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該醒了。
　　燁塵銹聽到有人在耳邊喊著。
　　不要啊……今天陽光正好，讓我再睡一會兒……
　　然后他聞到了酒香。
　　唔，等等，這好像是……陳年的……啊啊不要走！
　　“哈哈哈哈哈。”
　　燁塵銹驚醒的時候，看見自家小師妹正在樹上笑得直不起腰來。煅云衣手里拿著個竹竿，上面拴著一壇開了封的老酒，正像釣魚一樣釣在自己面前。
　　“三師兄，醒了嗎？”她笑嘻嘻地搖了搖竹竿，鈴鐺一樣清脆的話音隨著花枝一路顫進他心里去。
　　燁塵銹抬頭看她，午后的陽光讓他不得不瞇起眼：“云衣，你又欺負師兄了�！�
　　“怎么會，我明明是給偷懶的師兄跑腿送酒來的�！膘言埔卵壑幸慌杉冋�，“既然師兄說我欺負他，那我只好……”說著，起身跳下樹梢作勢欲走。
　　“好云衣，好師妹。是師兄錯了、師兄錯了——”燁塵銹連忙爬起來攔到她面前賠笑臉，身上土都顧不上拍�！安灰�，好不好？”
　　煅云衣咯咯一笑，伸手替他摘取發(fā)間的落葉。她比他矮一頭，稍稍踮起了腳。“你呀。”她瞧了他一眼，似嬌似嗔，眼波動人�！吧俸纫稽c，小心師尊知道了罰你——”
　　“是是是，謹遵小師妹教誨。”燁塵銹笑嘻嘻地，“師尊要我做的我已做完了，所以不怕師尊發(fā)現(xiàn)。倒是——”他看著她花一樣的面容，欲言又止。
　　“倒是什么？”
　　“倒是云衣生氣，我才擔心。”燁塵銹收起了笑容，認真道。
　　他生得俊俏，平時又總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懶散模樣，如今神情認真起來，別有一種無法言說的魅力。煅云衣被他這么盯著有些害羞，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連帶著聲音都小了：“師兄……你做什么這樣看著我�！�
　　“因為我對你……”燁塵銹大著膽子握住了她的手，“……你說，好嗎？”

　　夢該醒了。
　　煅云衣睜開了眼睛。
　　燁塵銹當初說的是什么，夢里聽不真切。但她卻是記得的，每一字每一句，包括他說話時難得一見的、既羞澀又忐忑不安的表情。
　　——即使是鉅王座下最得意的弟子，談起男女之情，也免不了一副情竇初開的小兒女模樣。她心里覺得諷刺，臉上卻做出了最恰當?shù)纳駪B(tài)。
　　煅云衣躺了一會兒，發(fā)覺自己沒有了睡意，便起了身。她一時也想不到做什么，轉眼間瞧見窗外桃花開了白灼灼一片，神思不禁有些恍惚，待發(fā)覺，已是不自主地走到了窗前。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這院子她住了多少年已經記不清了。自她拜入鉅王門下開始，除了大師兄，年齡相仿的三人便共居于此。當初她剛剛入門，比她大不了多少的燁塵銹便拉著煬君策來給小師妹準備禮物。彼時煬君策也是個尚未長成的少年，平日里最喜歡露出一幅老成的表情在燁塵銹面前擺二師兄的架子。他剛剛教訓完師弟“師妹未至及笄，你打簪子作甚”，還沒等他拿出自己的禮物，便被燁塵銹拖著去給師妹窗前種花以表心意。兩個未來的鑄匠初次攜手跨行作業(yè)，其結果就是全靠大師兄挺身相助——他們差點把桃花樹苗弄死。
　　一不留神，思緒就飛遠了。
　　他們三人一直是住在一處，直到師尊陷入了原因未明的詭異沉睡——烍無鋒是專心鑄術不管事的；煬君策作為二師兄暫待不工山主事之職，為方便處理公務就搬了出去；后來燁塵銹又擔了謀逆的罪名被逐出門墻……這院中便只剩了她一人。
　　還有這滿院桃花。
　　煅云衣不喜歡桃花，一點兒也不。但作為天真可愛的小師妹，她應該喜歡，所以她喜歡。
　　她靜靜地望著怒放的花兒，腦海中回憶起煬君策，回憶起燁塵銹，回憶起這青梅竹馬的許多年。
　　她想起煬君策死的時候血液的熱度，想起燁塵銹死的時候渾身的冰涼——多么可笑啊，冰冷的人留下的是溫度，溫暖的人留下的卻只有冰冷。
　　曾以為這里永遠會是我們的家，卻沒想到會成了只能仰望的夢。
　　——不過這都沒有關系。
　　煬君策的骨灰，她埋在了桃花樹下。燁塵銹的鐵像，她也偷梁換柱葬在了一起。他們還是與她住在一處，就像過去的很多很多年那樣。

　　那日燁塵銹被逐出門墻，煅云衣去送他。二人一路走走停停，終于還是走到了紫宙晶淵的國界線上。她在線里，他在線外，一步之遙，竟已是云泥之遠。她憂心忡忡地記掛著他的未來，照舊做著一個痛失愛人的小師妹所應該做的，臨別時卻被他緊緊摟在了懷里。
　　“云衣，最難忍受的，不是無端背負的罪名。而是沒有你陪在身邊的寂寥……”天之驕子一夕落塵，灑脫如燁塵銹心中亦是低落。他不在乎紫宙的大位，卻無法不在意師尊與云衣的安全。
　　“沒關系。塵銹，只要你好好的……那便怎樣都好了�！彼罩氖值吐曊f，“你有難處記得來尋我。無論如何，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
　　佳人真情若此，燁塵銹心頭一熱，情不自禁地低頭吻上了他朝思暮想的唇。
　　二人雖相互傾慕，私下里也曾互許終身，然燁塵銹平日卻始終守禮，對心上人不曾有一分逾矩。而煅云衣雖然被媂君言傳身教了諸多降服男子的本事，此番也是初次上陣。這個吻來得太過突然，雙方都毫無技巧可言，青澀極了。
　　但在青澀里，又透出絲絲的甜蜜來。
　　“云衣……等我回來。”他啞著嗓子，留給她最后一句話。
　　煅云衣站在原處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摸著自己滾燙的臉蛋怔怔出神了許久。
　　而后便是時光荏苒。

　　隨著師尊的蘇醒與燁塵銹的回歸，太多的東西都改變了。但也有一些是不變的——比如她身為平朔新月城僅存的公主對紅冕七元的恨。
　　煅云衣清楚地明白自己不可能同燁塵銹在一起。
　　他太正直太單純，滿腔忠順孝心，視權位如過眼云煙，縱使在最落拓的日子里，心里仍記掛著師尊的安危，以及……要給她幸福。即使是最終軀體逐漸鐵化，他對她說的，仍是一句又一句的抱歉——
　　“以前我答應過你的事情，我已無法完成。欠你的幸福，我只能說抱歉、抱歉……”
　　“依你的個性，這本應該是真品。得到此冊，我便可向二師兄交待了�！�
　　——可煅云衣要的，從來就不是抱歉。
　　“云衣你！你方才說什么……”
　　“塵銹，只能怪你。不論我怎樣的暗示明示，你總是不愿將你的鑄術教我�！�
　　——你愛我，卻不曾真正的認識過我。
　　那些青梅竹馬，那些兩小無猜，那些戀慕牽掛，以及，那個吻……你眼中所見、心中所想，全數(shù)是我扮演出的煅云衣。
　　“怎有可能……這怎有可能！”
　　“很遺憾，在你的生命最終還將你的夢打碎。感謝你陪我走過這一段�！�
　　——你會恨嗎？你會恨吧。
　　縱使如此，我也一定要讓你見到、一定要讓你記得——這個吻，來自于真正的煅云衣。
　　“其實，你并不欠我什么。因為煅云衣所追求的，從來就不是平凡的日子。你，放心去吧�！�
　　——塵銹，你我之所以走向不同的終點，是因為我們從一開始便截然不同。

　　“待一切風平浪靜，我希望能與你一同退隱江湖，成家生子，平凡過日。讓我們與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共度此生。你說……好嗎？”
　　——如果我不是煅云衣……
　　——可惜，世上永遠都不會有如果。
　　——我曾經愛過你嗎？我自己也不明白。但無論如何，你都是留不得的。
　　春蔥一樣的手指摘下一朵開得正盛的桃花，微微一使力，便碾成了汁子。

　　夢該醒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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