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蕪眷·琥珀玉
那年,她方才及笄。天真純稚得如一朵清新婉人的月季。
他隨父東征歸來,被天子冊封為護國將軍。
她與他,兩個互不相關(guān)的人。
他當他的少年將軍,她當她的閨閣小姐。
可天意弄人,月老的紅線輕輕地繞過了她與他的尾指。
紅袖閣前,他與她相遇了。
同樣的傲氣,她與他太像。
她自小受家族禮教的熏陶,帶著一身的書墨氣息?稍谒媲,她的禮數(shù),亂了。
他亦是情竇初開的少年,未曾嘗過情果。一顆心只承父志懸掛在黃沙百戰(zhàn)、刀光劍影的戰(zhàn)場上。
那日,她彈琴、他作畫,短短朝夕猶如一瞬。
他明白,她雖單純,卻并沒有一般閨閣千金的嬌憨。
她明白,他雖是持劍沙場的武將,卻不是一無所長的莽夫。
他的謙卑有禮,她的天真直率,宛若天成,命中注定。
紅線,牽得更牢了。
從今往后,她常出府尋他,相約茶館樓閣。
他帶她游山玩水,走遍繁街市井。
姻緣樹下,她對他笑,將自小系在脖子上的琥珀玉取下放在他手掌心。
她說,那時她娘留給她唯一的東西,她視若珍寶。
他手中握著那塊玲瓏剔透的琥珀玉,不語。
她不懂他為何沉默,于是側(cè)頭看他幽沉的眼眸。
他一咬牙,將那玉摔至一旁的泥地上。
他冷笑,你以為自己是什么?
她當場愣在那兒,說不出話來。淚水盈眶,在她靈秀的眼中打滾卻倔強地沒有落下來。
他的眼中閃過了一瞬的傷痛與自責。心中暗自苦笑,既然明白,又何必強求與憐惜?
一拂袖,他從她身旁擦身離去。沒有一句道別,也沒有回頭。
她留在原地,秋風吹落了姻緣樹的葉子。
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一顆,化在了土里,沒了蹤影。
明知,愛會傷人。她的倔強更讓她傷人七分后自傷三分。
原以為,一切那樣順利,那樣的風平浪靜。
倘若上天眷戀,為何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
轉(zhuǎn)瞬,山盟海誓,她承受不起,他也給不起。
所以,他走。
所以,她留下。
她與他的事情,無意間被家中長工窺見。
她爹知道了自己的女兒竟然不顧禮節(jié)與外人幽會,一氣之下,禁了她的足。
她苦笑,沒有怨言。
這又有何關(guān)系?她已失去了他,如今只是更徹底罷了。
半月后,良辰吉日。
他娶親了。
她無意間從府中嘴碎的丫鬟口中得知。
他成親了,多好……
她仍是天真的她,幸福離她太遠,但她從不強求。
所以,她決定放手。
不再想他。
但是趴在窗前,當她看到院中的月季開始凋零,思念又從新泛起。
他成親了,娶的新娘一定很美。賢良淑德,她自知不及。
不知不覺,冬天來臨。
南飛的雁,展翅間帶走了悲傷。
看著天,她忽然憶起有一回,他在湖邊吹著洞簫,眼睛看天。
他說,北方的天空永遠只有朦朧的黃沙,漫天飛揚,割傷戰(zhàn)場上人的雙眼。
她靜靜地坐在他的身旁,以手支著下巴。
聽他講述邊疆的故事,然后,悄然入睡。
陽春三月,宮中選秀。她在爹的安排下進宮了。
那日,他從關(guān)外回來面圣。
御玄池邊,他遇見了她。
她向他點頭行禮,問,將軍進來可安好?
在宮中見到她,他表現(xiàn)出明顯的詫異,但也猜到十有八九。
以她的資質(zhì),要進宮為妃,比什么都來得容易。
他斂下眼,笑道,蒙小姐費心。
她聽了,輕笑回他,這樣就好。還有,請將軍日后注意身份,將軍該稱呼本宮為“娘娘”。
他先是一愣,然后頷首,他說,臣會的,多謝娘娘提點。
她從他身邊離去,身后幾個宮女跟著她與他擦身而過。
目送她離去,他的悲傷終是溢出臉上。
她進宮成了天子的妃。那么,從今往后,他是她的臣子,她是他的娘娘。
在宮中,她得寵萬分。
她的夫,即便擁有后宮三千,卻專寵她一人。
只因她的乖巧與伶俐,她的不拘禮節(jié)。
可她,依舊對一切都那樣淡然。所有寵幸于她而言,無任何意義。
只因,她要的,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給不了。
兩年過去,她生下了第一個龍子。
看著懷中熟睡的嬰兒,她滿眼含淚。
她有多久,沒再見他了?
那個曾經(jīng)陪著她寸步不離的他。
那個帶著她游山玩水的他。
那個在湖邊吹簫看天的他。
那個狠心將她的琥珀玉扔掉的他。
那個在她面前畢恭畢敬道“謝娘娘提點”的他……
只是,她再也看不到他。
他去那了,可安好?
她全然不知。
然后,她病了。
這時,她進宮了。
與她一樣,她成了天子的妃。
不同的是,她代替了她的位置,獲得了天子所有的寵愛。
她對天子說,遙妃姐姐給不了皇上的,蓮兒能給。
的確。
她遙菁給不了天子的,她韻蓮全部都給了。
包括愛,與全心全意的侍侯。
所以,她得寵,她失寵。
一切就那么簡單。
那次,她與她在御玄池相遇。
那個她曾經(jīng)也與他相遇的地方。
她叫住了她,說,遙菁,從前你和我搶他,結(jié)果是我贏了。
如今,你與我搶天子、搶這后宮的霸主地位,你仍是輸給了我。
然,她笑了,那樣單純。她說,韻蓮,我沒要與你搶,過去現(xiàn)在,你要的,都是我不曾擁有的。
她不曾擁有,包括他的愛,亦或他的憐惜。
統(tǒng)統(tǒng),她都不曾得到過。何來失去?
因此,就算失去了,她也不覺得可惜。
她被打進了冷宮。
天子不再愛她,一切惡言的矛頭都指向了她。
她不憂也不怨,人生如此,命運給她的安排,是好是壞,她也無能為力。
她的孩子被天子派來的人接走,她看著年幼的他遠去,淚落個不停。
踏進冷宮,從此就注定了一生了吧?
她別無所求,多了份安寧,她足以了此殘生。
宮廷的斗爭,即便橫生險象,名利地位,是非禍福,一切離她遠了。
她忽然慶幸自己的單純,清清白白地做人,早早地看透因果塵緣。
可她又掛念起在家的老父。
爹年紀大了,要真知道她被送進了這遠離后宮之地,會不會生氣得大發(fā)雷霆?
只有在夜深人靜,明月當空。她抬頭,看那片天。
曾幾何時,那少年將軍也如此執(zhí)簫抬頭,凝望天際。
他說,北方的天空永遠只有朦朧的黃沙,漫天飛揚,割傷戰(zhàn)場上人的雙眼。
那夜起,她將悄悄埋藏在心底已久的對他的感情重新審視。
然,她是冷宮卑微低下的妃,他呢?她不知道;蛟S仍是那英武神威的將軍吧。
她自此常伴青燈,靜心在祠堂中念佛,祈禱家國安康,君主萬壽無疆,念爹長命百歲,愿他平安幸福。
可當她得知,匈奴入侵,中原百姓民不聊生。她的一顆心懸在了崖際。
他被天子派去帶兵抵御匈奴進攻。
她得知,將入宮時帶在身上的平安符交給了侍女,叮囑千萬交于他手中。
可她的單純,她的毫無心計,讓她再次成為陰謀的犧牲品。
平安符落入蓮妃手中,侍女的指控,連累了她的整個家族。
欺君之罪,不可赦。
天子的妃,竟暗戀著自己的臣子。
接踵而來,抄家,罷職,株連九族。
天子丟不起這個臉,也受不得這種侮辱。老父一氣之下病倒,不足半月便去世了。
家丁被遣散離開,而她,被逐出了宮。
戰(zhàn)場上擂鼓喧天。黃沙劃破了將士的戰(zhàn)袍。
他在戰(zhàn)馬上,手中的寶劍被握得死緊,鼓聲朦朧了他的情緒。
一聲令下,那些他的將士,便顧不得一切地朝敵兵沖去。
他看見自己出生入死的將士的頭顱被敵人的刀砍下,滾落在地。
那些受了重傷的人,再也分不清敵我,抓起刀撐住最后一口氣砍下了在他們身邊經(jīng)過的人的腳。戰(zhàn)場上只有刀光劍影,追逐與廝殺。哀聲、嗚咽聲連天響起,斥訴著戰(zhàn)爭的殘酷與無情。那些戰(zhàn)士臉上的恐懼與悲哀一一印在他的記憶里。
揮劍砍下一個兵將的首領(lǐng),他也身中了一刀。刀鋒沒入他的下肋又從后背穿出,血漿迸濺。劇痛淹沒了他,他以手按住了傷口。
赫然發(fā)現(xiàn),那些血透過他的手指指縫染滿了他的手。
溫熱的粘稠中帶了一絲冰涼。
打開手掌,里頭靜靜躺著的是她送他卻被他擲于泥地的琥珀玉,戰(zhàn)場上唯一安寧的凈土。
她的笑,她的淚,瞬間映滿了他的腦海。
原來,他不曾忘她,只是他負了她。
罪,太沉重。他無力挽回的不僅僅是那份憐惜,還有,愛。
倘若,倘若……
他說不出口,他害怕在未曾實現(xiàn)承諾之前再傷她一次。
那琥珀玉,他扔了又拾回來。
那夜,她走了。離開姻緣樹的那刻,漫天的大雨。然,他仍能感受到被雨水淹沒的她的淚。
他不顧自己被淋濕,跪在骯臟的泥地上摸索尋找那塊玉。
那時她送他的,她的珍寶。
他的妻如今成了天子的妃,他對爹的承諾也到頭了。
而她,也成了天子的妃。
九個月后,他終于班師回朝。
匈奴的軍隊退出了邊塞,他帶領(lǐng)著一干將士,快馬加鞭,只為快點見到她。
爹的軍隊已經(jīng)駐扎在邊塞,一切都要準備就緒。
長年來,爹對國君的忠誠已經(jīng)變成了反叛的野心。
爹不是那種甘于在他人之下受人指使的人。
他明白,爹要稱王,要得到這片大好河山。
爹有野心,而他是爹的兒子。將來這江山若是爹的,便是他的。
為了江山,他放棄了當年的她。
他承認自己并非只愛每人而放棄前程的人,他的野心不在爹之下。
但他愿意將一起補償她。
她并不知道,他會來這里找她。
這時,她身著妖媚的紗衣,水袖垂地。
玲瓏的身段,白皙細膩的肌膚全然外露。
隔著單薄的紗衣,他隱約看到她著在最里頭女子貼身的兜兒。
她淡淡地看著他。
多久了?她多久沒見到他了?
她的淚在眼眶里打滾,他知道她此刻有多么欣喜么?
可她的笑容在瞥見他臉上冰冷的怒容時,僵在了嘴角。
她看到他眼中殺人的目光,看到他緊握的拳頭,看到整座盤軒樓的人在他的威懾下鴉雀無聲。
當一個醉酒的男人顛簸地朝她走來握住她的手臂時,他的一切忍耐也蕩然無存。
他的劍砍下了那男人的握著她的手,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下一刻,樓中只余下一片驚叫與喧嘩,還有慘烈的哀叫。
而他,早已將她攔腰抱起。
她感覺到他有力的臂箍得她很緊,似乎一生不放。
自那天起,她便住在他的府邸,他的房。
在那兒,她沒名沒分,他不曾提起,她也不問。
他的一切,她從不多管,只因她知道,能告訴她的他自然會告訴她。
其實,他將他能給她的都給了,她已知足。
每天晨起,她服侍他更衣梳洗。
傍晚他歸府,她會將親自煮的蓮子糖粥端給他。
夜里他處理公文至大半夜,她便陪在他身邊,微笑不語。
她與他,如平凡夫妻,淡淡的感情,深沉的眷顧。
冬至里,她靜靜地躺在他的懷里看雪花紛飛,看日出日落,看院子里的月季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她將他看得比一切都重。她的余生,若無意外,將全部奉獻在他身上。
他寵她,溺愛羨煞旁人。她的一點一滴,一怒一笑。
除卻江山,是他的整個世界。
次年盛夏,白荷開放的季節(jié),她為他生下一個兒子。
他給孩子取名為卷塘。
她懷抱著孩子,看著他為人父時慈愛的臉。
突然,她的眼中露出一絲哀傷。
她的孩子,那個在宮中出生的孩子。
還未在這世上活過半月便夭折了。
他與她的事情傳到了天子耳中。
古往今來,帝王之家,心胸狹抑。
天子容不得自己寵過的女人為自己的臣子生兒育女。他不要的,別人也別想得到。
于是,天子決定,毀了她。
那日,他從朝中歸來,陰沉著臉。
她抱著孩子在院中,孩子方才學會走路,小腳搖搖欲墜地踏著不穩(wěn)的步子。
看見他回來,她起身朝他迎來。
她看到他眉間的結(jié),笑容泛起了淡淡的憂傷。
是夜,她去見了老爺。
她微笑地將一封紙箋交給老爺。打開信封,老爺?shù)难壑泻鴾I,口中喃喃泣道,
孩子,咱們將軍府,欠你太多。
漢中二十八年,外族入侵。
邊塞勢力潰不成軍,兵士大批全軍覆沒。
天子座守朝中,面對城中滿目瘡痍的臣民,無奈地苦笑。
將軍府的兵力結(jié)集了匈奴的勢力攻進城里。
蓬萊臺上,他的身后是士氣高漲的將士。
錦帝在位時,加重賦稅,奴役百姓,民不聊生。
天子狼狽地攜帶了數(shù)十護衛(wèi)以及蓮妃出逃,卻不料被宮中背叛的兵士攔截。
他站在天子面前,不卑不亢。
他說,把她還給我。
那場戰(zhàn)爭,天子敗了,敗得徹底。
天子輸了民心,而他也未曾得到江山。
蓮妃死在他的手里。
他的爹當了皇帝。
他離開了朝野。
那她呢?
片斷一:遙菁
那日,她被逐出了宮。
天子遣人將她送進了青樓。
天子恨她,恨她將所有的愛給了另一個男人。
天子眼中,得不到的,不如毀掉。
在青樓里,她大病了一場。
她失去了聲音。
從此,她不能說話。
平靜地在樓中過著,什么也攪亂不了她的生活。
她彈琴、作畫,日子好像回到了從前。
她每天都在等,等待著什么。
片斷二:蒲殃
那日,蓮妃在他面前一字一句道,要江山,就放棄她。
他明白,天子與自己愛上了同一個女人。
天子得不到她,必將毀了她。
他本以為江山于他而言,比什么都重要?僧斔谒c江山之間徘徊時,他卻猶豫了。
只因,不知不覺間,她成為了他的整片天。
當他得知,她為了他獨自前往宮中受罪時,他的慌張再也掩藏不住。
第一次,他痛徹心扉。
失去江山,他不在乎;失去了她,他將無法活下去。
當他帶兵沖進宮中,攔截天子之時。他只淡淡地要求“把她還給我”。
蓮妃以她當作擋箭牌,以求自保,最終還是死在他手里。
只因,她傷害了她。
片段三:韻蓮
她是個有心計的女人,但愛上了他卻給她帶來了一生的不幸。
她明白爹與她都是將軍府奪取江山的棋子,一旦失去利用價值便會被拋棄一旁或者放逐。
可爹是個懦弱的人,寧愿安于現(xiàn)狀也不為將來作打算。
因此,她唯有奪來遙菁,威脅他。
她到死也忘不了他最后一句話。
他的劍沒入她的胸口,他說,你雖然聰明,卻讓自以為是毀了自己。她是我的全部,誰傷了她,我定會將那人碎尸萬段。
她從來便明白,他愛的是遙菁,而不是她。
她從來不曾贏過遙菁。
所以她恨遙菁。
但要殺遙菁,是因為遙菁傷了那人的心。
他是個可憐人,將所有的愛付出卻得不到回報。
即便萬人之上,他對遙菁的愛謙卑而平凡。
那個讓人心疼的男人,死在她的刀下。
所以,當最后,蒲殃殺她,她無怨。
真的無怨了。
至少,她能陪他一起走了。
片段四:降遲
死在蓮兒手里,他無怨無悔。
那一刀,他心甘情愿為遙菁抵了。
他只是個凡人,萬人之上的地位對他而言,沒有意義。
對遙菁的愛,太深也太癡。
遙菁的單純與自傲讓他畢生難忘。
可他容忍不了遙菁對那男人的眷戀。
蒲殃拋棄了她,她不怨不悔,安然自許。
她的淡然讓他不舍。
因此,他即便將她送進青樓也要派人暗中護她照她,不讓她受到半點玷污。
他放不下一國之君的身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倘若他是平凡男子,即便丟下顏面他也會親自將她從青樓接回來,回到他身邊。
可惜,他不是。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
所以,他唯有沉默。
他愛遙菁,因此不愿傷她。
明知蓮兒要殺她,他卻暗中命人保護她,就連最后也目送她離開朝都。
可他沒想到她會這回來,寧愿死也不愿讓他傷蒲殃。
所以,他代她受那一刀,值了。
他甘之如殆。
結(jié)局·蒲殃
多少年后。
那日,塘兒忽然問我:
“爹爹是為了娘才放棄當皇帝么?”
我笑了,寵溺地用手撫了下塘兒的腦袋,抬頭看著院里采著梅花的妻。
我說:“你娘不是絕代美人,不需要英雄為她放棄一片江山。可對爹而言,你娘是爹的全部,遠比那些江山帝位要重要百倍千倍。”
我不知道,當初愛上她,是命中注定的牽絆,還是前世修來的福分。
但選擇了她,放棄了江山,我不悔。
那些朝廷的紛爭與糾葛,從此不再是我的負擔。
我的一生,不曾擁有什么。
如今也一樣。
我擁有的只有她,還有塘兒。
我的妻。
我的兒。
但于我而言,足矣。
秋季的院里,梅花長出了花苞。有些早熟的花蕾已綻開了一片艷麗。
風拂然而過,吹遍滿院的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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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
因為“龍葵”花了太多時間,打算周末回家才敲字。
這篇是閑下來時的無聊作。
見諒……