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直到他和Dean驅(qū)車抵達最近的一處旅館，跌跌撞撞地走進房間里，像兩團破布似的把自己甩到床墊上好好歇了個把分鐘后，Sam昏昏沉沉的大腦才逐漸開始重新工作。最后那卷地而出的的、驚心動魄又鋪天蓋地的黑暗令他太過于震驚，以至于他的思維一直處于瞠目狀態(tài)。不過現(xiàn)在，他可以好好地松一口氣，把腦袋埋進枕頭里，凝視著頭頂上空潔白寧靜的天花板。
　　臺燈噼啪跳動了一下。Sam下意識轉(zhuǎn)過頭去，正好對上另一張床上Dean的眼神。
　　上帝啊，他已經(jīng)好久沒有這樣凝視他的哥哥了——他那清醒的、不是被血印所禁錮的、真正的哥哥。Dean枕著手臂，略長了一些的頭發(fā)在暖黃的燈光照耀下如同熔化了的金子。而那雙眼睛是一種最為澄澈的綠，清淺得近乎透明，細碎的光影在其中流轉(zhuǎn)沉浮，仿佛灑在青翠林間的淡白陽光。而最讓Sam欣慰的是，未來他再也不會需要擔心污濁的墨色有一天會染黑這純粹的綠，再也不會。
　　Dean凝視著他，目光里仿佛含有千言萬語，它們尚未出口，就已凝結(jié)在他緊咬的下唇和糾結(jié)的眉心。Sam幾乎能看到那潛藏其中的、壓抑了太久的屬于Dean的一種本能，正叫囂著渴求著他的兄弟。那渴求如此強烈、如此致命，以至于他似乎都能隱隱聽到它的呼喚，穿透白骨，沖破血管，赤裸裸而又絕望地想念著他。
　　Sam猶豫著開口：“Dean——”
　　還未等他完整地說出這個名字，他哥哥就已經(jīng)從床上坐起來，長腿一伸站到了地上。Sam呼吸一窒，睜大了眼睛，看著Dean一直走到自己床前。他還沒準備好面對他的兄長……
　　“Sam�！盌ean說話了。自從擺脫血印、與他坐進車里離開后的第一遭。
　　他的聲音嘶啞得仿佛有人在他喉嚨里撒了一把煙灰，那聲線粗噶地磨礪著，像是正處于煎熬之中一般格外低沉。但這不妨礙他聽出了這其中的輕柔——他有太久沒從他哥哥的聲音中聽出過的輕柔，讓Sam幾乎要熱淚盈眶。
　　從前，每當安慰他，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他的時候，Dean的聲音里總帶著這種海一般深厚而綿長的柔和，它化作溫暖的蠶繭包裹住他年幼的心使他免于所有的風吹日曬。自從Dean受制于血印之后，那聲音中的溫柔便蕩然無存，只化作了蟄伏的危險與陰鷙，讓他的血液尖叫著凝固成冰。
　　Dean清了清嗓子，神情介于尷尬與不知所措之間。他猶豫著，繼而在Sam的注視下終于開口：“對不起。”
　　Sam緊繃的神經(jīng)放松下來：“天啊，Dean，”他展露出一個微笑，“你沒必要道歉�！�
　　Dean搖了搖頭，露出那種有些戒備的、仿佛被針扎了一樣的表情：“為什么？”他問，那聲音中的苦澀幾乎能滴落下來，“Sam，我差點——不，我已經(jīng)，我?guī)缀跻呀?jīng)殺了你。上帝啊，我——”
　　“沒關(guān)系的，Dean�！盨am溫和地回應。他早就知道他哥哥會為了這個而坐立不安，“那不是你——真的那個你，你被血印控制住了，而你試圖終結(jié)這一切，這無可厚非�！�
　　“但我……”Dean張了張口，“我……”
　　“你做得很好，Dean�！盨am柔聲說道，盡可能地安慰著他的哥哥，“你當時還沒有擺脫那個血印，它仍然在試圖指揮你，而你戰(zhàn)勝了它，Dean，你打敗了它。我為你驕傲。”Sam說著彎起一個笑容，他破裂的唇角因此疼痛地抗議起來，眼睛里卻盛滿了慰藉與喜悅，濕漉漉地藏在他的眼角，就快要撐不住融化出來。
　　Dean的心臟因為這個笑容而緊縮。他低下頭，仍舊未完全清明的大腦在混沌中斟酌思索，牙齒因為無措而深深陷入下唇里去。Sam決定給他的哥哥一些獨處的空間，于是垂下了眼簾靜靜等待，直到一雙邊緣綻開了的鞋尖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里。
　　他猛地抬頭。Dean靜靜地站在他身前，一伸手就可以碰到他的頭發(fā)。這樣一來使他顯得異常高挑挺拔，帶來的壓迫感像潮氣一樣滲進骨髓。已經(jīng)沒有血印了，Sam對自己說，努力試圖放松下來，擺脫在此以前一直如影隨形的灰暗，這就是你的哥哥，你可以信任他，百分之百地。
　　“Sam�！彼值茉谒^頂呼喚著他，與此同時一只手撫上了他的下頜，溫熱的手指輕柔地摩挲著他顴骨附近的皮膚，帶動著一股輕柔卻不容拒絕的力道引著他抬起頭來，看著他的哥哥。
　　Dean的目光里帶著安撫的意味，然后另一只手也緩慢地觸碰到他的臉頰。Sam吞咽著，濃密的眼睫毛不安地顫動，直到Dean的手向上移動，掌心蓋住了他的眼睛。
　　“Dean，這是……”
　　“Shhh，沒事的，別怕。” 濃稠的黑暗像毯子一樣包裹住他，Sam在他的手底下眨著眼睛，密匝匝的睫毛帶著點刺癢刷過Dean的掌心。突如其來的虛弱與疲憊猛然間擊中了他，如高山傾覆，河流枯萎。Dean努力忽視喉嚨里的梗塞，心臟無力地墜落，幾乎是無意識地，他輕聲說道：“原諒我。”
　　Sam陡然震顫了起來，一瞬間繃緊了身體，僵硬得仿佛剛剛有人給他判了死刑。
　　Dean只感覺出掌心里Sam的眼睫毛飛快地顫抖，像是一只被他釘住的蝴蝶，無聲地嘶喊著。他下意識地放開了手，這就看到Sam瞪大的眼睛。他弟弟的身體固執(zhí)地緊繃，血液在血管里急促地戰(zhàn)栗。Dean猛然間明白了。
　　“上帝啊，Sam……”他不知所措，徒然地張口結(jié)舌。他聲音里充滿了鋪天蓋地的痛苦與震驚，像是要把他整個人都吞沒，“你剛剛真的...真的以為我會殺了你，是不是？”
　　Sam從剛剛一霎時的條件反射里回過神來，撕咬著他心臟外圍的恐懼與絕望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恍然大悟的慌亂：“不是的，Dean....”他解釋道，努力露出一個笑容，“我.......”
　　“老天啊，我一定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大哥�！盌ean眼睛里沉沉的歉疚與悔恨讓Sam的心皺縮起來。負罪感填滿了他的眉宇，也就是直到此時此刻，Sam才敢完全篤定地相信，面前的真的是他的哥哥——貨真價實，如假包換，他那受愧疚折磨，承受這世界重擔的哥哥，再一次完完整整地回到了自己身邊。他從未像此刻這般地如釋負重過，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是云端的歡呼雀躍。那個天殺的血印已經(jīng)消失了，再也不會回來，而Dean還活生生地站在他身邊。
　　“不，不是那樣的，Dean。別這么說�！盨am開口，但Dean只是搖頭。
　　“我都對你做了什么？”
　　“那不是你，Dean，我......”
　　Dean一時聽不到他弟弟急切的，為他辯解的聲音。像是沉溺水底的人驟然浮出水面，冰冷的空氣呼嘯灌入，帶來的刺疼生硬明晰，如同冰錐劃破皮膚。他的眼前驀地浮現(xiàn)出一個畫面——就在幾個小時前，他手握著鐮刀，準備殺死他生命中最后的、唯一的親人。
　　他深愛了一輩子，無時不刻不在被珍惜著的弟弟跪在他面前，流著淚準備接受他親手賜予的死亡。Dean渾身的血液都因為這忽然回溯的記憶而凝固了。上帝，當他說出“要死的是你”之后，Sam會是什么心情？還有更久遠的，林間焚燒尸體的火堆上飄進云端的輕煙，他對他弟弟說“我希望躺在那里的人是你”......
　　“Dean？”Sam擔憂的聲音模糊地灌入耳膜，Dean像是被燙到了一般后退了一步，“Dean？你沒事吧？”
　　Dean終于抬起頭看著他。Sam眼睛里盛滿惶恐，他擔心著他，牽掛著他，一如這些天來，這么長久的一段時間里，他為了救他，赴湯蹈火，義無反顧，毫不在意會付出什么代價。Dean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伸出手去，Sam立刻緊緊握住了它。
　　“沒事了，Dean，一切都結(jié)束了�！�
　　Dean想要更接近他的弟弟一點。他向前移動著，每走一步，眼前浮現(xiàn)的畫面就愈加清晰。它們和Sam望著他的、略有些疲憊的面容重疊在一起，啃咬著他已然不堪重負的神經(jīng)。
　　這又是屬于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中，在他們成年之后，Sam在他面前流淚。他說“閉上你的眼睛”，Sam沒有動彈，眼睛卻在一瞬間盈滿了淚水。他弟弟安靜地望著他，連哭泣也是悄無聲息，甚至連嘴角都沒有抽動一下�？墒茄蹨I，眼淚卻如同一條蜿蜒的溪流那般，無聲地從Sam清澈的眼睛里滑落下來。
　　Dean只是回想，就心疼得無法呼吸。跪在他面前的是他弟弟——破碎著，流著血，含著淚，滿載愛意地望著他，哪怕是到了在他看來的生命中的最后一刻，仍然不懈地試圖拯救他，從死神手里，從未知手里，從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手里。明晃晃的鐮刀就懸在他的頭頂，而他恍然不覺。Sam在那一刻會想什么呢？他仰望了一輩子、可以為之放棄一切的哥哥，要親手終結(jié)他的生命。
　　那雙手曾經(jīng)抱著他逃出火海，游走在他的皮膚為他縫合傷口，送他上了去往加州的火車，在他奄奄一息時托住他瀕死的軀體。那雙手之于他如同血肉之于白骨，如同世界與天堂。而當這雙手掐住了他的生命的那一刻，他的世界是不是也隨之天崩地裂？一定是的，縱然他的臉頰線條始終那么堅毅。他到現(xiàn)在還記得當時在Sam眼中轟然崩塌的痛楚，這讓潛藏在他心中的絕望與恐懼暴露無遺，讓他握著刀的手隱隱震顫。
　　所以他讓他閉上雙眼，用他——不管是本來的自己還是那個被血印控制住的自己的意識。或許是來自惡魔心底的悲憫，亦或是來自他自己靈魂深處的本能。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叫囂著，不要看，我的兄弟，不要親眼看著我對你痛下殺手，看著我再一次的無情傷害。
　　“天哪，過來這兒，Sammy......”Dean掙扎著說道，在床沿坐下來，伸出手來不顧一切地將自己的弟弟扯進懷里。他緊緊地摟住Sam，用力到恨不得讓他們血肉生根，永遠糾纏。Sam回抱住他，在兄長溫暖的懷抱里里放松下來，臉頰埋進他的胸膛。
　　“對不起�！盌ean哽咽地說，眼睛因為心底百味雜陳的情緒而酸澀，“對不起，為所有的一切。”他的嘴唇輕輕挨上Sam的頭發(fā)，那些柔軟的發(fā)絲親切地蹭著他的皮膚。Sam抬起頭來，Dean望著他的眼神深沉而平靜，滿盈著大海一般溫柔的愛意與疼惜。
　　“你不需要道歉，Dean，我知道真正的你永遠不會那么做�！盨am在那嘴唇輕柔地落在自己的額頭上時不知所措地說道，“我沒有因為這個而怪你，我也不會。你不用覺得愧疚。”
　　他停頓了一下，“而且我...我是愿意死去的，如果那能救你的話。如果血印真的無法移除，你的作法是正確的，Dean，如果爸爸還在的話，他也會......”
　　“噢，別管爸爸了�！盌ean打斷他，Sam的話像驚雷一樣在心底炸響。他所能做的唯有將他的弟弟摟得更緊一些，安撫而憐惜地親吻他的額頭。
　　Dean用手托起他的臉頰，拇指的指腹輕輕地觸碰到顴骨上那個他親手造成的傷口，Sam痛得縮了一下。
　　“疼嗎？”Dean的語氣好像他只有五歲一樣。Sam有些窘迫地移開了眼，搖了搖頭。
　　“我沒事，Dean，真的。反倒是你——”
　　“我好得很�！盌ean暴躁地打斷他，然后只是更緊地將他擁進懷中。Sam的耳邊清晰地傳來他哥哥的心跳，由胸腔里，響徹在他的耳畔，震耳欲聾。仿佛他們之前透支了那么久，就只是為了這一刻。Dean的手輕輕地梳理著他的頭發(fā)，距離他上一次這么做的時候已經(jīng)快有二十年之久。Sam用力地抓住他的衣服，那么堅決，仿佛他握住的不是衣服，而是一片隨時都會飄零的落葉，而將其緊緊鎖入掌心里才是正確的、唯一能令他安心的作法。
　　“你可以休息一會兒了�！卑肷�，Dean靜靜地說道，聲音里藏著一點猶豫，“Sam，我...”
　　“不，你不必跟我道謝的，伙計，永遠不用�！盨am看穿了他的想法，搖了搖頭。Dean有些尷尬地應了一聲。Sam借著臺燈的燈光凝視著他的哥哥，目光由他碧綠的眼睛一路看向他柔軟的嘴唇，無聲地描繪著他的五官。他想念他的哥哥太久了。
　　“歡迎回來，Dean。”Sam在陷入沉睡前最后說道。Dean輕輕的笑聲像珠子一樣在他心上滾動，發(fā)出悅耳的回響。Dean扶著他讓他慢慢躺下，臺燈的光束晃動起來。
　　“Sammy，閉上眼睛�！�
　　他照做了。這一回，沒有鮮血與傷痛，沒有疲憊與陰暗，Sam惴惴不安地等待著，直到一個輕柔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在那一點柔軟與溫暖夾雜著Dean的眼淚，咸澀地打濕了他的唇瓣。
　　“沒事了，Dean�！盨am在親吻的空當間輕聲說道，伸手去撫摸他哥哥的后頸，熱烈地回吻住他。窗外無星無月，黑暗無邊，而他們像是要一直吻到地老天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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