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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鯉抄
錦鯉抄
一.
寧武皇仁光九年的那個夏天,泰安來了個穿月白衫子的畫師,叫做淺溪。鄰里鄉(xiāng)親們都走街串巷地說,新來的后生長得真俊,臉面白生生的。
一時間,不少的人家都門庭半掩,偷偷看了看這新來畫師。
果然是俊逸非常,唇紅齒白,再配上那一塵不染的衣衫,好一副濁世佳公子的好模樣。
被鄰里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淺溪拎著手里的行李,臉頰微紅的進了一方小院。
房東王大娘笑得一臉燦爛,面上深深淺淺的皺紋也舒展開來,像是一朵盛開的秋菊。
“小后生呀,你就在大娘這里住下吧,大娘這里安靜,以前這屋子也總是租給上京趕考的讀書人,他們說就大娘這看著舒坦!
淺溪抬頭四下看了看,白墻黛瓦的屋子,兩進的小院子,被布置的錯落有致,此時正是盛夏,院內中了許許多多石榴樹,一樹樹的榴花開的像燒起來了一樣,如火似焚。
樹下有一方池塘,池水清澈,水面粼粼的一片,勾人目光。
淺溪向前走了幾步,去看那池子。
池中水清澈無比,微風徐來,一波碧水在日光的照射下,微波粼粼,如同滿眼碎玉白金。淺溪就在池邊一點點的看向水中,好久一會,也只是一潭碧水,深不可測。再無他物他微微有些失望,總覺得有些活物池子才更有生氣。正當他要起身離開時,水面竟是一動,水花微濺
淺溪連忙低頭去看,只見原還空無一物的的水中,竟浮上了許許多多的錦鯉,一條一條的斑斕奪目。而這許許多多條錦鯉中,一條紅鯉最為奪目,遍體鮮紅,那耀眼的紅色在水波的映襯下,像紅玉一樣,美得驚人。那魚悠悠地游過來,一圈一圈地游著像是在打量淺溪似的。
淺溪看著歡喜,伸手到池水里,想去觸摸那紅鯉,可是他的手一伸進去,水波四起,魚便動了,搖頭晃腦的就要游走了,淺溪不禁懊惱,自己真是個呆子,這樣一弄可不是被他嚇跑了?删驮谒蠡跁r,那魚竟搖搖擺擺的又晃回了他的手邊,微微地啄了一下他的手心便飛快的的游走不見了。
淺溪愣了,呆呆了片刻,直到王大娘喚他,他才一臉笑容的對王大娘說;‘大娘,您院子里這魚真是有意思,見了人竟然也不躲。’
王大娘笑了笑“可見你這后生長得好,連條魚都被你迷住了!
年少的畫師被羞得一臉通紅,大娘見了那笑意更添上幾分“你先在這住著,什么不滿意再跟我說,別不好意思。”
大娘還連連囑咐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淺溪邊應下來邊送她出門。淺溪看著那池子,
池水已恢復平靜,只是偶爾有水波漣漪,帶動著從樹下落下的鮮紅的石榴花瓣,點綴出了盛夏光景,他微微一笑心中溢滿了溫柔的喜悅,來到這里倒也真是不錯。
二.
就這樣,這個夏天里,那個不知來自何方的畫師就在泰安落下了腳,生下了根。自那以后,泰安的父老鄉(xiāng)親總能看到那穿月白衫子的人在石榴樹下撩袖作畫,寥寥幾筆,意蘊已生。
也總能看到他在巷口擺一個小小的畫攤,攤子上擺滿了他的畫作,有嬌嫩的荷,怒放的菊,傲雪的梅,亦有千般風流仕女佳人,也有年少輕狂的才子將軍。然而那些畫作,最最多的便是一條條鮮紅的鯉魚,游著的,搶食的,甚至是靜默的,都無比的靈動。靜靜地望著畫紙,無端的讓人覺得仿佛有千條萬條的的紅鯉要穿破紙張,一齊向人們游來。
可是前來買畫的人并不多,大多人只是在那小小的攤子駐足觀看一番,贊嘆幾句這畫真是好看。淺溪也不急, 擺上那小小的攤子,日出而出,日落而歸在興頭上時還總會拎上小小一壺玉鉤藤,酒是早年他自己釀的,算不上烈,只是在后味才有一絲絲的辛辣。他曾請鄰里喝過這酒。鄰里都紛紛笑他,這算上哪門子的酒?喝起來跟糖水沒什么兩樣。
他靦腆的笑了笑,說了句:“我這手藝還不到家,倒讓鄉(xiāng)親們見笑了!笨粗鴾\溪白玉似的臉龐淬上輕紅,人們的笑聲就更響了。
可是,被人嫌棄的玉鉤藤那池里的紅鯉竟像是很喜歡。
一次,淺溪在池邊揮毫作畫,正酣之時,袖子竟把那一整壺的酒碰翻了,酒壺骨碌碌地就滾進了湖里。一下子湖中的鯉魚四散,卻只有那只紅鯉,像是呆頭呆腦的稚子,竟圍著那只酒壺打轉,許久竟是不再游了,像是醉倒了一般。
淺溪看見了它的模樣,忍不住放聲大笑,當真是有意思極了。
笑聲還未止住,筆墨已歇,拿起畫紙,對著光看去,宣紙上是一條紅鯉,紋理清晰,卻不似往日的靈動,反而是頗有些憨態(tài)可掬的感覺,讓人看了就心生歡喜。
自那日的意外起,淺溪就喜歡向那池里丟幾壺玉鉤藤,看著紅鯉搖頭擺尾的模樣。淺溪也就更喜歡繪那紅鯉了,他喜歡在那一樹樹的榴花之下或急或緩地描摹出那一尾又一尾的紅鯉,漸漸地那小攤子上的才子佳人帝王將相少了,紅鯉魚卻迅速的游弋滿了一方小攤子。連他那一方宅院里,都滿滿的都是繪著紅鯉魚的畫紙。
一日,王大娘來給他送一碟子自己做的核桃酥。農家的人熱情好客,生活卻又簡樸,平日里有什么好一點的吃食總是會給鄰里送去一些,也算是活絡鄰里的關系。就算是淺溪平日里也總是幫著鄉(xiāng)親們寫個門聯(lián)子,謄封家書,畫個扇面之類的活計。王大娘進來的時候,他正一手污泥忙的熱火朝天,見到王大娘他才洗干凈了雙手,迎著王大娘坐在了石榴樹下的石椅上。
王大娘看著眼前的人,發(fā)帶歪了,衣衫也臟了,連白皙的臉上也是污泥點點。不禁失笑:“你這是干甚呀?弄得跟個泥猴似的,我那小孫子都比你齊整干凈!
淺溪伸手整了整衣衫頭發(fā),略有不好意思的說:“我在弄些淤泥來,想在那塘里栽上幾株蓮花!
王大娘笑了笑:“你這后生,你栽那勞什子的蓮花干啥呀?”
“那池子里連水草都少得很,一池子的魚許是會寂寞呢。”
王大娘聽了這話,那笑意簡直收不。骸澳阏媸前V上這魚了,你來我們這泰安也快一年了,天天地畫我家池子里的這魚,你不嫌膩味,我都看夠了呢!
王大娘說這話時,淺溪正捏著王大娘端來的核桃酥吃了半塊,甜香軟潤的味道還在口腔中彌漫,聽著大娘這話連忙大口小口的咽下去,著急忙慌的說:“怎么會膩味呢?我看著這魚我就歡喜,讓我畫一輩子我都不會膩!
話音剛落,身后一陣水花濺起的聲音,淺溪轉頭看去,只見日光下,一尾紅鯉魚躍起,在空中舒展著身軀,日光照射在它鮮紅的鱗片上,反射出炫目的紅光片刻之后,猶如流星一樣又墜回到池水中,濺起一池的水花,仿佛在應和著淺溪的話一樣。
看著這一幕,淺溪頓時想到多年前父親曾贈與他的一方紅玉,古玉溫良,那一方紅玉在陽光下無比的透亮,流光溢彩,而眼前的這尾魚竟比那一方玉,來得更為美麗,攝人心魄。
淺溪有些愣神,他走到池塘邊緊緊地盯著一池的碧水,池中落花依舊,錦鯉游泳,他看著也慢慢地笑了:“大娘,這魚像是也喜歡我呀。”
王大娘直笑罵他昏了頭,生生地醉在那池子里了。他也不惱,好好地把王大娘送來的核桃酥收好,好好地謝了謝她,并約好過兩日就去她家給她的小孫子講講三字經去。
三.
時光如流水,一日復一日,城外河堤的垂柳不知綠了幾次,二虎子家門口的棗樹不知被那些猴孩子們打了幾回,李寡婦家千朵萬朵壓枝低的嬌羞的花兒們也不知在姑娘們的發(fā)髻上絢爛了幾個春天,淺溪當年種下的蓮花現(xiàn)在也是一片葳蕤繁茂,嬌艷俏麗的蓮花下。錦鯉四散游蕩,好一種魚戲蓮葉間的意味。
時光就這么過去了。淺溪以前讀過一個句子,叫小樓一夜聽風雨,明日深巷賣杏花,這日子也是一夜風雨間就變了個模樣,彼時南邊的幾個藩王又不太平了,打著清君側一路北上,逼得皇帝舉兵南下,誓要清除叛逆,保得帝祚永延。而這時,北方的戎狄也蠢蠢欲動,終是趁著國有內亂,趁虛而入。于是天下戰(zhàn)亂又起,亂糟糟的局勢使得城里也不大太平。
城里的壯丁漸漸的少了,街坊們都說是不知怎么地就被拉過去征兵了,更讓人恐慌的是,不僅是男人,連女人和小孩也漸漸的少了。
茶樓里說書先生繪聲繪色地說著大白天里不知哪個村的倆姑娘上城里給她爹買藥,出門時還好好的最后竟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連個影都沒了,最后只在去城里的路上找到了些女孩子的釵環(huán)首飾,至于人竟是再也尋不到了。
聽書的人就接道:這是亂世,邪魔妖道就出來了,指不定那倆姑娘是被那個妖怪給生吃了呢。這話一出竟是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都議論紛紛,那話傳的就更加離譜了。最后連官府都出面了仍壓不住這流言蜚語。
一時間,城里城外,人心惶惶,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淺溪也不再擺那小小的畫攤了,聽了鄉(xiāng)鄰的囑咐。自個兒在自個兒的小院子里自娛自樂。
又是一個盛夏,夏天里白晝漫長逼人,酷暑難耐,荷塘里的一池荷花都在烈陽下蔫兒了下來,水面平穩(wěn)如鏡,一絲波瀾都沒有,想是那些錦鯉也去偷閑了。
淺溪好不容易才熬到夜半涼時,可是涼意仍然微薄,竹簟拿井水浸了都未減去幾分燥熱。窗外蟬鳴聲交織成一片和著蛙鳴聲,更是攪得他難以心安,耗損了不知多少精力。
夜?jié)u漸的深了,更漏聲漸起,床上的人也極不安穩(wěn)的睡著了,眉頭微蹙,像是有什么東西糾纏一樣。
彼時正是深夜,那一聲聲的蟬噪蛙鳴,也漸漸的遠了淡了,一切變得極為安靜,一片死寂。屋內兀自吹起一陣風,吹開了雨過天晴色的床帳,帳上繡滿了卷云紋,隨風而起,像是九天云濤,連綿不斷,波起云涌。
風只吹了片刻就漸漸的停了,帳子也被穩(wěn)穩(wěn)地落了下來。漫天的云涌也停歇下來。屋子里漸漸彌漫起霧氣,先是絲絲縷縷以纏綿的姿態(tài)在屋子里蔓延,繼而便是大團大團的從屋子的每個角落里滲出,只不過片刻光景屋子里便已經霧氣迷蒙,淺溪那愈發(fā)蹙緊的眉頭也在濃霧中看的不甚明朗。
霧氣越來越濃,在這濃霧中忽然傳來一陣銀鈴般地笑聲,在這寂靜的夜里,那笑聲清淺又帶著幾分入骨的纏綿,魅惑迷人。
伴著笑聲,一雙嫩白的手勾住了帳子。那手極為白膩,指尖卻被染成鮮紅。那葳蕤一點鮮紅在黑夜中格外的妖嬈。
帳子被掀開了,露出了淺溪同樣慘白的臉,這時他已經醒了,只是一雙眼睛空洞洞的,直勾勾地盯住帳子上的卷云紋,麻木而呆滯。
看到淺溪后,濃霧中,那笑聲更明顯了,也隱隱約約地傳來女子的聲音“公子,奴家漏液來訪,公子竟不逢迎,讓奴家好是心傷!
聽到她的聲音,淺溪像是被牽引一樣,猛地一下就坐直了身軀,夏日的衣衫本就單薄,他起坐又太猛,本就松松垮垮的素白寢衣滑了下來,露出了修長白皙的脖頸和大半個胸膛。
淺溪睜著一雙失了神的眼睛望著前方的一片霧氣氤氳,漸漸地一個窈窕的身影就顯現(xiàn)出來,一張美人面龐在迷霧中顯得像是初雪一樣,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那妖嬈的女子只穿了件紅色的裙衫,連鞋也沒有穿,赤著腳。長長的裙擺虛虛浮浮的纏繞在迷霧中,衣上層迭蓮花,似血著淚。那纖纖十指捏著一枝極為妖嬈的紅蓮,紅蓮上有點點的露珠,像是隔了夜的胭脂紅淚。。
含笑一顧間實在是萬種風情,美,美得近乎冶艷
蓮步輕移,轉眼間溫香軟玉就到了淺溪的懷里,那涂的瑰紅的指尖就觸上了淺溪的胸膛,在那潔白的皮膚上微微打轉。
女子嬌笑著:“公子,你說奴家美嗎?”
淺溪依舊是一副呆滯的樣子,任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在懷中,依舊是直直的望著前方,過了半晌才慢慢說了聲“美”,連聲音也不似往日的清冽,有種低沉呆板的味道
聽了他的回答,那笑聲就更明顯了“那公子可愿為奴家舍了心肝呢?”聲音像是和入迷霧,有種說不出的粘膩。
“自是愿意。”淺溪依舊是呆滯著,連女子猛然間暴漲的指甲都未注意到,鮮紅的指甲刺入血肉,血順著指尖就往下流,鮮紅的血,素白的膚,很是扎眼。
血越流越多,就這么蜿蜒著染紅了她的手,也在他素白的衣襟上氤氳開大朵大朵的血花。那指尖緩慢的深入血肉,感知他溫熱的鮮血。再下去幾分一副心肝就能取出,可指尖就那么停滯了,那么任由鮮血肆虐。再想刺入一分,卻如何都刺不下去了。那媚人的笑聲也漸漸消逝了。方才還迷蒙的氛圍,竟有了幾許凝滯。
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凄厲的叫聲,一團黑黑的物事就那么竄了過去,那是一只黑貓,仿佛是竄到了書桌上,文房四寶被掃了一地。這乒乒乓乓的一陣聲音打破了凝滯的氛圍 ,那女子扭頭去看,雜亂中那一張張散落的畫紙格外的扎眼,那女子只是瞄過一眼,便身形一震,指尖就更刺不下去了。那是一幅幅的紅鯉圖,魚戲蓮葉間,鮮紅的鱗片如紅玉一樣,魅惑逼人。地上有了些許水漬,被黑貓撞掉的酒壺依舊在流淌著液體,水漬就更多了。在空氣中泛著甜膩的氣味。是玉鉤藤的味道,只在后味有些辛辣,昔年小畫師無意中撞掉了一壺玉鉤藤,醉倒了一條小鯉魚,惹得畫師笑聲盈盈。
霧氣漸漸的淡了,女子一雙桃花眼也滿是猶豫不決,最終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玉似的手指輕輕從血肉中抽出,拂過淺溪鮮血淋漓的胸膛,劃過血肉橫翻的傷口,繼而從淺溪的懷里緩緩的抽離,待她直立在床頭時,淺溪那微開衣襟掩映的胸膛已經又是一片潔白如初,只余幾點艷紅散于心口,像是方才她手中擎著的那只紅蓮上的點點露珠,一如胭脂紅淚。霧氣已經稀薄殆盡,只留著微微地幾絲在空中掙扎纏繞。雨過天晴色的帳子又一次卷起九天云濤,連綿起伏,待再望去,那一抹倩影早已淡去。
桌上文房四寶已然歸整如初,蟬鳴聲,哇叫聲,也此起彼伏的響了起來,夜,又熱鬧起來。床上間或傳來一兩聲低低的哼聲,淺溪也已經沉沉的睡去,一切恍若初時。
四.
那一日的奇遇并未在淺溪的腦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像是一場綺麗而迷幻的夢,一到天明,連內容是什么都已經記憶不清。初見到胸膛上點點的紅印的迷惑也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平息。
日子依舊那樣,淺溪依舊癡迷繪鯉,而世道竟是一日比一日亂了,不過是數(shù)月的光景,城里的人四散奔逃竟少了大半,昔日繁華如今只剩蕭條,一片芳草萋萋。曾經那口沫橫飛意氣風發(fā)的說書先生,立于高臺之上咿咿呀呀唱著一支纏綿入骨的江南小調的紅衣歌姬,還有那挑著包羅萬象的貨擔走街串巷的貨郎,都不見了。連著那個經常為他端來種種吃食的房東王大娘也收拾行裝帶著孫子們要遠走他鄉(xiāng)。
離行時,王大娘站在淺溪的門口勸了他很久,一張曾布滿笑意的面頰卻是眉頭緊蹙,面上的皺紋就更深了。
“你這個傻書生,你說你還留在這里干什么?我這一輩子都扎根在泰安,我都拋下了你還有什么放不下?”
“你可知道,這世道有多亂?城里頭的年輕人還有幾個?你這榆木腦袋怎么就不轉圈,你要急死我呀?”
大娘說了很多,可是立于石榴樹下的畫師仍是一動不動,一雙眼有些出神的看著那一片蓮塘,此時已是八月末,最后一攏蓮花開的無比熱烈,層層疊疊像是燃燒了所有生命力,紅的耀眼。蓮下偶爾幾只鯉魚游過,依舊是悠閑淡然的模樣。
大娘依舊在勸說,淺溪待他說完,靜默的轉過身來,一雙漆黑的眼睛看著王大娘緩緩的說:“大娘,我本出自扶桑,家遙萬里,自幼父母雙亡,伶仃孤苦,形單影只。我半世身似浮萍飄絮,數(shù)載無依,故而天下之大,哪里于我來說都是征蓬漂泊.然而,如今我住在這里才找到了一些安穩(wěn)感,而且我真是喜極了您家的這一池錦鯉,我……此生難得若離了這里怕是會后悔一輩子的我真的是不忍離去!
時間仿佛是凝固了,好一會兒才傳來王大娘低低的一聲嘆息像是裹著千萬般的無奈和不舍。
“你這傻子,真是榆木疙瘩,你可要顧著自個兒”千般萬般的擔憂都托付在這一句話中。
淺溪走上前去送王大娘出了城,遠遠地望著大娘和她小孫子的身影消失在視野里,心中涌起了一陣難言的酸澀,終究是傷離別。
人都走了,可是戰(zhàn)亂依舊在持續(xù),戰(zhàn)火更迭,國內的藩鎮(zhèn)割據(jù)好不容易才被鎮(zhèn)壓下來,可是國力卻損耗嚴重,戎狄之亂,鐵蹄之下終是難以抵御。于是魑魅魍魎,肆虐于道。
城中更顯荒蕪了,家家戶戶都門鎖緊閉,只有街角的長風依舊不斷地在吹,和著在長街上疾馳的馬蹄,揚起些許的紙錢,白茫茫的刺眼的扎在空中,給這城鎮(zhèn)又添上一分死氣。
人都說泰安失守是早晚的事,人人自危之時,只有淺溪一人仍是不改往昔,擎一只狼毫軟筆,鋪一張澄心紙,蘸幾筆顏色,繼續(xù)繪下千姿百態(tài)的錦鯉。彼時他的錦鯉已經畫的出神入化,幾乎不用再去望那池塘,只要拿起筆,只需寥寥幾筆,那鯉便已躍然紙上,意蘊萬千。
城中的人都在乞求著泰安能再多堅持一下,讓這凝固的平靜再持久一些,可是皇天卻沒有聽到微渺的祈求,一切死寂的平靜終于被打破,山東淪陷,泰安失守了。蠻族的鐵騎突破了這座百年的老城,一時間,火光,尖叫,鮮血,和蠻族狂妄的笑聲,彌漫在這座曾經安詳?shù)某擎?zhèn)?諝庵袕浡鹉伒难任,連天都被映上淡淡的血色,紅的瘆人。
是夜,淺溪的宅院一樣的是漫天的火光,濃煙滾滾,嗆得文弱的畫師一動也不能動的倒在書房內,幾乎暈過去。熱,到處都是滾燙的,火舌不斷地肆虐,將一張張紅鯉圖吞噬下去,燃起更加猛烈火焰不斷的逼近著淺溪。
火光中,破門而入的身影顯得無比的凄艷,依舊是一身紅衣,赤著腳,長長的裙擺在火光中像是燃起的蝶纏繞在她的四周,長發(fā)如絲披拂在四周,更顯得美人如玉,唇紅齒白。一雙桃花眼更端的是風情萬種。
淺溪像是感覺到動靜,拼命睜開眼睛去看,而看來看去只見到一片似血的鮮紅,來人的面龐卻怎么都看不清。只覺得被柔柔的扶起來,周身一陣清涼。那逼人的滾燙熱浪像是恍若是一瞬間就被逼散了。
他掙扎著去問:“你……我可否見過你?”
女子笑了,依舊是銀鈴般的笑聲,只是沒了那夜的魅惑媚人,只剩清冽。
“呆子,你畫我畫了那么多張,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嗎?”淺溪聽此話周身一震,本來已經軟癱的身子一瞬間挺直了幾分,手也緊緊抓住了女子的手臂,有些歡喜又有些不信的說:“你你當真是那池中紅鯉?你莫要欺我……”他努力地睜眼想看清眼前人的面貌,卻仍是無能為力,沖天的火光中,只能隱隱約約看見她在笑,笑的無比的燦爛,淺溪從未見過如此美麗又不顧一切的笑容。那是到骨子里的笑,笑的近乎虛幻,像是這火光,太亮,又太刺眼。
他的嘴唇顫抖著,想要找出些言語來說些什么,卻只是在唇齒間翻來覆去的說著“美……真美。”他竭力想保住一絲清明,可是卻在話音剛落之時,暈了過去了。
女子笑聲未止,她架著淺溪走出這熾人的火焰,她走的極慢,像是每一步都忍受了極大的痛苦,臉上一片蒼白。每走一步她的身影就淡上幾分,待到扶著淺溪到池塘邊上,她的身影已經近乎透明,那一身紅裙稀薄的像是晨霧,一觸就散。
荷塘邊,一片妖嬈的蓮花開的更艷紅了,像是要滲出血淚一樣,蓮花旁,她素白的手指捧住了淺溪同樣蒼白的臉,一雙桃花眼癡癡的望著,一旁仍是火光沖天,而這邊卻是涼意逼人。她的聲音有虛浮,漂浮在荷塘上空。
“呆子,我本是池中紅鯉魚妖,修行百年,為禍蒼生。我本是要取你性命助我修為的,然而你……你這傻子,卻讓我怎么都下不去手,好容易才去找你一會,都要挖到你的心肝了,卻仍是不忍心。
……真是命數(shù)!
“然而,我卻歡喜的緊……我本是異類妖孽,此生能得你如此眷顧,想來我這百年光陰也不算虛度……”
她不再笑了,桃花眼里盈盈都是淚水,滿滿的凄楚。她撐起了身子將額頭輕輕觸上淺溪的額頭,唇也微微貼上淺溪蒼白的唇角,淚水滴上淺溪的臉龐,并肆無忌憚的蔓延著。她無聲的哭著,如玉的臉上布滿了哀傷。風吹過,滿池的蓮花迅速的枯萎,像是傾城的女子一瞬間耗盡所有的年華,由絕色驚艷瞬間變得雞皮鶴發(fā),由盛及衰只不過一瞬間,八月那最燦爛熱烈的一攏紅蓮終是燃燒盡了所有的生命,她們嬌嫩的花,婷婷的葉都迅速干枯,失掉了所有的顏色。只剩下了枯枝敗葉隨風飄在空中。而那紅裝的伊人卻早已不見了蹤影,只余下月白衫子的畫師靜靜地躺在池塘邊,臉頰上布滿了胭脂紅淚,一如當時散在心口的點點紅痕。
五.
淺溪很久才醒了過來,像是一場紛繁的夢境,千頭萬緒的都沖向腦子里,他愣了愣神,猛地起身轉向那池塘,一片枯荷敗葉,連池水都近乎干涸,只有那淺淺的一層。淺溪望著眼前的景象如同雷擊,幾乎要站不住。他瘋了一樣跳到蓮塘了,水只過膝,遍是污泥,他瘋狂地尋覓著池中的每一個角落,卻什么都尋不到,哪怕是一縷水草,一尾紅鯉。什么都沒有了,像是大夢初醒一般,又像是墜入夢境,淺溪癡癡地一笑,拖著一身泥濘不堪的衣裳爬回了岸邊。
他望著那一片狼藉的池塘,腦海中交織著火光,紅衣,那燦爛的笑,還有那最后落在自己臉頰上冰冷的淚水。半晌不做聲響。只是在轉身時已然淚流滿面。
積年后,國力終復,帝舉兵三十萬,次北地西封,斥蠻夷七百里之外,簽約易城,得十數(shù)載養(yǎng)生之息,自此天下安泰。
由是,泰安一鎮(zhèn)去晦更新,萬物俱復生氣也。市井黎元,熙熙而樂,一如昔日。
城之東南巷口,存一小攤,寒暑不變,風雨不改。販畫,其多繪紅鯉,色澤艷麗,一如紅玉。攤主望之如三十許人,衣白衣,溫文大方,教人見之相惜相喜,
某日青巖居士途經此地,見畫攤,與其攀談,二人相談甚歡,攤主起身送迎之時,袖中所藏畫作落地,居士望之,乃一紅衣女子,未辨眉目,只是襟上層迭蓮華,其色魅惑,似血著淚。
居士見之,唏噓長嘆,轉身離去。
多日后,書云:“魑祟動情,必做灰飛,尤蛾之投火耳,非愚,乃命數(sh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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