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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臘月初七。
“先生,明日是臘月初八啦,您今日有沒有舀水作冰?”放了學(xué)還賴著不走的冬兒跟在收拾教室的顧惜朝身后,小尾巴似的將先生已經(jīng)摞好的書本擺正。他是十里八村最有名的老蠟匠的孫子,老蠟匠的手藝好,一件大活兒一出便可保半年衣食無憂。如今正趕著年前送一件大活,便不肯讓孫兒在眼前搗亂,是以其他孩子放了學(xué)都回家去幫著家里籌備年節(jié),冬兒卻被爺爺叮囑著不要早回,樂得留在書院纏著先生念書講故事。
“嗯,你要不說我倒忘了……”顧惜朝扶著掃帚怔了怔神。
“咦?惜朝,你在這里,你看這是什么?”男人憨笑著捧出一個青花瓷碗,碗里晶瑩的兩塊冰冷然閃亮,碗底淺淺盈著一小汪水。
顧惜朝看了一眼碗里的冰,那清冷幽然的光芒直刺眼底,心里不由得打個哆嗦,又抬頭看看眼前的人,清爽可愛,笑容溫和,微黑的臉明亮的眼親切的酒窩,又給他暖了過來。他聳聳眉毛:“冰么,干什么?”
“今日是臘八,要吃冰的,你吃過沒?”戚少商笑著捉起一塊滑溜溜的冰塊塞進(jìn)嘴里,猛地給冰鎮(zhèn)了一下,皺起鼻子,不由得張開嘴巴以舌頭來回?fù)芘鶋K,免得在一處呆得久了把嘴巴凍麻。
顧惜朝見了這個后果,往椅子里縮了縮:“不吃!看著就冷。”
戚少商嘴里滾著冰塊含混地說:“要吃的,吃了這個一年不會肚子疼!”
“要吃的,吃了這個一年不會肚子疼!”顧惜朝喃喃地說。
“就是就是,先生你快去舀水吧,凍上一晚就成了!倍瑑汉苁堑靡,從前先生是個什么都懂的神人,今天也輪到他冬兒提醒先生了,將來說給他們聽一定羨慕死人了。
“好啦,都整理好了。冬兒,你也該回去吃飯了。先生去舀水作冰!鳖櫹Сp手扶住冬兒肩膀,兩人走出教室,顧惜朝回身鎖上門。天上彤云密布,看來又是一場好雪。
“呵,天陰了,冬兒一個人敢回去么?”顧惜朝蹲下身望著學(xué)生的眼睛,那里面有些熟悉的依戀和信賴,令他恍惚。
“敢的!先生,你要把爐子生得旺旺的,免得凍著自己!”冬兒一本正經(jīng)地叮囑先生,伸手緊緊胸前的書包帶子,一臉興奮地往門外走去了。
“惜朝,天陰了,你一個人可以回去么?”戚少商從一群往門外向著來接自己的家長蜂擁而去的同學(xué)們中間逆流而溯,趕回檐下站著的顧惜朝身邊。
“咦?”顧惜朝徑自出神,有些為了天氣的陰霾煩躁,偏生身邊人多嘈雜,心思更加不暢,竟沒注意戚少商的問話。
“不然我送你回去好了,你也沒有帶傘,我還帶了的。路上如果下雪還能遮遮!逼萆偕贪咽掷锏挠陚闩e舉。
顧惜朝這時才注意到眼前晃動的雨傘,忽而想到自己今天都沒有帶傘出來,早上出門財叔倒是有拿一把給他,但那時天氣尚晴好,終于嫌沉沒有帶上。
“公子!”顧惜朝在心思飄忽之間聽見老仆的呼叫,抬頭看去,正看見財叔抱著雨傘顛顛奔來,“公子,我來接你回家。”
顧惜朝心里寬敞很多,臉上自然綻開笑容,脆生生答應(yīng)一聲,撒腿跑出檐下。
“誒——”戚少商喊了一聲,禁了聲。
顧惜朝聞聲這才回頭看看,神色有見迷茫,一會之后,行禮道:“有謝了!
說完忙不迭回身捉住財叔的衣袖,依偎著老仆往門外走去,地上尚有殘雪,他一個踉蹌,險些滑到,慌慌穩(wěn)住身形之后,心里噓了口氣,所以他并沒聽見,檐下有聲輕呼:“小心路滑!
顧惜朝站起身來,沖著學(xué)生出門的背影輕輕念到:“小心路滑!蹦莻小小的背影雖然填不滿整個院子,但是等到它隱沒在門邊的時候,這個院子沒來由的變得及其空曠,顧惜朝的目光在整個院子里游走了一番,最后停在一間茅草房前。
天色越來越暗,朔風(fēng)越來越緊,顧惜朝走到墻角的水缸邊,拿起水瓢揭開蓋子,在水面的浮冰上輕輕一磕,伸進(jìn)裂縫舀了一瓢水盛進(jìn)銅盆。等到明天臘八,這盆水就能凍上了。
他籌備好之后,緩緩地踱著步子,到了茅草屋前。推門,左手邊,八仙桌旁,太師椅上,坐著一個神色悲憫的青年,雙眉微狹促,眼底一乾坤。
但卻是——眉心守暗淡,眼底乾坤亂。
“明日是臘八了,咱們該喝臘八粥了。我愛紅豆,你愛桂圓,這兩樣我都已托人備足了。我差點忘了作冰,好在有個學(xué)生提醒了我……”顧惜朝幽幽念叨著,坐在了琴臺旁。
引宮按商,桌邊的人兒始終未動一睫,弦上忽而凝了淚光,裹著琴弦又隨著韻律飛濺開來,猶疏離零落的音調(diào),張揚(yáng)彌漫。
“你錯了!”戚少商從椅子上站起來,“旗亭酒肆那晚,你可不是這樣彈的!”
“哼!”顧惜朝頗不服氣,“你只不過聽了一回,難保不聽錯!
“我不會聽錯的!因為旗亭酒肆彈琴論劍一夜,永生難忘!
“若你這樣自信,不如彈遍正確的給我聽聽!”
“唔……”面對顧惜朝略顯調(diào)侃的神色,戚少商有些心虛,“反正剛剛你就是錯了!我彈不出來,但是聽得出來!
顧惜朝手下一顫,一個錯音流了出來,但是并沒有人像從前一樣從椅子上站起來,笑著說著:“你錯了!”
纏綿的哀婉縈繞著琴弦,和著香爐的氤氳的煙,盤旋糾纏,直攀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直到撞上屋頂,碎了,散了,一切戛然而止。只有顧惜朝的曲子和歌聲仍然遠(yuǎn)遠(yuǎn)近近,幽然空靈。
……
嗟乎永離,江山為阻。
兄弟既具,變生何促。
念及昔矣,和樂且濡。
而今長太,珠淚如縷。
曲自為誤,盼兮君顧。
……
臘月初八
“先生,”冬兒興沖沖跑了來,沖進(jìn)學(xué)堂一把抱住顧惜朝的手臂,“快去我家,爺爺請您去喝粥!”
然后不由分說拉起顧惜朝便往院外扯。
顧惜朝給學(xué)生扯著踉踉蹌蹌來到老匠人門前,這個老人難道不是他最該感謝的人么,但是為什么他竟不敢走進(jìn)去面對他呢?好像是心里有個脆弱的謊言,到了這里便會呈露在化日之下,然后隨風(fēng)飄渺,再沒什么指望。
“呵呵,冬兒,你到底把先生扯來啦!顧先生,坐吧,進(jìn)屋。粥么,一會就好。”老人隱沒在濃重的蒸汽之中,甚至并沒有看向他們,這讓顧惜朝無端端有種安全感。他隨著冬兒邁步進(jìn)了屋子。
冬兒剛安頓先生坐下,街上傳來伙伴的叫聲,他應(yīng)了一句,征詢地看看先生,顧惜朝含笑點點頭,冬兒便如獲大釋,放飛的小鳥一般奔出門去了。
老匠人佯作發(fā)怒,責(zé)備了一句,端著茶壺茶碗進(jìn)得屋來。顧惜朝忽而有些發(fā)窘,急急站起身來,像是做錯了什么事,心里慌亂亂地不敢抬頭看老蠟匠。
“咳——”老人放下茶壺茶碗,捻著胡須,若有所思開言道:“人都要個念想,但若是只靠著這個念想過日子怎么行呢?”他踱到架子邊,取下一個青衫書生像,挑剔地審視著。
顧惜朝聞言怔怔不愿開腔。
“先生你看,這是冬兒他化的你。”
顧惜朝接過老匠人遞過來的蠟像,確實像他,卻又有些太像了,反而有些死板,恰似鏡子里的倒影,沒有溫度,沒有情態(tài)。
“像是化蠟像,原型是在那里,但是得看你心里怎么想,才能做出來!崩辖橙宋⑽ь澋恼Z音緩緩溢進(jìn)顧惜朝耳朵里。
可是,誰來告訴我怎么想?我該怎么想?
忽然街上一片呼喊,是孩子們惶然稚嫩的語音:“著火了著火了——”
顧惜朝呼地彈起身,心里騰起不安,揮都揮不散,他只是軟軟愣了一下,拔步便沖出門去,到了院里他停了一停,正是學(xué)堂的方向,火光沖天。村子里的人們紛紛提著水桶往那邊趕,顧惜朝瞬間腦子里一片空白,他還在屋里……
可是。
他有些恍惚不肯再停,剛往外邁出一步,卻臂上一緊,被老匠人扣住,他回過頭來。
老匠人安撫的神態(tài)就在眼前,忽然他覺得心里有了底,不再那樣空落落的。
老人滄桑的聲音沉沉響在耳畔。
“孩子,你要明白,
那只是個蠟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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