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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如一葉
1.
“林秀才。林秀才在家嗎?”
“稍等。這就來!
林唐匆匆系上衣帶,套上長衫,趿拉著鞋,快步往門口去。
“誰。俊
隔壁的小廚房里探出個小腦袋,黑眼珠毫無雜質(zhì),明亮如光。
“我會留意,你繼續(xù)做早食便好!
唇角微揚,林唐溫和笑著,安撫著眼前面帶疑惑的少女,直到少女縮回腦袋,關(guān)上房門,他才小跑著穿過院落。晨光初露,白露未晞,林唐也想知道,究竟是誰一大早便找上門來。
“哎呀,林秀才果然是一表人才!”
林唐方拉開門栓,一個濃妝艷抹的中年婦人便擠了進來,紅紅綠綠的身軀將他的視野占據(jù)地滿滿當(dāng)當(dāng),更有刺鼻的香味熏得他頭疼。他稍退一步,那婦人便大步一脈,直接進了院落,一一打量起來。
“呦,果然秀才家就是不一樣,連這樹都長得特別。
林唐聞言,不由苦笑,他能猜出這婦人的身份,只是不明白這婦人怎就找上了自己。
“不知這位大娘,如何稱呼?”
“林秀才真是太客氣了,我姓張,是縣里的媒婆,林秀才叫聲張婆就好!
張婆聞言,自然是放過那株樹,找上了正主,沖著林唐,臉上恨不得堆滿了花。
面對著揮舞的帕子,林唐暗暗退了一步,疏離道:“不知張婆找小子何事?”
“林秀才可知道縣里的大戶馬家,馬家的獨女馬大小姐可是正當(dāng)妙齡,如花似玉,更有整整十抬的嫁妝!林秀才未及弱冠就賺了個秀才,人又這么端正,這不馬老爺一聽,就讓我上門來——”
張婆還沒說完,就被脆生生的一句“林唐”打斷,驚訝地回頭一看,卻發(fā)現(xiàn)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女童:雖則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然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十足十的一個美人胚子。
張婆一愣,臉上堆笑,試探地問道:“這么俊俏的姑娘,想必是林秀才的妹妹吧?”
“才不是!鄙倥熳邘撞,拽著林唐的衣袖,推著他往廚房里走。
“這......”張婆臉色一變,勉強維持笑容,“林秀才,這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她父母雙亡,家中無人,流落至此又迷了道路,我便收留了她!绷痔评∵想往廚房去的少女,無奈道,“欒舒,不要胡鬧,跟張婆見禮!
欒舒噘嘴,不甘不愿地擠出干巴巴的問候:“張婆好!
張婆面色稍緩,草草問候了聲“欒舒姑娘好”,又隨意贊了句“林秀才可真是個善心人”,便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柕溃骸傲中悴趴捎谐杉抑??br> “成家?”
張婆對欒舒解釋:“若是林秀才和馬大小姐結(jié)了親,馬家一定會愿意給欒舒姑娘再找個安置的宅子,也會幫欒舒姑娘找個好人家的!
“我要跟林唐一起住!
“這可使不得。林秀才成家之后,自然是要跟馬大小姐一道的,欒舒姑娘再跟林秀才一起住,可就不合適了。”
欒舒一張小臉氣鼓鼓的,巴巴地望著林唐。
林唐不是沒有想過成家,只是看著欒舒明亮的眼睛,始終不忍將其推開,從前是,現(xiàn)在也是。
“張婆,還望回復(fù)馬老爺,承蒙抬愛,小子實在高攀不上,也愿馬大小姐終得良人!
“你!”張婆眼神在兩人間流轉(zhuǎn),也猜出了幾分意思,變色道,“張秀才真如此不知好歹?馬大小姐的條件可是好得多了!做學(xué)問也好,家宅也罷,可不是你如今的日子能比的!”
“謝張婆規(guī)勸,恕小子冥頑不堪。”
“你!”張婆看著林唐雖然作揖賠禮,卻一點都沒有轉(zhuǎn)圜的意思,想著自己付諸流水的銀兩,憤憤地啐了一口,摔門而去,“不識好歹!”
“林唐,你是不是不高興了?”欒舒看不透林唐眼中的復(fù)雜色彩,只是本能地察覺到了張婆先前的惡意,“是不是欒舒不好?”
“不,張婆只是在說我不好。”林唐淡淡一笑,伸手揉了揉欒舒的小腦袋,“不是說早食已經(jīng)好了嗎?”
“恩!”欒舒終于雀躍起來,牽著林唐往廚房去。
成家一事,待得欒舒離開再說吧。即便是行善,也當(dāng)有始有終。
2.
林唐也是父母雙亡的人,或者說,根本就沒有父母。
凄風(fēng)苦雨的寒夜里,要不是林爺爺好心收留了孤身一人的他,并將他撫養(yǎng)長大,或許他四五歲便沒了性命。也因此,面對著同樣境遇的欒舒,他總是愿意遷就,便當(dāng)是還因果。
從他在自家門口撿到欒舒已經(jīng)兩年了。他始終記得那是一個仲夏的夜,星光滿天,他靠著躺椅在院中納涼,正想著要不要參加下一次的會試,門外便傳來了敲門聲。一聲,一聲,急切如鼓,敲得他心慌。
匆匆拉開了門栓,門外卻只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童,生得冰雕玉琢,粉嫩可愛,衣裳也是極好的料子,當(dāng)是富貴人家的小小姐。小女童一臉嚴(yán)肅地打量著他,似乎在檢查什么,等他發(fā)問才終于認(rèn)真地開口說話:“我迷路了,你收留我。”
這可當(dāng)真是好笑,林唐看著小女童故作嚴(yán)肅的模樣,蹲下身,放柔了聲音:“小姑娘,你父母住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小女童搖頭:“我父母雙亡,所以你收留我吧!蓖嶂∧X袋,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我現(xiàn)在有名字了,我叫,欒舒!”
“好好好,欒舒。我可以先收留你。”林唐想著,估計是小女童趁著家里人不備,偷偷溜出來了,便決定讓她現(xiàn)在家中住上一晚。自己先在躺椅上湊合一晚,明早再去鎮(zhèn)上打聽打聽,究竟哪家的小姑娘不懂事,跑了出來。
只是沒料到,這一收留,便是兩年。
初時,他還頻頻地往鎮(zhèn)上去打探消息,也拖鄰里鄉(xiāng)親問過欒舒的消息,只是,欒舒就像從石頭縫里蹦出的猴子,完全是憑空出現(xiàn)。
時間一天天,一月月地過,林唐就算再遲鈍也察覺出了其中的蹊蹺,再也不打聽有關(guān)欒舒的消息,只是改了考會試的念頭,甘心當(dāng)個私塾先生。
印象中模糊出現(xiàn)一個壓抑的夜晚,狂雷,怒火,被劈開的古樹。林唐將那段往事封印在記憶深處,閑散地看著手中的《志怪錄》,躺椅在院里的綠樹下一搖一搖,怡然而忘機。
風(fēng)過,花葉簌簌,幽香習(xí)習(xí)。
3.
早食用畢,婚嫁一事,卻尚未平息。
天色既白,林唐也如往常一般敞開門庭,而后習(xí)先人教訓(xùn),頌圣賢文章。欒舒作完雜事,也同平日一樣,靠著庭院的大樹假寐。隔壁的王大娘就是在這個時候上的門。
王大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欒舒一回,瞇眼笑道:“看阿舒這模樣,就知道一定是大富大貴的命!
“恩!是!”
欒舒一本正經(jīng)的回應(yīng),到讓林唐不由生笑,他接過王大娘的話頭,問詢道:“怎么突然說起了大富大貴,莫不是近來有什么事?”
“感情林秀才還不知道?這圣上啊,要選妃了!咱許昌所有10歲到15歲的閨女,都要讓官府造冊,好讓圣上挑選呢!
林唐將馬家之事將之一串,心里清明,圣上已經(jīng)年逾五十,怪不得寵女如命的馬大老爺忙著拉壯丁。只是這事,莫不是還要攤在欒舒身上?
“噢!绷痔粕性谒妓,欒舒就乖乖地應(yīng)了一句。
王大娘笑瞇瞇地看著欒舒:“咱們阿舒這么好看,一定會被圣上挑中的!
“不會的。我都已經(jīng)兩百三十——”欒舒掰著手指回答,卻被著急忙慌的林唐捂了嘴,一臉困惑地看著林唐。
“阿舒,你告訴我,你想不想嫁給圣上,想,還是不想?”
欒舒輕而易舉地就跟著轉(zhuǎn)變了話題:“當(dāng)然不想啊!鳖D了頓,黑溜溜的眼眸誠懇地望著林唐:“我要嫁給林唐的呀!
林唐一時說不出言語,眼前這丫頭一本正經(jīng)地說胡話實在是讓他緩不過來,縱然養(yǎng)了兩年都緩不過來。到是王大娘,聞言后八卦心起,揶揄起了欒舒:“阿舒,為什么要嫁給林秀才?”
“我要報恩!”
王大娘想起了欒舒是被林唐收養(yǎng)的,心里頓時明白了幾分,也樂于看到他們在一起,當(dāng)下拍著胸脯道:“好,到時候王大娘給你們保媒!
林唐卻腦中白光一閃,終于一切通透。
是夜,林唐輾轉(zhuǎn)難眠,終于起身,披了件單衣便來到中庭。
月華如水,欒舒果然盤膝坐在庭院的樹下,小小的身影雖然還不見得婷婷裊裊的風(fēng)姿,卻有著渾然天成的飄逸靈動。
“阿舒,你真的要嫁給我嗎?”
“是啊。”欒舒點頭,她當(dāng)然要嫁給林唐,鄢爺爺說最好的報恩就是以身相許。
“你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嗎?”
“睡在一起啊!臂碃敔敹几嬖V過她的。
聽著欒舒過于干脆的話語,林唐內(nèi)心卻反而產(chǎn)生了一種無奈的預(yù)感:或許,他還沒來得及成為丈夫,就已經(jīng)成了父親。
4.
林唐摟著懷中的女童,笑容無奈。
因為欒舒的意愿,林唐最終選擇了遵從她的選擇,趕在圣上正式選妃之前,委托王大娘做媒,讓自己和欒舒成親。且不說欒舒本身希望報恩而嫁給她,就算她不愿意嫁給他,他也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欒舒被送進深宮,最后連張皮都剩不下。欒舒實在太單純,如不諳世事的赤子,而皇宮,終究是個步步驚心,擇人而噬的牢籠。
不過好在,自己的壽命不長,定然活不過二十五,欒舒也好早些解脫,早些回到她該去的地方去。不然,不僅她會有危險,他自己也會不甘心吧——誰不想有個真正的妻?
“林唐,我去給你做早食!碧焐珓偭,欒舒就自動自發(fā)地在林唐懷里醒來,蹦跶著往廚房里去。
“好!绷痔品瓊身,繼續(xù)睡眠。欒舒身上一直有著淡淡的清香,倒是格外助眠。
“你不許偷看。
“好。”林唐應(yīng)道,每次欒舒給他做飯,都會這么叮囑一句,他不想戳穿她的秘密,自然不做深究。
待到懶懶地躺了一刻鐘,林唐才從床上爬起來,整了整自己已經(jīng)發(fā)皺的衣裳。林唐對著穿衣鏡嘆氣,大婚初夜連衣裳都不脫,就直接睡眠的新人夫婦,估計普天之下也只有他們這一對了。
欒舒倒也罷了,除非他刻意提醒,從來不需要換洗衣裳,一條襦裙可以從夏穿到冬,冬穿到下,都嶄新如昔。只是自己,若是再日日和衣而眠,這些外衣難不免都有或多或少的折痕。
“林唐,可以吃飯了!”
“來了!”他應(yīng)聲出門,罷了罷了,也不過一兩年的光景,就當(dāng)積善行德了。
5.
兩年后。閻羅殿。
林唐面對著森森的地府,卻反而如釋重負(fù)。
他從七歲起就一直在等待著自己的死亡。這是命運強加給家族的詛咒,家族的每一個男丁都會在二十五歲之前便悲哀死去。家族無可奈何地衰敗下來,到了父親已經(jīng)是他們這一輩唯一得成年男丁,但是父親終究還是去了,母親也受不了與父親生死相隔,早早地跟著去了。他一個人流落在許昌,除了一個林唐的名字,便一無所有。
好在,林爺爺看他可憐,有想著同姓的情誼,收留了他,還供他上私塾,后來更無意中與欒舒相識,度過了生命的最后幾年。
欒舒。
林唐念著這個名字,笑容有些無奈,又隱著幾分寵溺。這個小丫頭,當(dāng)真以為這世上人人都是瞎子不曾?
林唐想起院落中那株被欒舒移來的嘉樹,書中分明云,春觀葉,夏觀花,秋冬觀果,可看著欒舒的模樣,林唐只覺得自己日日都在看著她犯傻,還得負(fù)責(zé)幫她遮掩:
院落里憑空出現(xiàn)的那株欒樹,自己需要向鄰居解釋,這是昨晚興致大發(fā),從山上移來的。
欒舒老是赤著腳亂跑的時候,直白地說,“站在土地上才有力量的時候”,自己需要杜撰一個改善身體的秘方,說如此這般可以固本培元。
欒舒一年四季不換衣服的時候,自己需要督促她換身衣裳。
欒舒一到秋天就不斷掉頭發(fā)的時候,自己需要給她做個假發(fā)套,做個掩飾。
就連欒舒一連四年都不長個兒的時候,自己還得主動攬過罪責(zé),說這都怪自己沒有給欒舒提供大補的食物,沒有好好保養(yǎng)。
欒舒,欒舒,欒舒,全都是欒舒。不過是一次機緣巧合,怎么跟這只小樹妖的因果就糾纏到了生命的盡頭。
“來來來,喝了這孟婆湯,無憂無惱地去投胎!
一飲而盡。同此生的因果。
6.
兩年后。鄢陵。
“鄢爺爺,我回來了!”
“怎么過了這么久才回來?”欒舒話落,一個老者便憑空出現(xiàn),捋著自己白花花的胡子,神色不愉。
“因為,林唐今天才死啊!
“什么?那小子死了?”老者掐指一算,才發(fā)現(xiàn)林唐的靈魂早已不在這紅塵之中,“你可曾被人看透身份?”
“才沒有呢!我瞞得可好了。林唐肯定到死不知道我是他救下的那株被天雷劈中的欒樹。”
老者看著欒舒這副模樣,便知道她此次入凡定沒有遇著什么艱難險阻,想來是被那林唐保護得好好得了,不由長嘆一口氣,垂死掙扎道:“那你究竟是怎么報恩的呢?”
“就跟鄢爺爺說的那樣,我嫁給林唐了呢!我還每天用術(shù)法給林唐準(zhǔn)備一日三餐呢!”
老者不忍直視欒舒的驕傲模樣,別過臉,問道:“那你們婚后有什么改變嗎?”
“有啊,我從小房間睡到林唐的房間了!
“還有其他的嗎?”
“還有其他的嗎?”
老者嘆氣,他掐了欒舒和林唐的因果,欒舒欠下林唐的恩德,不僅沒有減少,更是增加了不少,只覺得這小丫頭報恩的歷程將更加艱苦。
“唉,林唐這是有病啊......”要是沒病,怎么就沒有那個好奇心一窺究竟,讓欒舒早早歸來;要是沒病,怎么不但不揭穿欒舒的身份,反而幫她隱瞞;要是沒病,怎么有美在懷,有妻在懷,卻全然無動于衷。
“恩,林唐是有病!”欒舒點頭,不然怎么會這么早就死,自己二十五歲的時候,還只是一株連神智都沒有的凡樹呢。
老者只覺得自作孽不可活,要不是自己希望欒舒早早暴露身份,回歸鄢陵,什么都不曾教導(dǎo)就讓欒舒去找林唐報恩,也許這因果還不會欠的這么深,也許這個時候早就報完了恩,也許就不用在林唐轉(zhuǎn)世投胎的這輩子都去找他還因果.....
只可惜,沒有早知道啊!
“欒舒,跟我來。”
“鄢爺爺,我們這是去干嘛啊?”
“去人間!
“人間?可是我剛剛才回來,又去人間做什么?”
“學(xué)學(xué),去學(xué)學(xué)人都是怎么生活的!
“可是,我會啊,我跟林唐都了4年人類了!
“不,你不會!
“而且,為什么又要學(xué)人類?”
“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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