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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個男人在初夏午夜死亡。
全然無知的瑾是被女人的哭聲吵醒的。狹小的出租房不到一會就人滿為患了,女人被擁在婦女中間,言語混亂的訴說著情況。
那個男人和以往并沒有兩樣,瑾在大人們的背后看著,察覺到某些同情的眼神和搖頭的嘆息后,開始覺得不安。
“他怎么了?”瑾小心翼翼的問旁邊的人,得到的回應(yīng)便是女人窒息般的擁抱。
“我苦命的孩子啊……”瑾不敢推開女人,她不知道女人為何失控。
“唉,死了呢……也是解脫啊……孤兒寡母怪可憐的……克夫命吶……”稍遠(yuǎn)些處婦女們的竊竊私語傳到瑾的耳里。聯(lián)想到眼前,她終于知道,死了,那個男人。
瑾茫然,及至明白,再也不用忍受那個男人的殘暴和無能時,她突然覺得安心,一種從未有過的輕松漫上心頭。像是被夢魘住,一個聲音把她拉回現(xiàn)實那般如釋重負(fù)。
瑾和女人被帶離了那個出租房,一些男人們留在那打牌守夜。
夜晚的風(fēng)是清涼的,整條街寂靜的很,散落的燈光在此刻看來像是星光般的存在。
女人無聲哭泣著,周圍人便一次次勸慰。
“她大概不知道死的意思,到現(xiàn)在也只是安靜的走著,想到以后不知如何解釋,我便難受。雖然那個人沒用,但至少,家是完整的……”女人的話語細(xì)細(xì)傳來。
“節(jié)哀啊,現(xiàn)在的你,更需要堅強,你倒下了,孩子就更加沒有依靠了!敝車娜伺闹说谋,給她順氣。
瑾不明白大人們的想法,難道他的死不值得高興?
在她的回憶里,充斥著暴力、血腥以及眼淚。那個男人抽煙、酗酒、不工作,酒勁上來了,一言不合就打,高興了就甜言蜜語。瑾的鼻子經(jīng)常流血便是那個男人的杰作。有時候被人不小心撞到都會流個不停,嚇得小朋友們不敢和她打鬧。
瑾相信,她的鼻子過不久就會好了,吃飯睡覺時也不用擔(dān)心突然的家暴,下個月的生日,也許還可以吃到蛋糕呢。想到這些即將到來的好事,便怎么也傷心不起來。
過了這個生日,瑾就6歲了。到適學(xué)年紀(jì)了,不用每天在門口羨慕那些背著書包往來的孩子了。那時候,瑾真的很高興,她對死亡的認(rèn)識有了最初的看法,這個看法深深的影響著她整個青春期。一個無能的人的死,是值得高興的。
葬禮在第三天早上舉行。瑾見到許多陌生的面孔,那些稱為親戚的陌生人。
瑾從那個叫大伯的人手里接過嵌著男人黑白照片的相框時,被男人的蒼白面色嚇哭了。那是一種陰森的恐懼,雖然笑著。瑾不愿意捧著,卻不敢遞回去。大人們都板著一張臉,神色凝重。
下午便要回鄉(xiāng),瑾有些厭倦。跟著大人們走走停停,像是在看默劇。走過樹下,蟬聲已然喧囂。踏著細(xì)碎光斑,迎面吹來微微的風(fēng)。
下葬的地方是遠(yuǎn)離城鎮(zhèn)的山上,夕陽的余暉撫摸過新上的墳頭。有種難以言說的悵然。
要擁抱新的生活了嗎?這種奢望一生能有幾次呢?不曾有過,不過是從一重?zé)挭z轉(zhuǎn)換另一重?zé)挭z,瑾在不久之后便明白。希望,這種事情,是最可笑的自我臆想。
瑾和女人回到出租房的那天是個陰天,旁邊的小店正放著廣播,看不見表情的播音員用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告訴大家,不久的將來,將實行雙休制。
老板娘看見女人,遠(yuǎn)遠(yuǎn)的就招呼進(jìn)門,還給了瑾一個干癟的豆沙面包。瑾不想要這個干瘦老女人的東西。去年夏天在她家門口玩的時候,這個老女人見瑾看著別人吃冰棒,就一臉陰笑的說要請她吃,前提是得罵那個男人一句。瑾雖然恨那個男人,卻也惡心這個老女人的齷齪。不過兩毛錢的東西,不吃也罷。
老女人無非是想套些閑話說。瑾把那個面包想成老女人,狠狠的揉捏。這些帶著好奇的同情心,是底層小人物的天性。無非想知道別人過的不好,自己就繼續(xù)知足的混下去。
女人很累了,沒說幾句就拉著瑾離開。
出租房還是那般黑暗,卻沒有了恐懼的氛圍。離晚上還很長時間,女人開始整理房間。被子、衣物、碗筷,但凡那個男人用過的東西,都清理出來了。瑾也把自己的小床清理了。
床下翻出一個月餅盒,是瑾的雜物箱,裝了好多小物品。鉛筆、水彩筆、小紙牌、國徽、發(fā)夾……不經(jīng)意間收藏了這么多東西。
小紙牌是那個男人買給她的,上面印的卡通不知道是哪個動畫里的。瑾沒看過什么動畫片,家里唯一的黑白電視總是被那個男人霸占著。男人喜歡看武俠劇,那個年代最流行的。瑾和男人一起看,打打殺殺就過完了一天。武俠是成人的童話,這是瑾在多年后聽說的一句話。
國徽有好幾個,據(jù)那個男人說,是他在路邊撿的。估計是附近上學(xué)的小孩掉的。瑾很喜歡,戴在胸前就像個學(xué)生樣。她想上學(xué),同齡的小孩都上學(xué)前班了,可是男人對她說,聰明的孩子不用上學(xué)前班。男人給她買來紙筆,說要自己教,可沒教上幾天就不了了之。最后還是女人用晚上的時間來教。
都要扔了嗎?瑾有點舍不得。
女人把清理出來的東西扔到垃圾堆里,在垃圾堆里燒那些衣物。瑾問她是不是該扔掉那些東西,女人只是嘆氣。既然要開始新的生活,那些就不需要了吧。瑾把盒子一起丟進(jìn)去了。等到燒盡,女人便把火星撲滅。
晚上,女人把房間用水洗了一遍。瑾已經(jīng)餓得不行,女人仍沒有停下的意思。瑾只好拿那個已成團(tuán)的面包來吃。瑾還想看看電視,寫寫字。想著想著便睡著了。
男人不在的日子,瑾的自由時間一下子就多了起來。女人照舊打理自己的成衣店,一如以往,但細(xì)細(xì)觀察還是能發(fā)現(xiàn)女人比以往更堅定的眼神。
瑾的活動范圍被限制在那條小街,可是小街上除了各式店面外,再無其他。瑾拿小凳子坐在女人的旁邊發(fā)呆。街上的人流不太多,都長著一副精光的樣。眼神犀利,身材干癟,錢包飽滿?淳肓说蔫3萌硕嗟臅r候跑出去。
那條小街周圍有許多房子被拆了,瑾喜歡在房前觀看。被拆的墻上有些寫著大字,很多不完整,完整的她都認(rèn)識。是那個男人告訴她的,革命、社會主義、人民……瑾不明白這些詞語的含義,她覺得會說就好。后來,瑾也是如此,不斷啃厚重的小說,不求甚解。唯有文字才能讓她感到真實。
古舊的老屋旁邊種著雞冠花和月季。以往都是那個男人給她摘花,然后讓她回家把花送給女人。瑾不喜歡雞冠花,覺得花太大朵,還是艷俗的紅色。粉色的月季是她的最愛,只是每次她都要把刺給全拔了才甘心。
瑾摘了些月季,然后沿著馬路到達(dá)小河邊。河岸邊枝葉繁茂的梧桐形成了天然的遮蔭傘!拔嗤┮蝗~落,天下皆知秋”,是男人教她的一句詩。秋天的時候,路上全是梧桐落葉,瑾便會撿一堆葉子,葉子上再放些小螞蟻,然后把葉子放在河里,看它們飄走。
瑾把花放在地上,脫了鞋子開始爬梧桐樹。她想摘些葉子,更想爬樹。蟬聲甚囂,正當(dāng)午后,陽光也晃眼。瑾感到眩暈,摘了些葉子便下來了。
月季已經(jīng)蔫了。瑾走到河里,把花瓣扯下來放在葉子上,讓它們順?biāo)。不過,在水稍急處,葉子被卷入水,和花瓣分開飄去了遠(yuǎn)方。
瑾抬頭看見不遠(yuǎn)處的橋。橋上車來車往,行人甚少。橋欄是用方形大石頭砌成的,可以在上面走。瑾沒試過自己一個人走。散步的時候,不是男人便是女人,牽著她走。有次和他們一起看完馬戲表演回來,瑾硬要走石欄,男人說,要拉穩(wěn)他的手。星光特別的美,女人說,瑾,一起唱歌吧。
雖已朦朧的星辰
阻擋不了我行程
多年飄泊日夜餐風(fēng)露宿
為了理想我寧愿忍受寂寞
飲盡那份孤獨
抖落一地的塵土
踏上遙遠(yuǎn)的路途
滿懷癡情追求我的夢想……
這是女人最愛的歌,她一句一句的教會了瑾。瑾也問過這歌唱的什么意思,只是忘了。從河里上來后,瑾就直接往橋邊走去。這次,她一個人走上了那石欄。來往的車輛都直接開過,沒誰注意到瑾。走完后,瑾還是覺得沒勁。
柏油馬路已經(jīng)熱得燙腳了,瑾踢著小石頭往回走。那時候,瑾不知道什么叫孤單,沒伴的話,就走走停停,再弄弄花草,看看天空和行人,不吵不鬧。瑾想快點上學(xué),這樣便不會顯得無事可做。
瑾回到女人的成衣店時,女人還在忙。
瑾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一天是這般漫長。有些人,是慢慢滲入你的生活,也許你討厭他們,巴望著他們消失,而他們一旦消失,你才悵然若失。當(dāng)然,這些想法,都是瑾在離開女人回到鄉(xiāng)下讀書時明白的。那是瑾第一次為那個男人的死而難過。
夏的氣息漸濃。離別將在九月,微涼的秋季。而瑾卻無法預(yù)知。就像關(guān)于那個男人的事,也只在多年后漸漸清晰。
已化作萬千的風(fēng)了吧,拂過每一個曾經(jīng)打過照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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