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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蟬
冬蟬
冬蟬的母親懷孕懷了很久,很久,久到大家都以為冬蟬不會出生了。直到那一天,冬蟬的母親撫著大肚子走在蓮塘邊,腳下踩到一只冬蟬,回家后就生下了冬蟬。
蓮子鎮(zhèn)鎮(zhèn)如其名,小鎮(zhèn)里的蓮塘星羅棋布,蓮花開的時候,就像一片花海。
冬蟬八歲那年,父親丟下他們走了,最后一次回來的時候,身后跟著一個穿著高跟鞋的漂亮阿姨。
哥哥追著鎮(zhèn)門口的小汽車跑出去的時候沖進(jìn)了一個蓮塘里,撈出來的時候嘴里、眼里、耳朵里、鼻孔里全是塘泥,小小的胸腔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東西在跳動了。
母親瘋了之后,冬蟬才知道自己已是孤身一人了。
門前的刺花樹很久無人打理,結(jié)出來的刺花又小又澀,冬蟬不喜歡吃了,爛刺花落了一地。
瘋掉的母親像個怪物,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換上了她那套火紅的嫁衣,時而指著鎮(zhèn)口大罵,時而靜靜地貼在刺花樹后,一動不動地望著鎮(zhèn)口的方向,任由爛刺花汁滲進(jìn)精美的繡花鞋里。
冬蟬不再喜歡讀書,因?yàn)槟莻禿頭的班主任很煩人,因?yàn)樵僖矝]有人問他語文考了多少,數(shù)學(xué)又考了零蛋否。他常常一個人爬上屋后的膠桃樹,望著或瘋癲或安靜的母親,心里酸酸的,空空的。
這天,煩人的禿頭又來上課了,冬蟬看都不看他一眼,正如禿頭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把頭埋在臂彎里,留著一只眼睛看著窗外叫個不停的咿呀子。
“叫叫叫,煩不煩啊你!”冬蟬扔出了一塊橡皮。
奉老師之命正在自我介紹的景珂愣了一下,接著說:“我叫…叫景珂,是縣城里來的插班生,請大家多多關(guān)照!
話音剛落,禿頭的教鞭就指到了冬蟬桌上。
“你,出來!
冬蟬又被罰了。
再進(jìn)教室的時候,冬蟬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位置被人占領(lǐng)了,那個人就是那個自稱“荊軻”的插班生。
禿頭用教鞭點(diǎn)了點(diǎn)冬蟬的肩頭,指了指后面的空位,示意他坐到后面。
冬蟬慢吞吞地挪到后排坐下,依舊把頭埋在臂彎里,依舊看著窗外,依舊不滿聒噪的咿呀子。
景珂不愧是城里來的,懂得的東西比班上任何一個人都多,班上的人都愿意圍著他轉(zhuǎn)。
冬蟬似乎沒有受到太大影響,依舊那樣生活,那樣看著窗外。
蓮子快熟了吧,他想。
蓮子鎮(zhèn)有一個古老的傳說,說是蓮子鎮(zhèn)是有蓮神保佑的,月正中天的時候只要劃著小船到蓮塘里,誠心祈禱,愿望就會實(shí)現(xiàn)。
只要哥哥回來,父親也會回來的吧,那母親也會恢復(fù)正常吧。他想。
月正中天的時候,蓮塘里出現(xiàn)了一葉小舟,冬蟬真的來了。
他把船劃到蓮塘正中間,月光印得整個蓮塘一洞一洞地亮晶晶的。
冬蟬雙手合十,開始虔誠地祈禱。盡管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祈禱。
就在冬蟬昏昏欲睡的時候,蓮塘終于有動靜了。聽到“噗通”一聲的時候,冬蟬一下子驚醒了,不知道是激動還是害怕,抑或是條件反射。
離岸邊不遠(yuǎn)處的地方水圈還在一圈圈擴(kuò)大,冬蟬把船劃了過去。
水圈的中間有個人在掙扎,顯然不會游泳。
冬蟬二話不說跳進(jìn)水里,把人帶上來的時候,他只覺得這個人很眼熟,但絕不是自己的哥哥。
“冬蟬,謝謝你!”那人說。
聽到他的聲音,冬蟬終于想起來了,他是“荊軻”。
“荊軻,你怎么在這?”
“我來找冬蟬,三寶說這時候來塘邊會有活的冬蟬!
“你喜歡冬蟬嗎?!”冬蟬眼里閃著亮晶晶的光,亮得景珂忍不住瞇了瞇眼。冬蟬是真的高興,他知道景珂說的冬蟬是他母親踩到的那種,他也喜歡,原因大概是他也叫冬蟬。
“嗯嗯!”景珂用力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走我?guī)闳地方。”冬蟬興奮地調(diào)了調(diào)船頭,把繩子系好,拉著景珂上了岸。
月印萬川,周圍亮如白晝,遠(yuǎn)遠(yuǎn)的景珂就看到了另一頭的人。
“哎呀,糟了!我爸媽來找我了,我是偷著出來的,現(xiàn)在必須回去了!
冬蟬也看到景珂的爸媽的身影了。他也有點(diǎn)急,小時候他爸媽也會這樣找他。
“那怎么辦,你還是回去吧,我明天再帶你去怎么樣?”冬蟬說。
“那說定了!拉勾!
“嗯,拉勾!
第二天,他們真的去了那個地方——一個小山坡上,冬蟬扒拉開一窩草叢,又用手指掏出幾抔土。景珂朝里一看,差點(diǎn)激動得叫起來。好大一個洞,滿滿的全是冬蟬,有活的也有死的還有只剩下一個空殼的。
后來,冬蟬還帶著景珂去后山摘了野果,去河邊洗了個澡,去塘里摸了幾條魚,去地里偷了幾個瓜。
景珂教會了冬蟬怎么用竹子做一把槍,怎么用木頭搭一架飛機(jī),怎么用泥巴捏一個娃娃,怎么用鐵皮彎一個鐵貓。
冬蟬好久沒有爬上屋后那棵膠桃樹了,也好久沒有注意到發(fā)了瘋的母親了。
他有了新伙伴,他看了許多景珂帶來的好看的書,看了《西游記》,看了《朝花夕拾》,看了《格林童話》…他覺得景珂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了。
可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人要離開他了。景珂要搬家了,不是從縣城里搬到鎮(zhèn)上,也不是要從鎮(zhèn)上搬回縣城里,而是要從縣城里搬到大城市里。離蓮花鎮(zhèn)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大城市。
“我還會回來找你玩的。”景珂說。
冬蟬哭得很厲害,眼睛腫腫的,他知道,景珂走后,他又是一個人了。
“哈哈,好啦,哭包,說了會回來的。”景珂抱了抱冬蟬,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冬蟬上課不再看著窗外了,月正中天也不去蓮塘了,他把景珂和他一起做的竹槍、飛機(jī)、鐵貓、泥人埋在了那個裝滿冬蟬的洞里。
后來,冬蟬長大了,沒有人記得他叫冬蟬,因?yàn)樗蛔寗e人叫他冬蟬。他叫東冥,這是他的書名,那個丟下他的爸爸給他取的名字叫東冥,取“冬瞑”之意,寓意寒冬消瞑。
再見到景珂的時候,東冥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覺,好像很激動,很激動,也很難過,
那種睹人思故的感覺,讓他想笑又很想哭。有些人一旦走進(jìn)另一個人的世界,就會留下不可思議的印記。
就像景珂之于東冥,他偶然撞進(jìn)了蓮塘里的東冥,于是東冥就在心里給他建了一個盛滿月光的蓮塘。
景珂一如往昔,陽光開朗,周圍總是圍著一大群人,長大后的景珂多了幾分帥氣,同樣的校服穿在他身上就不像校服,而像他精挑細(xì)選的私服。隨意搭在肩上的校服外衣無論怎么動都靜靜地躺著不掉下來。
四目交接的時候,景珂還是認(rèn)出了他。
景珂的朋友們到了地方就各自散去。
東冥感覺自己的心在撲通撲通地跳,這是多年以后再一次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那種真正雀躍的跳動。僅因?yàn)檫@個許久不見的小伙伴,或許現(xiàn)在不再是小伙伴了,他們的身上已經(jīng)圍繞著荷爾蒙。
景珂在看到東冥的那一刻,也有類似的感覺,一晃而過仿佛穿越時空而來的一種感覺,明明很淡,卻抓心撓肝,好像一旦放過,就像是錯過了一場期盼已久的電影,會讓人不甘,也會讓人不安。
東冥捏著手里的材料,這是兩校聯(lián)誼運(yùn)動會的企劃書,如果不是校方將送材料的任務(wù)交給他,他或許要等更久更久才能再見到景珂。他覺得自己無論多久都可以認(rèn)出他,但時光會告訴他,他認(rèn)為的模樣只是他的想像而已。
景珂的腳步越來越近,鞋底與地面的摩擦激起東冥心里的無數(shù)朵小小的浪花。
真沒出息,怎么會有這種感覺?東冥問自己,這是要激動得暈過去嗎?為什么?
當(dāng)景珂的手開始靈動地輕揉著東冥蓬松的頭發(fā)時,東冥甚至覺得,這種感覺真好,這種感覺最好了,就像沉睡在一個灑滿陽光的夢里,有微風(fēng)拂面,有花香鳥語。他覺得自己今天一定是瘋了,看見景珂不到幾分鐘而已,自己就好像去過了許多地方,那些地方只有一個主題:陽光。
著大概就是景珂給人的感覺吧,一如當(dāng)年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里的小男孩一樣,毛茸茸的腦袋,紅撲撲的臉頰,水汪汪的眼睛,不知是看的人眼里盛著太多陽光,還是他的眼里盛著太多陽光,那種可愛又圣潔的光芒一定是上天對他的寵愛。
東冥覺得自己也得到了上天的寵愛,因?yàn)樗X得景珂曾經(jīng)給過自己寵愛,即便只是對著他笑,他也會覺得寵愛多了一分。這正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聽到景珂的聲音時,東冥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將要破土而出,不知是什么奇怪的植物,還是名叫冬蟬的東西。
冬蟬,冬蟬,多少年,沒有聽到有人這樣叫他了。
景珂沒有忘記冬蟬,是因?yàn)槟切┎卦诙蠢锏亩s,還是真正的冬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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