要避開帕爾斯,而辛德拉則是完全地不歡迎他,對于席爾梅斯來說,只剩下向北一條路。而北方,則是魯西達(dá)尼亞和馬爾亞姆。
“馬爾亞姆啊……”
席爾梅斯心里默念這個國家的名字。這一串簡短的發(fā)音,足以牽扯出他許多回憶。逝水般無法追回的時光,匯入被稱為過去的大海中,將野心與權(quán)力、紛爭與殺戮一同收納。而幸福的、無關(guān)血腥的歲月,正如海上月光,那是來自天上的,怎樣也污濁不了,并且永不消散。
馬爾亞姆,不知為何,似乎總是在收納走投無路的野心家,可從來沒有人問過馬爾亞姆的想法。席爾梅斯覺得自己這個念頭有些可笑,也沒人問過密斯魯?shù)南敕,但自己也一度擁有過密斯魯?shù)膶嶋H權(quán)力,不過沒過多久的今天,只剩下兩個人,兩匹馬,有點像四年前那個逃出葉克巴達(dá)那的夜晚。兩人兩馬在帕爾斯西部邊境,朝向馬爾亞姆進(jìn)發(fā),如果旅途順利的話,這將是最后一個在草原上度過的夜晚,再往北邊,便能享受到能孕育森林的溫和氣候。
“布魯漢,今天就到這里吧!
“是!
因為面容太過特殊,離開密斯魯之后,由于無法走水路,席爾梅斯便一直露宿。即使邊境的居民并不了解銀假面和席爾梅斯是誰,只要他一露面,消息終究會傳回王都。將馬拴上,生火,取出干糧,把盛著酒的皮囊放在火堆旁熱著,布魯漢利索地做完這些,發(fā)現(xiàn)席爾梅斯正瞧著他看,不由得愣住,問道:
“殿下,有什么事嗎?”
席爾梅斯無聲地笑了笑,然后道:“我看起來很像生活無能的人嗎?”布魯漢不解其意,下意識回答道:“我是殿下您的侍衛(wèi)!毕癄柮匪咕捉乐笆绦l(wèi)”兩字,沉默半響,又問:“那是不是守夜的事也該全部交給你?”
布魯漢有些摸不著頭腦。這當(dāng)然不能怪他,自啟程那日算,他們倆露宿荒野也不只是一天兩天,今晚他所做的事和前幾日沒什么不同,守夜也是他先來,后半夜他去叫醒席爾梅斯,畢竟現(xiàn)在只有兩個人。這些默認(rèn)了的事情,誰知道席爾梅斯為什么要突然發(fā)問?可他又立刻想到,眼前的男人是第二次在他面前一無所有,即使是席爾梅斯這樣的強(qiáng)者、他所宣誓效忠之人,也需要一段時間從失敗中恢復(fù)過來。
說些什么才會讓席爾梅斯?jié)M意呢?布魯漢這樣思考著,但并沒有什么結(jié)果,于是他只能坦誠地答道:“如果您需要我守整夜的話,布魯漢也可以做到,不過大概只能堅持三天吧,更久的話,疲勞會難以忍受得多。”他說完,見席爾梅斯未有回應(yīng),又道:“也可以試試!
席爾梅斯輕笑之后答道:
“我如果真這么做,那就只是個昏庸的領(lǐng)導(dǎo)者了吧!布魯漢啊,現(xiàn)在的我,也只是個武人而已!
他想表達(dá)的意思,也不知道布魯漢理解了沒有。布魯漢只點了點頭,突然回想起什么,又丟了一點蕓香在火中——這反應(yīng)實在平淡得很,若是以前,席爾梅斯會覺得自己已經(jīng)把話說清楚了,不需要管太多,然而現(xiàn)在,想知道布魯漢的真實想法這個念頭,倒是比強(qiáng)了許多。但席爾梅斯開口時只是平淡地說出另一個事實。
“這一次去馬爾亞姆,要比在密斯魯時艱難多了。”
布魯漢認(rèn)真地答道:“我相信殿下必有對策。”
笑了兩聲,席爾梅斯并沒有立即作答。他凝視著噼啪作響的火堆,說道:“我覺得更像是命運(yùn)的巧合。不過,能不能掌握一個國家,還是得依從自己的意志和雙手!
“殿下覺得馬爾亞姆是您的命運(yùn)嗎?”
“命運(yùn)啊……”這幾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似乎尤為遙遠(yuǎn),“這種東西,要察覺到她的存在,很困難吧!毕癄柮匪箾]有直接回答,“正因如此,才使人無畏。如果能實實在在感受到命運(yùn)的話,恐怕反而會覺得膽怯吧!
“您并不膽怯!
席爾梅斯笑出聲來,他笑了很長一會兒,也就沒有回答,他的笑聲足以說明一切。然后他問了另一個問題。
“你想念草原嗎?思念特蘭嗎?”
看到布魯漢的反應(yīng),席爾梅斯知道自己問了個不容易直面的問題。
“想啊,不能不想!
布魯漢吞咽了一下,然后回答。酒已經(jīng)熱了,他將酒囊遞給席爾梅斯。席爾梅斯接過來,卻沒有喝。
“特蘭是個什么樣的國家?”
這又是個需要思考的問題。布魯漢也是過了一會兒才答道:“沒有草原就沒有特蘭。我們只有牧民和戰(zhàn)士,沒有農(nóng)民。如果碰上天災(zāi),牛羊馬沒得吃了,人也就過不下去了,所以需要出去掠奪,或是有國家來進(jìn)貢也好……”他忍不住撓了撓頭,“其他國家的人大概覺得特蘭是個兇殘的民族吧!不過特蘭人大概是比較笨的,至少心計深沉這個詞對我認(rèn)識的所有特蘭人都不適合。”
他所認(rèn)識的特蘭人,如今也大多不在人世了。而對于這一點,兩個人都有清醒的認(rèn)識,也就避開不答。布魯漢是個極為剛直的人,現(xiàn)在想一想,特蘭人里面似乎也確實沒有善于策劃陰謀的人。
席爾梅斯又笑了:“你們打仗很厲害,也不是單憑武力。我聽說特蘭人的耐性是最好的!
“草原上的男人是最好的獵手,好獵手總有好耐心,也沒有退縮和推諉那一套!
布魯漢說話時難掩自豪之意,而席爾梅斯知道他并沒有夸大事實。這樣的對話更像是朋友之間的相互了解,察覺到這一點,席爾梅斯心底突然涌起一種奇異的感覺。在他之前的三十一年人生里,他的身邊并沒有什么人可以稱之為朋友。即便如此,他也不需要就這么和布魯漢成為朋友。不過他確實想到了某些事,這些事是不適合上下屬之間談?wù)摰摹?br>
“不會退縮,真是強(qiáng)盜本性!”席爾梅斯說了句玩笑話,他也確實笑了,“追求喜歡的姑娘時也是這樣嗎?”
“并沒有……”乍聞這個問題,布魯漢似乎有些難為情,但看了一眼席爾梅斯,覺得還是把話說全的好:“我沒有喜歡的姑娘!
“這樣啊,真是遺憾!
席爾梅斯是有妻子的,而他和費(fèi)特娜的事,布魯漢也知道,所以就感情而言,他確實要比布魯漢經(jīng)驗豐富。雖然伊莉娜是心里永遠(yuǎn)無法割舍的存在,但他被孔雀姬拋棄也是事實。想到布魯漢心底可能會對自己的這些遭遇作出的評價,席爾梅斯突然有些后悔提及這方面的事,然而布魯漢卻忿忿不平道:
“那個孔雀姬沒有眼光,她并沒有看清您的才能——”
“不過那已經(jīng)是事實了!
席爾梅斯用平淡的語氣說道,但他卻覺得松了口氣:“大概命運(yùn)注定我是無法擁有家庭的人,不談父母兄弟……妻子,孩子,或者是情人,都是不能擁有的。好在我能擁有我自己,雖然這是件悲哀的事,卻也足夠幸運(yùn)了!
布魯漢并沒有見過他的妻子,伊莉娜只在他一個人的記憶里活著。嘆了口氣,席爾梅斯對布魯漢戲謔道:“不要被我這樣的霉運(yùn)傳染啊!以后你若有機(jī)會回到特蘭,一定要創(chuàng)造一個大家庭才好。”
“這大概得遵從妻子的意見吧!”
“這倒是。”席爾梅斯笑了笑,把一口未喝的酒囊又遞給布魯漢,后者則狠狠地灌了自己一口。
雖然將來會如何還一片未知,但依兩個人的談?wù),那些好像是必然存在的事實。這個問題讓布魯漢莫名有些緊張,他看了一眼席爾梅斯,發(fā)覺對方似乎只是隨便問問,也就放松下來。
“以現(xiàn)在特蘭的情況來說,布魯漢算是僅剩不多的幸存下來的好男人了吧,而且正年輕!
因為年長了十余歲,席爾梅斯自覺對布魯漢存在某種年長者的責(zé)任,布魯漢無疑應(yīng)該有自己的人生,對此他衷心希望,但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四年前消滅了特蘭幾乎所有青壯力的人,是亞爾斯蘭一行。后來在辛德拉的克特坎普拉城,則是由席爾梅斯自己帶著剩余的特蘭兵力被擊潰。他對布魯漢應(yīng)該有怎樣的責(zé)任呢?他自己竟也給不出確切的答案。布魯漢想做的是“跟隨席爾梅斯建立功業(yè)”,可是撇開這點不談,這個特蘭人也完全自愿地追隨在他身邊。
席爾梅斯不由得沉默了好一陣,而思考的結(jié)果是,他至少不能讓布魯漢送了性命。他又看了一眼布魯漢,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兩個人的交談就這樣戛然而止,但簡短的對話并未結(jié)束。最后布魯漢坐在篝火旁,努力分辨著席爾梅斯的呼吸,直到那細(xì)微的聲音變得均勻、綿長。今天的銀假面卿說了很多話,超出他的想象。原本就習(xí)慣了簡短的指令,但今晚這樣也讓他心里高興起來。
“談到了感情這樣私人的問題,真教人覺得……”年輕的特蘭人回想起方才的對話,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他是要追隨席爾梅斯大人的,那種事以后安定了再想也不遲。但總要讓特蘭恢復(fù)起來,只要特蘭還有女人和孩子,這個民族就永遠(yuǎn)不會消失。只有時間足夠,特蘭終究會再起。
他看了一眼席爾梅斯,又深深地看了一眼——也許是火光不夠明亮,無論什么東西都瞧不清晰,所以他才會多看兩眼吧?已經(jīng)睡著的男人,完好的左臉藏在火光下的陰影中,“我和殿下相比,還不夠無畏吧?實在差太多了!辈剪敐h突然生出這樣的感慨,連他自己也覺得莫名,“難道我為前途未卜而感到膽怯嗎?”可他并不這么覺得。無論怎樣這只是漫漫旅途中短短的一天,他必須保持警惕,絲毫不愿懈怠。
這是他身為武人的自覺,也是他終生效忠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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