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澤茜：遺失的美好

　　水澤茜那年十五歲。在海南大學附屬高中念高一。
　　錄取榜單公布出來之后她被最要好的姐妹們念了整整一個暑假，明明說好了大家考同一所學校的啊，為什么要一個人跑去那么遠的海南啊，等等。茜只是笑，末了說一句，海南的籃球，很強啊。
　　于是都不說話了。茜的弟弟一郎，已經是神奈川小有名氣的籃球手，前程遠大，做姐姐的多操些心，原也是應該的。
　　茜淡淡笑。她自己也無法完全理解自己的行為。其實一直以來，對于那么耀眼那么受關注，比起她來得到父母更多寵愛的弟弟，說不妒忌是不可能的吧�？墒牵看慰吹揭焕烧f起籃球來會立刻變得光華四溢的眼眸，不是不動容的。畢竟是唯一的弟弟啊，于是，會想為他做點什么吧。比如說，像晴子一樣，做籃球部的經理……
　　中午吃飯的時候告訴家人錄取的消息，末了說一句，海南籃球隊是神奈川最強的。一郎你要努力啊，明年也考過來吧。小小喜悅掩藏在一貫的淡然語氣背后，不欲為人知。
　　怎料弟弟毫不猶豫搖頭，我不去海南，我要去湘北。
　　抿抿唇加一句，今年開始，神奈川最強的籃球隊就不會是海南了。
　　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堅定。
　　茜一時怔住說不出話。過一會回過神來，湘北，不是晴子去的那個學校嗎？
　　第二天，茜在弟弟的房間里看見墻上貼著的大幅字條：“和流川前輩一起稱霸全國！”旁邊擺著張富丘籃球隊的合照。
　　她一個人站在房間里看了很久。
　　流川。雖然對籃球興趣不大，但是這個名字并不陌生。且不提晴子幾個天天在耳邊聒噪，偶爾去看的幾場富丘的籃球賽上，全場女生聲嘶力竭的喊的也是這個名字。富丘籃球隊的隊長，和王牌。但是，她清楚的記得，和家人談論籃球的時候，一郎提過很多隊友。而其中，從未包括過流川楓這個名字。
　　所以她從來也不知道，弟弟對他的隊長，是如此仰慕的。
　　后來去看了湘北對海南的那場籃球賽，因為立場不同所以沒有通知晴子。安靜的坐在海南的啦啦隊陣營里面，一錯眼看見對面熟悉的校服顏色。是一郎呢，她笑。
　　那場比賽……湘北的隊長下場之后就變成流川的個人秀，連續(xù)的突破得分，神跡一般的少年。全場歡呼雷動，成為他的天下。茜看著對面穿富丘校服的孩子們興奮的跳起來，目光中是不可抑制的驕傲。除了……一郎。
　　一郎一直那么安靜的坐著，眼睛分秒不離的跟著場上的身影，沒有歡呼沒有加油，他甚至沒有從座位上站起來過，連臉上的表情都是淡的。只有他的目光，似有烈火熊熊燃燒，焚滅一切的激情�；蛘摺�不止。還有些什么茜看不明白的暗涌。
　　茜突然有了些極奇怪的感覺。
　　在全場的喧囂中，那兩個人……雖然一個在場上不遺余力的奔跑，一個在觀眾席上安靜沉默的觀看，相隔那么遙遠，卻仿佛是被看不見的線連在一起。那么和諧。
　　幾天后她在家做功課時接到晴子的電話。電話那頭嘰嘰喳喳語速飛快的說了半天之后她總算明白，湘北在對陵南的生死場中贏了，第一次得到了參加全國大賽的資格。
　　放下電話，她側耳聽聽。不是幻覺，皮球在地上跳動的聲音那么清晰。走到窗子邊往外看，果然是一郎在小球場上打球。那么，他居然沒有去看這場生死對決么？
　　“一郎，剛剛晴子打電話來，說是湘北又贏球了，流川同學獨自拿了很多分呢�！彼f。
　　她的弟弟在陽光下偏了偏頭：“嗯，那是當然的啊。”
　　那樣理所當然的神情令她心里的不安擴大了，于是深吸口氣，試探著說：“你這樣說，就好象流川同學是你的戀人一樣呢�！�
　　一郎清清亮亮的笑起來，“我的夢想呢，來年考上湘北，和流川前輩一起稱霸全國�！痹陉柟庀卤寂芷饋�，手揚起，籃球劃過優(yōu)美弧線墜入籃框，停了停，又說，“不，那不是夢想，我一定會實現(xiàn)給你看啊�！�
　　陽光下少年的笑容清澈明朗，灼痛了茜的眼睛。
　　如果能夠實現(xiàn)的就不是夢想，那么你不能實現(xiàn)的夢想又是什么呢。
　　所以后來一郎被查出腿疾，醫(yī)生給出再不可能打籃球的診斷，一郎憤怒的跳起來說我沒有事，我不要做手術的時候，父母只當他是在鬧小孩子脾氣，而茜站在一邊，徹骨的寒冷。那一瞬間她比一郎更明白他自己的情緒。
　　不是憤怒，而是不甘。
　　他再不可能和他仰慕的那人并肩站在一起。所有曾經宣諸于口的理想，和深埋在心底的夢，在那一天全部死去。
　　她看著“和流川前輩一起稱霸全國！”的字條上被劃滿了叉叉，然后旁邊不起眼的小小空白處，少年斷續(xù)卑微的筆跡寫著“好想和流川前輩再打一次球”，那時候，她甚至看得出那些文字里隱藏的淚痕，每一個筆畫下掩埋的顫抖。
　　她太知道籃球和流川對于十四歲的水澤一郎意味著什么。最美好的青春年華，所有拼搏朝向的最終目標，所有汗水滴下的全部理由。
　　觀眾席里默默追隨的視線，陽光下璀璨明亮的笑容，那些充滿期待的時光。
　　再不會來，再回不去。
　　后來她站在赤木晴子家的門口，下著大雨沒有打傘。然而她無比清楚的知道，她臉頰上劃過的水滴的溫度，不屬于雨水。
　　他沒有哭，她為他哭了。

　　赤木晴子：First Love

　　赤木晴子喜歡流川楓，是整個湘北公開的秘密。
　　年少的女孩子初次的心動，未成熟的青澀，干凈甜美的曖昧。
　　因為是籃球隊長的妹妹，所以可以有更多一點的特權。不必像親衛(wèi)隊一樣穿著暴露的衣服跳奇怪的舞蹈，不用如影隨形的死纏爛打，也可以在很近的地方，看著他一次次的飛翔，一點點的成長。
　　那天放學后，照例去籃球館看他練習，路上，女伴們習慣性的打趣著她，流川君現(xiàn)在應該還沒有女朋友吧，晴子你還是有希望的哦。
　　什么啊，她嗔著，和女伴打鬧成一團。
　　很久以后她終于可以坦然的對自己承認，那個時候，心里不是沒有奢望的。
　　那個人，即使再怎樣遙不可及，總有一天，他身邊會需要一個伴侶的吧。等到他懂得愛了，或者那個幸運的人會是自己也不一定……
　　每個女孩子，在情竇初開的時候，必然是有過這樣的幻夢的。當然很多人都不會說出來，并且在別人有意無意提起的時候堅決的否認，然后悄悄的羞紅了臉。
　　可是那一天，看上去似乎和以前的每一天都沒什么不同的那一天，晴子站在球場邊，看著場上的流川……
　　那樣神乎其跡的技巧，那樣不死不休的氣勢……
　　親衛(wèi)隊的呼喊聲震耳欲聾，連平時對流川不怎么感冒的女伴都看得目瞪口呆，回身推推她，“流川同學今天好厲害呢�！�
　　而晴子只是呆呆的站著，眼淚無法控制的一直流下來。
　　那一瞬間突然就明白了，他不會是她的，現(xiàn)在不是，將來也永遠不會是。
　　雖然明明知道不過是奢求，但還是會做夢，會覺得，如果有一天成為湘北籃球隊的經理，等到有一天湘北稱霸全國，她就可以站在他身邊�？墒悄且豢�，無比徹底的清醒過來，他一直在一個人飛，她始終是追不上的。
　　所以那一天茜來找她，對她說起水澤的心愿的時候，她流了那么多眼淚，眼淚一直掉一直掉，怎么也止不住。
　　那么清楚的懂得他的心情。感同身受。
　　不，水澤的心情，應該是比自己更加悲傷的吧……他是男孩子，他是那么優(yōu)秀的籃球手，他曾經有過站到他身邊的機會的�？墒峭蝗恢g，什么都沒有了。永遠也不會再有了。
　　流川君……
　　最終誰是能站在你身邊的那個人呢。
　　求你一定要得到幸福，
　　就算那幸福不是我給的也沒關系。

　　流川楓：一個人的星光

　　在湘北校園里隨便拉一個人，問流川楓的愛好是什么。
　　百分之五十的人會回答你，籃球和睡覺。另外百分之五十的人會給你一個白眼，冷酷的吐出兩個字，白癡。
　　流川楓的世界簡單到純粹。
　　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理所當然。
　　雖然親衛(wèi)隊成群，無論是比賽還是練習時候“我愛你”的喊聲驚天動地，但是真正敢于上前來跟他搭話的女孩子，少而又少。
　　所以中午練習結束后，有女孩子走過來，明明臉已經紅到不行，話也說得結結巴巴，仍然努力的說著“有些話想單獨和流川同學說，可以嗎？”的時候，雖然認出她是隊長的妹妹，流川還是有些驚奇的。然而女孩子很快的加上：“是關于流川同學的學弟，水澤一郎同學的�！�
　　水澤……一郎嗎？
　　流川怔了一下。這個名字于他并不陌生。在富丘國中籃球隊的時候，雖然掛著隊長的名義，可是他實在不是喜歡管事的性格。那時候水澤是副隊長，永遠忠實的跟在他身后，閃爍著崇拜情緒的目光一直跟著他，什么瑣碎事情都做得很好，在賽場上也總是及時出現(xiàn)在應該在的位置。所以離開富丘之后，隊長的位置毫無疑問的由他接手。然后，上次是哪一場比賽結束，向休息室走過去的時候，那孩子突然跑過來，對他說：“想跟學長匯報一下，富丘籃球隊新選了吉田做隊長呢�！�
　　雖然沒有管閑事的習慣，還是有幾分驚奇的：“有什么事嗎？”
　　水澤低下頭，流川看到他的手在身側緊握起來，他以為他會說些什么，而水澤只是突然抬起頭，笑一下：“沒事呢。”飛快的跑開了。
　　不是不詫異的。那笑容怎么看，都帶著那么深重的悲哀。
　　現(xiàn)在聽著晴子的訴說，倒是明白了事情的緣由。想起來國中畢業(yè)，告別籃球隊那天，儀式結束后，水澤跑過來，那么堅毅明澈的眼神，大聲說：“來年我一定會考上湘北，和流川前輩一起稱霸全國啊�！�
　　那樣的孩子，再也，不能打籃球了。
　　流川輕輕咬了下嘴唇，聽晴子說著：“我跟哥哥說了，想讓水澤參加練習賽，可是哥哥不同意。不過，如果是流川君提出來的話……”
　　隊長不同意嗎？
　　雖然不知道是什么理由，但是心里本能的相信赤木是對的，于是淡淡道：“不關我事�！�
　　本待走開，想了想，又折回身，多問了一句，“是他自己這樣說嗎？”
　　晴子愣一下：“啊？哦，不，是他姐姐……”
　　流川迅速的垂了一下眼睛，轉身走了。
　　不是他自己提出來的，是因為自尊嗎？
　　那么，就成全他好了。
　　可是，心里面那種控制不住一直一直在往外溢的感情，又是什么呢？
　　流川楓認真的想了幾秒鐘，誠實的對自己承認：應該是叫做失望吧，好象。
　　雖然一直以來已經習慣了一個人在場上戰(zhàn)斗，雖然跟湘北的隊友們打鬧斗嘴互相挑釁這樣的相處方式也不是不好，可是如果能有這樣的一個人，任何時候毫無保留的相信你，支持你，始終站在你需要他在的位置，為你做好一切你不擅長的事情。那樣子的，全然的心靈相通的感覺，不可能不喜歡的。
　　所以心里是有隱隱的喜悅的，當水澤跑到自己面前，說著來年一定會考上湘北的時候。在那之后，一直都相信著，這個諾言必將成真。
　　可是，那個孩子，再也不能打籃球了。
　　果然是奢望嗎？想要一個人在身邊這種事情……其實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抱希望，那樣就不會失望了……
　　十五歲的流川楓這樣想著，微微挑起嘴角，給了自己一個淡淡的笑容。

　　赤木剛憲：愛的代價

　　赤木剛憲后來一直在想，晴子請求自己讓水澤參加練習賽的時候，為什么會那么斬釘截鐵的拒絕。
　　他說著練習賽是絕對機密的，不可以這樣隨便讓外人參加，轉過臉不看妹妹哀求的眼神。心里清楚的知道，根本就不是為這樣的狗屁理由才拒絕的。
　　那么究竟是為什么呢？明明不是那樣鐵石心腸的人啊。
　　一直到后來去醫(yī)院檢查腿傷的時候，醫(yī)生笑著說，不會留下后遺癥，也不會影響打球，那一瞬間，心里被不斷溢出的喜悅完全填滿。然后，就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因為在那一刻，腦海中浮現(xiàn)的畫面，是那天強忍傷痛回到場上的時候，流川看過來的眼神，淡淡的擔憂，堅定的信任。那一擊掌之后，手心繾綣的溫度。
　　假如從此不能跟他站在同一個球場上……
　　那是根本不可以想象的事情�。�！
　　水澤一郎啊……很痛的吧。
　　于是出爾反爾的去找了安西教練求情，讓那個孩子來湘北打一場練習賽。
　　我能做的也只有這么多了。
　　不是為了幫你完成心愿，因為知道你的夢想是永不可能再達成了。
　　只是因為那種感同身受的心情。
　　偶爾的偷偷的小小甜蜜，無處不在的惶恐感覺，每時每刻都在擔心著也許會突然失去一切，這樣子的心情。
　　愛從來就不是完滿的。
　　連地球都不是圓的。

　　水澤一郎：不能說的秘密

　　十四歲的水澤一郎對姐姐說著“不，那不是夢想，我一定會實現(xiàn)給你看啊�！钡臅r候，他并不知道自己給夢想下了個奇怪的定義。一定會實現(xiàn)的，就不是夢想嗎？
　　和流川前輩一起稱霸全國不是夢想，那么什么才是夢想呢？
　　顯然，彼時那孩子并沒有想那么多。當然，對于一個想要稱霸全國的籃球運動員來說，時間不是用來胡思亂想的，是用來練習的。
　　提高，不斷的提高。惟其如此，才能站在那個人身邊，跟他并肩。
　　他當時并不知道那是多么美好的時光。心無雜念。唯一的執(zhí)念，不過是：湘北——流川前輩——稱霸全國。
　　這樣簡單。
　　所以當一紙病情診斷如此簡單直白的宣告他運動生涯的死刑的時候，他腦海里瞬間空白一片。這么久以來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于是連生命也一并失去了意義。他看不到自己的來路，亦不知道自己的歸處。
　　他發(fā)狂的在寫著“和流川前輩一起稱霸全國！”的紙條上拼命的劃著叉叉，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以為這樣就不會痛了，然而不是，疼痛清晰無比，深入骨髓。
　　到后來，他顫抖著寫下“好想和流川前輩再打一次球”的時候，他自己卻也并沒有意識到，一直以來，在他的執(zhí)念里面，占據(jù)核心位置的，不是“稱霸全國”，而是“流川前輩”。
　　他以為那不過是奢求，然而在將要動手術之前，姐姐告訴他，湘北籃球隊邀請他去參加練習賽。他訝異的抬起眼睛，無法掩藏的驚喜。
　　湘北為什么會讓自己參加練習賽，湘北籃球隊里面，認識自己的，也只有那一個人而已。
　　突然之間好象所有的疼痛和掙扎都不存在了。好象它們從來沒有存在過。
　　于是第二天居然會頭腦發(fā)熱，跑過去跟流川前輩說謝謝。果然那個人淡淡冷清眼眸掃過來，不干我事，謝你姐姐吧。
　　對著這樣一雙眼睛，似乎任何隱晦的期待都過于荒唐。
　　彼時他開始隱隱的明白些什么，所以流川鄙夷的說“我為什么要跟初中生一隊”的時候，他的痛苦百倍于初聽到不能再打籃球的噩耗；而流川在一對一進攻中，直視他的眼睛，說“想跟我再打一次球的意思，是想跟我正式的對決一場吧”的時候，喜悅深重得幾乎要將他壓垮。
　　在場上發(fā)了瘋一樣的，用盡所有的技巧消耗全部的體力，全力以赴的去完成每一個動作，好象要燃燒盡體內的每一分潛能。
　　如果這是最后一次靠近你。
　　如果這樣你就可以記住我。
　　最后那一次攔截，他拼盡全力的跳起來，卻只能抓得住流川的球衣，然后清脆的撕裂聲響起，他心里醍醐灌頂般明白過來。
　　唯一能做的是跪下去，抱住自己受傷的膝，仿佛只是因為□□疼痛難忍，才會如此脆弱。
　　其實痛的不是身體，是心，那瞬間終于明白，于他，夢想是什么。
　　一直以來他的夢想就只是一個名字而已，從開始到現(xiàn)在從未改變。流川前輩。他少年時代所有的希冀全部的渴望，不過是那一個人。
　　然而在同一時間也如此清醒的明白，所謂夢想，就已經是永遠不可能實現(xiàn)的意思。
　　他聽著流川說，別撒嬌，比賽還沒結束呢。停一停，語氣微微溫和：要比賽到毫無遺憾。
　　怎么可能毫無遺憾。你的名字本身就已經是遺憾，心里永不愈合的傷口。流川前輩。
　　你用這樣的語氣對我說話，你是緊張我的吧。雖然不會是我所期待的那種緊張。
　　后來他在流川面前成功灌籃，再后來他深深鞠躬說謝謝大家，然后感覺耳邊風聲呼嘯，白色11號球衣靜靜落在他肩頭。
　　水澤一郎終于在湘北體育館流下眼淚。
　　我愛你。流川……楓。
　　會如家人所愿去做手術，會如學姐所愿考上湘北，會如大家所愿成為優(yōu)秀的籃球部經理。
　　寫在臥室里的“和湘北一起稱霸全國”，是我現(xiàn)在的理想。因為稱霸全國是你的理想，所以我的理想是，當你在籃球場上得到整個世界的時候，我可以站在你身后，安靜微笑。
　　這理想必定會實現(xiàn)，我堅信。
　　而我的夢想……是永不能宣諸于口的，不為人知的秘密。
　　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只是為了你。
　　為你而已。
　　你知道的。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